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迟行 ...
-
夜里闹得有点深,身体里残留着醉酒的余韵,日光乍晓,敲打声从楼下的灯台角处弥漫开来,伴随着阵阵鸡鸣,绕得我再也无法入睡。青声睡在我身旁,呼吸平稳。床大得能够再容下两个青声。我翻转身,离青声的体温近了一些,手被被褥已经捂热,轻触着她背对着我的裸露的背,声音缠绵着散不尽的酒香问她:“醒了吗?”
她细不做声,移了移背,把我的手拍走,白棉被却往她腰间落了一层。说来,我们裸裎相见的次数很多,从大学那阵一起跑去外面租用澡堂的小隔间,对对方的身体是再熟悉不过了。我见她还不愿意醒,从床头摸索来手机。六点,初秋的天依旧亮得早。回了几条昨晚没来及聊的短信和讯息,随意翻找出一件碎花的衬衫,倚在半开的窗前,与一楼正抗了竹篮和锄头往外走的房东打着招呼。
这块地是我以前就中意的,离家不远。从窗口瞭外看,远处有成黛青山,近处有溪水潺流,清晨时又雀铃鸣翠,黎明与黄昏时又能眺望天际和山间成一线的晨辉与余光。定下的这家民宅,也非是那些个依着江水河畔,夜里能感受到楼下酒光迷声的宿馆。从这里出门,要略微攀爬半陡的石板地,两侧是房东和他母亲幼年就种植起来的菖蒲,正值当季,开得娇艳。
旧时我就常约青声说,要一起去一处地方,只两个人,静静得呆上几天,但一直未有成行。我们相识在高中,过程没有什么惊心动魄,只自然而然就相处在了一起,然后大学、工作,时间越来越少,身边的恋人一个走过一个,再没有只属于我们单独的时间。那年高三的夜晚,坐在篮球场的边角,我唱歌,她抽烟,看不清训斥的校长和班导,身后小草坡有偷欢的小情侣说话声,惬意十分。但之后,都不再有过。
靠墙的木桌上堆着昨天来不及整理的行李,上面盖着一两本我在路途中看到半中书。故事有些矫情做作,我仍旧看得入木十分。我看书极慢,一是原本习惯使然,一是酒劲未走。才不过四五页,或许是察觉到我已早醒,房东妈妈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如我预想一般敲了门。
房东妈妈穿着碎花的长衫,看起来不过四十岁,头发黝黑,只颊边有一撮白发。她说话带着严重的方言口音,我只能伴着她的手势,才能看懂她所想向我表达的意思。做了早饭,让我下去吃。我表示了感谢,说稍等片刻便下去。
青声还在睡,睫毛一颤一颤的,封闭的思想在乱跑。我轻笑着,挠着她额前散碎的刘海,试图唤醒她。昨晚她喝得比我还深,大致是因为近来的事太纠缠她的心绪,又做了一些艰难的决定,使得她颇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舒爽劲。我担心她的身体,给她倒了杯白开水,又好好的给她盖上被,才轻轻挂上门。
一楼坐着另一对也是来出行的情侣,男的一夜的胡渣没有剔,看起来苍老了几岁。女的也全是一副素颜,黑眼圈扎眼而明亮。我们先后见过两面,一次是刚入住时,男的还帮忙搭了把手提行李上楼。
“我们待会儿打算去小洲江,有没有兴趣一起?”女的脸上残留着宿醉的疲惫,眼神却闪亮闪亮的。我自是知道,不应该在这种惬意舒缓的日子里,成为小情侣热心相邀后的小灯泡,便微笑的拒绝,说待会儿要和朋友出去。我更想安安静静的和青声呆在一起,就算不说话都好。似乎只需要看着她,世界便会被涂抹上斑斓的色彩,混杂起各种声音。
小情侣一时露出了惊诧,但很快掩饰了下来,沉溺进自己关于旅行设想的世界里。
我想,他们昨天必然是见过青声的。也应该对青声的模样印象深刻。在帮我忙时,青声一直跟在我身后,拉着我左手的小手指,久违的显露出难得有的依赖。
早餐是简单的烙饼,配了一杯加了蜂蜜的柠檬汁,是我特别要求的。清晨的阳光带着和煦的温度,房东妈妈在异域花纹窗帘的倒映下,和我兴致勃勃的说着话。尽管我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她语气里的热情深深的感染了我,让我在晨辉渐渐倾洒的早晨里,渐缓地在心里蔓延起一种莫名的兴奋。
青声下来的时候,一楼已经只剩我一人。我坐在靠在大落窗附近的摇椅上,眉上是偷漏进来的光芒,胸口铺开压着那本看得慢吞吞的书,半合着眼,听着房东妈妈在楼层之间,唱流不停的别腔曲调。
青声换了一身吊带的碎花长裙,径直坐在我身边,抓起我胸前的书,就要往我脸颊上扑来。我没有挡,只是在书影下偷笑着。她又掐了掐我腰际的赘肉,待我扭动着身体让她住手,她才去吃起我特意给她留的早餐。
阳光上头,残留着些热气。
我背着装了钱包相机和水的包,走了没多久就觉得累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开始,我再没了以前奔跑在绿草地上的体力和干劲。我停下脚步,踹踹气。青声躲进一家小摊贩的遮阳伞下,一一把玩着用来哄骗外来人的小玩意。这情景让我一时之间颇觉得有些不真实。
吊灯瓷砖和熏人的香气没有了。
职业微笑和吓人的价格没有了。
更不会有来往人流间咄咄逼人的气势。
一切都像是我夜里幻想出来的场景一般。我快步上前,抓住青声空摆在身侧的手,手心里残留着汗,用了些力气,才对上她不解的神情:“怎么了?”
我笑笑,许久没这边放开心的笑了,又问:“你在看什么?”
“这颗像不像你?”青声的声音飘渺,笑容同她背后的阳光一般,有些许迷幻和平和的光。她手指间捻着一根小木栓,上面插着颗枣红色的头,一面上了眉眼和嘴鼻。
是捏面人。
我们每天中午从学校门口的天桥下走过时,都有见过的旧事景象,没想到竟在这里,躲藏在小摊的一处方隅里。
额边细腻的汗流进了发丝里,我仔细地瞧了瞧,掏了钱问道:“要不也给你做一个?”
“有你就够了。”
一时之间,我有些辨不明这句话的意思。收好零钱,甩甩了头,将那些胡思乱想都甩在脑海,还有从鼻腔中漫漫上溢开的泪水。
这个季节的人群并不是很多,她们起的早,道路上人脸上都是崭新的气息。
小洲江离得并不远,渡船的码头就在街巷尾处的交叉口,靠北的地方存留着一口井。井水清澈,水光粼粼,墙上附了井名缘起的传说。不过是什么神龙下凡,又与奸兽做了斗争,然后留下了这条痕迹。青声觉得没意思,拖着我就往码头上去。
码头上零零散散已经聚集了一些人,与我们同住的那对情侣也在。他们看见了我,挥着手,表情带了些抱歉,说着他们已经和别人拼好船了,就要出发了。
我清淡的笑笑,并未放在心上,原本也没有与他们同行的意思。另外找了一处大概只能容得下两三人的小船,问过青声的意思,才与抽着烟的船夫搭上话。
大致见我们是两个姑娘,面色和善,开价并不高。我又提出了想在江心附近停留些时候的要求,船夫灭了烟,摆摆头,直接让我们上了船。
青声自小就爱水。天空落雨的日子,她总是比平日里要多些兴奋头。水湿了帆布鞋,湿了裤脚,跟随着湿润的就是她的心。每当这个时刻,她心中总是要涌出许多的温柔和小女孩的心性,对着我撒娇,要我唱歌给她听,唱着唱着就会靠在我身上默默流起泪来,整个人显得那般的弱不禁风。
撑篙打水的声音不断,日头正好,船夫嗓子眼里憋着歌,哼唱了几句,被重新点起来的烟打断,然后继续哼。断断续续,说的是情,唱的是长相厮守。
我躲在中间的拱蓬下,躲着晒起来的光鲜,半躺下身子,眼光里围绕的是轻声靠在船尾用双手拨动江水的身姿,视线帘里是一页页翻不过去的她小心的笑。像是那种简单的幸福与快乐,稍微有一点异动,就会消失不见。
青声一手掬了半勺水,飒飒的向我泼来。我侧着头躲开,她却越泼却没有节制,反复硬要我去沾染上水的腥气才罢休。船夫已经渐渐停了驱动,坐在船头,敲着他站的那一块甲板,嘴上念念有词。青声巴巴地扒着船侧,不知道被江里的什么东西吸引,整个人显得专注异常。
我自是辨不清东南西北,更没那心思去思考现下处在何处。水不仅泼润了我棉布质的衬衫,也湿润了青声碎花的裙摆。
“青声。”
我叫着她的名字。
她没有回应。
“青声。”
我试着稍微大声一些。
她仍旧陷入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青声。”
声音已经变成带着些嘶喊。船夫不解的回头望向我,停止了敲打和念叨的声音,安安静静的坐在那一处,遥望着远方的青山绿草。
青声并未回答我。她用手拨开了方才迷恋的那块江水,手掌上都是水,在船身上留下了瞬间消失的手掌印,伴随着木船的摇晃,起身向我走来。我坐正了身子,在并行处留了一个身位。待青声坐下后,放在膝盖的手背被轻盈地覆盖上了清凉的温度。
“别担心。”青声说着,声音一点都不真实,“我知道你在我身边。”
日头将要正中之前,船夫已经将船驶回了小街巷的码头。小情侣和房东不知为何,也在码头。我才踏将上平地,房东带着急不可耐的神情迎了过来,急匆匆地对我说:“我母亲接到您的电话,说12点有一个追掉会,要你必须参加。说是什么青声小姐的。”
我掏了掏口袋,除了零钱,再空无一物。与这个世界联系的手机,被我遗忘在了房间里。我向房东和小情侣表示过感谢。从他手中接过手机,稍微翻看了一下,上面来的全都是我父母和青声父母的电话。
这块地有随时可以载人回城的小车。我回民宿收拾好东西,床铺已经被房东妈妈重新整理过,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未看完的书也被我折了角,整齐的收在背包里。我已经忘了之前看过的是些什么样的内容。向外开的窗户,偷溜进犀利的阳光,照得视线里的精致全都涂抹上看不真切的光,照得人的身体发肤都在生疼。空气沾染上闷烧的味道,再没有青声的气息。
一切的青山流水,也在车窗外逐渐地离我远去,天空似乎知晓我的心情,一步步黑了下来,快到城时,居然下起了雨。不大,刚够沾湿发梢,衣襟和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