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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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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场
夏瞳不记得那天晚上和关海去哪里庆祝晋级。只记得她很开心。莫莉也来了,虽然还是很想夏瞳跳槽,不过,作为死党,也为她高兴。他们点了很多吃的——又或者吃了自助餐?夏瞳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吃了很多,而且居然没有吐出来。
到了第二天,她就按照和李亚的约定,开始排练《吉赛尔》的片段。她本担心自己和李亚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关海会不高兴,但很快便发现这担心实在多余——李亚退役就意味着关海上位,关海现在忙得不得了,除了要准备演出,学习自己没跳过的舞码,还要四处参加宣传——不可避免的,要和华眉捆在一起。反倒是他成天担心夏天会吃醋。另一方面,新旧交接的时候,也最能看出世态炎凉。虽然大家对李亚还是十分尊重,但没有早先对首席主演那种众星捧月般的崇拜。之前李亚排练,许多年轻演员都会来观摩,或者在旁边默默的学,希冀能够被挑中,做替角,做替角的搭档,怎样都好。但眼看着李亚就要离开,大家便不再出现在他周围了。李亚和夏瞳排练时,整个练功房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个。
夏瞳喜欢这样的感觉。她在李亚身上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学——而李亚也愿意教,怎样跳跃,怎样配合托举,怎样和搭档交流……所有夏瞳混在芸芸群舞演员中学不到的,李亚都愿意教给她。
而且,李亚教她的和关海教的完全不同。关海讲的是“气场”,怎样先声夺人,让舞台上其他的一切都黯然失色。而李亚只讲技巧,每一个动作应该怎样做,跳跃之前跑几步,几时换气,几时屏住呼吸,一一都有学问。而且,他每次和夏瞳排练,都是从基础的把杆练起,从不偷工减料。
如果说关海晓得走捷径,李亚就是非要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行的人。
夏瞳每天都很累,可是累到了极点,回宿舍倒头便睡,黑甜一觉,连梦也没有,倒也简单轻松。身体的疲乏日渐积累,新伤旧患都隐隐作痛。夏瞳也不在乎。她想,完成了李亚的告别演出,自己就会像凤凰一样,涅磐重生。
至于接下来江美华和崔宁安排她跳什么,她没心思去在意。
日历上她画着一个一个的小“叉”,数算演出的日子。
很快就到了二十一号。距离演出只有一个礼拜了。
这天下午练功刚结束,夏瞳正要收拾东西去老楼里见李亚,关海就穿过教室截住她。“今晚莫莉的演出要彩排,”他道,“她叫我们去看——说是下班来接我们。你和李老师排练可别拖堂呀。”
“嗯。”夏瞳不甚热心,径自换鞋。
关海在她旁边坐下,继续说道:“我问莫莉,怎么只叫我们去看彩排,不肯招待我们去看首演。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彩排的时候飞天的艺术总监那一大票人都会在,好介绍我们认识呢——看来莫莉要挖角我们,还不肯死心。”
“你想过去?”夏瞳瞥了他一眼。
关海笑着抓抓头:“我无所谓呀。我看你不想,所以我才不去呢——多多钱我都不去。不过,莫莉出声,要给她面子嘛。她说晚上接我们去看彩排,然后一起去吃饭。吃烧烤。”
“我去吃烧烤,岂不是只能喝水?”夏瞳道,又不想扫关海的兴,即问:“晚上几点?”
关海还不及回答,忽然听人喊“夏瞳”,原来是团长室的张秘书,手里拿着个文件包,笑嘻嘻道:“今天收到这封传真,团长叫你帮忙翻译一下。你快看看——着急要的!”
夏瞳很不开心——看来无论她和江美华怎么表态,人家还是决心要把她当成外语人才来用。然而,不开心又能怎样?莫非还能和江美华撕破脸来?她自己气鼓鼓跑出团长室,但人家还“很有风度”地把她升为领舞演员。她还要继续在这团里奋斗下去,那就不能驳了江美华的面子。连张秘书也不能得罪。
即笑了笑,接过来道:“我这就翻,一会儿给你送过去。”便趴在地上,一边耗腿一边读传真。
那是一封来自纽约洛尔芭蕾舞团的传真。马修洛尔新编了芭蕾舞剧《舞姬》。这和经典的版本不同,讲述的是全新的故事。马修洛尔因为去年和国立芭蕾舞团合作愉快,这次打算和国立再次合作,进行新编《舞姬》的全球首演。他不日便将亲自前来,挑选演员,排练舞剧。
夏瞳几乎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信的大致内容。她感觉自己的心狂跳了起来——马修洛尔又要来了。那个用事实告诉大家,只要有实力、有运气,群舞演员也能一夜成名的人,他又要来了!而且,他带着新的舞剧——去年夏瞳失去了机会,今年他又来了!
霎时间,心中转过了好多念头:把这封传真的日期翻错,让别人都不知道马修洛尔几时来到,让他们都无法充分准备甄选……把舞剧的名字隐去,让大家都无从准备……索性把传真的内容翻成马修洛尔要来观光……夏瞳可以独占这个机会!
不过,她立即又觉得自己的念头都太过可笑。这些雕虫小技,还不是一下子就被人识破了?到时候岂不偷鸡不成蚀把米?再说,凭借实力,她难道真的打动不了编舞大师吗?
“里头说什么呀?”关海凑上来问。
“马修洛尔要来挑人演《舞姬》。”夏瞳老老实实地回答,“礼拜五就来。”
“这么急?”关海道,“他当我们是神仙呀?不过,索罗尔的舞我大约都记得。妮基雅的舞你知道吗?咱们一起去甄选,怎么样?”
“这算什么?”夏瞳道,“甄选当然是跳独舞。”
“我就是想和你跳嘛!”关海笑道,“咱们来个双人舞,威胁老外——要么就两个一起上,要么就一个都不上!”
“买肉送葱呀!”夏瞳冷着脸,“你快忙你的去吧。我要赶紧把这个给张秘书送去。还要和李老师排练呢。晚了就赶不上莫莉的彩排了。”
“好,好,好!”关海不情愿地收拾起东西。临出门,又回头道:“对了,莫莉说上次送给你一条小黑裙,正好衬我的西装。叫咱们两个打扮得美美的去见人,别给她丢脸。”
“晓得了!”夏瞳回答,心想:关海是明日之星,穿什么都不给莫莉丢人。她呢?穿再贵的衣服,别人也不认识她。
咬咬嘴唇,将传真的内容工工整整写好,送到团长室去。江美华少不了又赞扬了她的外语能力,并叫她在马修洛尔访问期间充当翻译。夏瞳无法推辞。一切的口舌,在此刻都是白费的。她应该练好舞码,抓住这次机会。
看了看表,离和李亚排练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可以先到资料室去,借《舞姬》不同版本的DVD来,研究一下妮基雅的舞步。
主意既定,便急匆匆地往大楼的东翼跑。可是,经过一间练功房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面传来《舞姬》“影子王国”中妮基雅变奏的音乐声来。她一惊,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从门玻璃里望了望,只见华眉穿着一身雪白的练功服,系着烟雾一般的蓬蓬纱裙,正对着里面的电视屏幕模仿者妮基雅的舞步。她是那样的漂亮,好像从电视屏幕里走出来的一样。但看在夏瞳的眼里,却不是一个为情而死的幽怨女子,而是一个巫婆。
夏瞳感觉浑身冰冷——华眉怎么已经开始练习了?是不是江美华内定了华眉?
“哈罗!”华眉转过身来,发现了门外的偷窥者,招了招手。“夏瞳,你要参加《舞姬》吗?”
夏瞳呆呆地看着她。
“啊,你还不知道吗?”华眉道,“洋鬼子又来啦!他发的传真我一个单词都看不懂——不过,我看到Nikiya,就猜到是要演这个啦!其实我特别不喜欢这种阴森森惨兮兮的角色。我比较喜欢公主啊,或者天真活泼的萝莉,好像《葛蓓莉娅》《关不住的女儿》那样的。《吉赛尔》和《舞姬》这种怨灵,叫我一想起来就毛骨悚然——呀,我忘记了,你要在李老师的告别演出上跳吉赛尔是不是?挺适合你的。”
夏瞳冷着脸,一言不发。
华眉嘟着小嘴,看起来好像化妆品杂志上画了果冻妆的美女,大眼睛一眨一眨,果然十分“天真活泼”。她压了压左脚的脚背,纱裙下显出完美的腿部线条:“最近可真累呢!有好几出戏要排,还要去电视台上节目。我都想不参加《舞姬》了。不过,这次是那老外来排的,可能是个打入国际舞台的机会呢……嗯,你要参加吗?你好像没有时间吧?要专心准备李老师的告别演出,是不对?也是哦,李老师对你真好!”
什么意思?夏瞳盯着她。
华眉嫣然一笑:“李老师可是不用参加业务考核的人呢!李老师竟然在业务考核那天陪你跳双人舞——呀,这可真是帮了你大忙啦!要不然,你的业务考核岂不是糟糕了?”
她的意思是,夏瞳借李亚上位?夏瞳感觉心中燃起了怒火,身子都微微颤抖——如果不是华眉那天拉走了关海,她怎么会到临上场的时候没有了舞伴?她真想尖叫着让华眉住口。
可是,她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华眉还接着说下去:“夏瞳,你真是很好运,老有贵人相助。李老师这个就不说了——关海对你掏心掏肺——每次他跟我排练,只要一休息,立刻就去看手机短信;出去巡演,也总是惦记着要给你买礼物;你有一点儿伤风感冒,他那副担心的模样,好像他自己得了什么大病似的。这还不算,莫莉是你的死党。听说她在飞天春风得意,现在想挖角你和关海,说是你去了就当主演,是不是?唉,这样仗义的朋友,上哪儿找去?”
“你……怎么知道?”夏瞳愕然。
“嘻嘻,我自然有我的门路。”华眉笑道,“其实飞天也不错呀!我听说他们想发展古典芭蕾,却没有人才。你过去了,一定很受重用。不过,关海要是也过去,只怕团长要气得跳起来!”
夏瞳面色铁青:“谁说我要过去?我不去。”
“咦?多好的机会呀!”华眉忽闪着那双水灵灵的杏子眼,长长的假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能从群舞——啊,不,是领舞演员——‘噌’地一下子变成主演,要是我,我就去了。”
那你去好了——夏瞳几乎冲口而出。拼命咬着嘴唇才忍住了。
只要见到华眉,她就想要发疯。芭蕾之神,你为何如此不公?如果华眉没有那双完美的芭蕾腿,她算是什么呢?
如果华眉练功受伤,或者出门遭遇交通事故,那就好了!
惊诧于自己这样恶毒的想法,夏瞳浑身一颤,猛地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不能这样!她要赢过华眉,要光明正大地赢过华眉!
“你练功吧。”她和华眉道别,“我要去和李老师排练了。”
2.第二场
夏瞳无法集中精神。本已经十分熟练的舞步好像在一瞬间全都从脑海中被清除——不,或者不如说是方才瞥见了《舞姬》,虽然是完全不同的音乐,完全不同的舞步,但哀怨的气氛如此相似,好像一种奇异的干扰电波,硬是插进了她的思想中来,使得一心要拯救恋人的吉赛尔变得古怪万分。
当她不知第多少次错过了托举的时机,李亚停了下来,径自走去关上了音乐。霎时,练功房里安静了下来,夏瞳那乱纷纷的思绪也像是一块写满字的黑板被顺便抹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舞步,正确的和错误的都离她而去,她陡然觉得万分愧疚:“老师……”
李亚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径自去取水壶和毛巾,但又好像十分生气,不愿意理她,这使得夏瞳心中悔恨万分,却全然不知所措。
可这个时候,李亚又走回她的身边来,还递了一瓶水给她:“休息休息吧。”
“老师,我……”夏瞳扭着双臂,不敢去接。
李亚又朝前递了递,且笑道:“你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舞姬》?”
不意他竟一眼看破且一语说穿,夏瞳呆住:“老师,你怎么知道?”
李亚摆了摆手:“马修洛尔要来排演《舞姬》。团长收到传真就跟我说了。她说明天要通知全团。我一看那传真全是英文,就猜到会找你翻译。我们团里有这水平的,也只有你了。”
挑动了夏瞳心中的那根刺。她皱起眉头——怎么连李亚也如此看她?还是在开玩笑呢?不由看了李亚一眼。可他的神情万分的淡然,好像练功房的白墙一样,上面投射出一条人影——就是夏瞳自己的影子。是她的心里有鬼,是她不甘济济无名,却还不愿别人识破她的真面目……然而这样有错吗?想得到芭蕾之神的垂青,难道有错吗?很想问问李亚。不过,像他那样耀眼的芭蕾明星又怎么会知道呢?
片刻,练功房里只有沉默。甚至能听到李亚盖上水瓶的声音。
“你知道《舞姬》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吗?”他忽然问。
夏瞳愣了愣——这故事岂不是每一个芭蕾舞者都耳熟能详吗?
La Bayadère,就是神殿舞者的意思。古代印度某的时候,神殿里美丽的舞姬妮基雅和全国最年轻有为的武士索罗尔相爱,但厄运却降临在他们的身上。一方面,无法破除欲念的大祭司迷恋着妮基雅,时刻想着如何拆散妮基雅和索罗尔。另一方面,国王已经选定索罗尔为公主嘉桑娣的夫婿。索罗尔虽然不情愿,但是却又不能拒绝。大祭祀为了借国王之手除掉情敌,便将索罗尔和妮基雅的恋情告诉了国王。不料,嘉桑娣听到了这一切,嫉妒万分,将妮基雅招来,动之以财、劝之以威。妮基雅在又惊又怒之下,拔刀刺向嘉桑娣,不过最终还是没能下手。遭人背叛的妮基雅,还必须在恋人和情敌的婚礼之夜献上舞蹈。冷不防一条毒蛇从花篮里窜出,给了她致命的一击。虽然这毒并不是无药可解。但是,与其孤单地活着,她宁愿死去。索罗尔懊悔万分,却已经无法挽回。思念与痛苦如影随行,让他潦倒地坐在破败的神殿中,终日以鸦片麻醉自己。朦胧中,他看到妮基雅,在影子的国度翩翩起舞。他起身追逐,只想生活在这迷梦之中。可是当他醒来,面对的只是自己和公主的婚礼。妮基雅的鬼魂又不断在婚礼中出现,让索罗尔和嘉桑娣不知所措。最终,天神为妮基雅报仇,神殿坍塌,里面所有的人都丧了命。妮基雅和索罗尔的灵魂携手飞向影子的国度。
夏瞳望着李亚。她知道自己没必要将《舞姬》的情节叙述一遍。李亚曾经主演过《舞姬》。他这样问应该是有其他原因的吧?
李亚笑了笑,将毛巾挂在把杆上:“你知道巴黎歌剧院的版本和经典版本结局有什么不同吗?”
“纽伦耶夫的版本?”这还难不倒夏瞳,“他为巴黎歌剧院改编的版本把‘神殿毁灭’删除了。故事就终止在‘影子国度’——索罗尔和梦境中的妮基雅共舞。虽然有点儿像是‘美梦不愿醒来’的寓意,但是好像故事没完似的。”
“故事没完?”李亚微笑,“也难怪你会这么想——你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喜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王子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是不是?”
“我……”夏瞳不想被他看成孩子,红了脸道,“我哪儿有了?我只是就事论事,老师别随便说人家幼稚!”
李亚摆摆手:“不是说你幼稚。其实经典的芭蕾舞剧,都喜欢这样的结局——你看《天鹅湖》《睡美人》——不要说芭蕾舞剧,童话故事也一样。这样的结局并不是幼稚,只不过是寄托了大家一种最简单的希望罢了,希望人世间是有公理的,希望美好的事情可以长久,希望厄运最终会过去——难道不是吗?不过,现实的世界,哪儿会这么完美?大祭祀、国王和公主,硬是拆散了妮基雅和索罗尔,要是这真的发生在古代的印度,难道你真相信会有天神来毁灭神殿,惩罚所有犯错的人,然后让有情人在天国里终成眷属吗?”
夏瞳不说话——现实是残酷的,她比谁都清楚。不需要李亚来提醒她。
但李亚还继续说下去:“虽然说,是大祭祀和公主的嫉妒以及国王的专横造成这一悲剧,但是索罗尔难道就没有责任?其实国王并没有强迫他娶嘉桑娣公主为妻。他大概是为了自己将来的事业着想,才没有断然拒绝吧?所以,他也有份葬送自己的爱情。他最后只能在幻境里和妮基雅相遇,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这话倒也没错,夏瞳想,不过面对无比强大的对手,面对让人喘不过气的现实,一个小人物,如索罗尔,一念之差选择了公主,也是无可厚非的吧?也许,他本是打算敷衍一下公主,待到自己功成名就,再回来迎娶妮基雅,只不过他没料到,邪恶的大祭祀会去告密,而公主的眼里容不下一颗砂子。
“其实……”李亚忽然又道,“还有另外一个结局,不知你有没有看过?”
“还有第三种?”夏瞳真的没听过。
“那是莫斯科大剧院波修瓦剧团2005年的版本”李亚道,“那里面索罗尔一个人在喜马拉雅山下做着与妮基雅重逢的美梦,没想到忽然发生了地震,他的空中楼阁被粉碎了,妮基雅的幻影也消失,只留下索罗尔在孤独绝望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也太悲惨了吧?”夏瞳皱起眉头,“既然要惩罚,为什么不惩罚所有的人?”话一出口又后悔——李亚又该笑话她幼稚了。于是赶忙转换话题:“老师说了这么多,好像都是围绕着故事。你一定看过很多不同的版本了,对不同演员的表现,有什么评价?”
李亚抚着额头:“这个嘛……我觉得大家的演绎各有千秋。对于妮基雅的诠释,比较多的是把她塑造成温婉纤细的但外柔内刚的女子,也见过有少数人会塑造一个热情奔放的妮基雅。至于索罗尔,多数把他塑造成有点儿忧郁气质的有为青年。似乎我只见过一个版本表现过忠厚老实的索罗尔,反而有点奇怪。其实最难的,应该是嘉桑娣公主。她有几段很著名的变奏,很考验人的技术。不过,抓住这个人物的内心是最困难的。我见过许多人,抓住了她的坏,她的冷,却没有抓住其他更丰富的东西。结果把这个人脸谱化了。”
“那老师觉得,还应该表现出什么呢?”夏瞳来了兴趣。
“嘉桑娣是一个公主。”李亚道,“她不是《灰姑娘》里面的继母或者《睡美人》里面的坏仙女。嘉桑娣有她的威仪,高傲,和虚荣,她的冷血和残忍都是来自她公主的身份。你觉得嘉桑娣真的喜欢索罗尔吗?她不过是在画像里见过一次,接着就被安排和这个勇士结婚。其实嘉桑娣只不过是觉得,既然自己是公主,那就理所应当拥有天下最好的东西,包括最勇敢的武士索罗尔。妮基雅不过是一介平民,竟然敢和她争,自然是该死的。她甚至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是自己将毒蛇放在花篮里害死妮基雅,显然,她根本就不在乎索罗尔的感受。甚至,她有可能是在向索罗尔宣告——她嘉桑娣才是真正可以呼风唤雨的人。”
“原来这么复杂!”夏瞳感叹,“不过,一般观众都把目光集中在男女主角身上,很少会注意嘉桑娣吧?所以分派去演嘉桑娣的,大概也不会仔细去分析这个人物到底有多复杂。”
“你这样想?”李亚皱眉,“在舞台上,每一个角色都是很重要的,不能因为有角色主次之分,演员的认真程度也就有了差别——如果每个配角都莫名其妙,主角再完美,这部舞剧也会失败。”
“话虽这样讲,但是有些角色根本就不会被观众注意到!”夏瞳道,“每一个影子王国里的‘影子’也许都和妮基雅一样,是冤死的姑娘。但是她们怎么想,有什么经历,观众哪里会在乎?《吉赛尔》里也是,每一个村姑都有自己的性格,每一个薇莉姑娘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谁会在乎呢?”
“怎么说起极端的情况来了?”李亚道,“我是和你说嘉桑娣——嘉桑娣可不算是个群舞角色呢。很多时候,嘉桑娣也是由首席主演来跳的。同类的角色还有《吉赛尔》里面的幽灵女王……”
“但我只跳过群舞角色。”夏瞳忽然打断,“我一直就是观众根本不会在乎的活动背景而已。”
这话一说出口,她和李亚都愣住了——夏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把心里最苦毒的念头讲了出来。而李亚,她想,大概是没想到这个默默努力的乖学生竟然一直怀着这样的怨恨吧?
“我……我是说……”夏瞳想要解释,可是不知说什么好。
李亚摆摆手:“谁不想演些更有意思的角色呢?你不要着急,你是个很可靠的演员,多磨练磨练,将来一定可以担任更重要的角色。”
“老师你别安慰我了。”夏瞳垂下头,“团长和崔大师都……”她几乎想要说出江美华劝她读大学的事,不过又觉得自己这重名重利的真面目还是不要让李亚知道,于是改口道:“他们都跟我说了,芭蕾舞演员要成气候,二十岁之前就已经成了。我呢?已经跳了五年的群舞,大概再有五年,我也差不多该退役了。难道还能大器晚成吗?”
“怎么说的这么悲观?”李亚看着她,“不是说‘是金子总会发光’吗?你真是技术过硬,一定会让观众认识的——你看,你现在不是已经成为领舞了吗?”
提到这个,只让夏瞳更伤心而已。她咬着嘴唇不作声。
“其实……”李亚沉吟着,“你有没有想过去参加瓦尔纳芭蕾大赛?”
瓦尔纳芭蕾大赛?夏瞳讶异——这是全世界最高级别的芭蕾大赛,只要赢了瓦尔纳,就等于赢了所有的比赛。瓦西里耶夫、玛卡洛娃、布尔什尼科夫、森下洋子、希微纪莲、马拉科夫……这些赫赫有名的国际巨星都曾经赢得瓦尔纳芭蕾大赛。而近年来,华裔舞者也频频获奖。只不过,夏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去参加——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是因为一直被无视,一直被人说身体条件不够好,所以她潜意识里也这样看自己吗?还是被国立使唤来使唤去,她已经无力思考舞团之外的事?
她的前面原本好像有一堵墙。马修洛尔要来的消息在这墙上捅出一个小洞来,让她看见那边光明的世界。接着,李亚又说起瓦尔纳,好像挥起榔头狠狠在那个墙上砸了几下,瞬间开出一扇窗。她忽然觉得可以呼吸了。
“我真的可以去参加瓦尔纳的大赛?”她兴奋,“那……那选什么舞段好呢?要不,选《舞姬》?这样既可以去参加马修洛尔的甄选,又可以去参加比赛——老师你说好不好?”
“你想去参加马修洛尔的甄选?”李亚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
夏瞳怔了怔——他不是早就已经猜到了吗?所以方才他们才讨论了这么多关于《舞姬》的话题。怎么又有此一问?是了,甄选的日期和李亚的告别公演太近了,她此时如果专心准备甄选,岂不是就无法继续和李亚排练?赶忙解释:“老师放心,我不会耽误《吉赛尔》的排练的。”
“我不是怕你耽误排练。”李亚道,“我是想提醒你,你如果去瓦尔纳跳《舞姬》,那一定是跳古典的版本。但是马修洛尔的《舞姬》是新编的。他的风格一向比较现代。我想,他想要看的妮基雅应该和瓦尔纳的评委要看的不同。而且,简直不知怎么准备才好。瓦尔纳的比赛,我可以帮你。但是甄选,恐怕我帮不上忙。”
“老师肯指点我?”夏瞳在惊喜之余,又隐隐感到李亚其实不希望她去参加马修洛尔的的甄选。
如果两者只能选其一,她想,当然是选择李亚,选择瓦尔纳了。
“那我不参加甄选了。”她道,“老师看什么时候有空,就帮我准备比赛吧。”
3.第三场
做了这样的决定之后,夏瞳只是在那天晚上有点儿失眠。也许是因为她拥有的太少,所以一旦见到机会,就想全部揽入怀中。可是,当她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又不再为此烦恼了。
瓦尔纳,那才是她应该追求的目标。只要赢得瓦尔纳,还有什么角色她不能选择?
李亚也当真开始帮她准备起比赛的变奏来。考虑到夏瞳的特点——技术过硬,但是表现力稍弱,李亚帮她选择了强调技术难度的变奏——《舞姬》中的《第三影子变奏》。这支舞的前半部分节奏较慢,极考较控制力,而后半部分则充满快速的跳跃,正好可展示夏瞳的长处。夏瞳也欣然接受了李亚的安排——虽然这并不是主角的舞段。
接连五天,她既要正常参加团里的练功和排练,又要准备李亚的告别演出,还要学习新变奏,身体好像快要散架了一般,没有一块骨头一丝肌肉不在疼痛。除了吃饭、睡觉、不停的练习之外,她甚至还需要挤出时间来去王医生那里做物理治疗,否则她担心自己的身体一时适应不过来会受伤——受伤就完了!
“你知道你的腿以前有过疲劳性骨裂。”王医生语重心长,“如果练功练得太狠,旧伤可能复发,那就麻烦了——再怎么拼命,也要劳逸结合嘛!”虽然这样说,但是他也晓得夏瞳根本不会听,只能笑笑,送她出门去。
这时已经快到下午两点,是团里排练的时间。夏瞳匆匆地往练功房跑。在走廊里撞见江美华、崔宁等一大群人,她也只顾得上叫了声:“团长,崔大师。”就钻过他们的队伍,往前跑去。
“姑娘!”后面忽然传来古怪的声音,“Slow down! Watch your steps! ”
夏瞳一愣,刹住脚步转身看,只见江美华和崔宁的中间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稻草色头发的外国男人——早在海报中,网页上,杂志里见过了无数次,去年也在团里远远地瞥见过他——马修洛尔!
今天已经是星期四!夏瞳赫然想起:明天就是马修洛尔甄选《舞姬》的日子!
“洛尔先生……”
“这孩子!”江美华看了看她,似乎觉得如果责备她没礼貌,就是连带的让国立芭蕾舞团也脸上无光,于是改口道:“这孩子就有一股傻劲,练功比别人刻苦,生怕浪费了一分钟练功的时间——跑着来练功房,还可以省些热身的时间。”
夏瞳讪笑着,不否认。
“有趣,有趣。” 马修洛尔笑着点头,又仔细打量夏瞳,忽然道:“咦,我见过你。”
夏瞳一怔。江美华和崔宁也呆了呆。江美华道:“可能是去年跳《卡门》的时候见过吧。夏瞳是第一幕里跳群舞的么?洛尔先生真是好记性。”
“团长,”夏瞳低头道,“我去年脚伤了,没有参加《卡门》的演出。”
她这样说,崔宁才想起来了:“是了,你去年骨裂,还挺严重的,休息了挺长时间——那洛尔先生怎么会见过你?”
夏瞳也奇怪。她带伤上台的那一天,马修洛尔已经飞去法国——只在早晨匆匆由练功房门上的玻璃中瞥了一眼上课的情形,应该没道理看到她,更不会记得她——就连那天带大家上课的崔宁都已经不记得夏瞳在课堂上了!
马修洛尔眯缝起眼睛,摸着下巴上上下下地看夏瞳,好像在比对她和自己记忆中某个形象似的,之后才道:“我的确见过她,你们说她的脚受伤了,那就更不会错了。我记得去年《卡门》选角的第二天,我来看大家上课,这位小姐的跳跃相当有趣。女演员中像她这样有natural balloon,可以在空中停留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多见。不过那天我看她的Sissonne fermée,凡是右腿起跳的都没有左腿起跳跳得高,而且凡是左脚先着地的,都比右脚先着地的来得稳当。我想除非她练习的时候光练了左边,肯定是脚受伤了。受了伤还能跳出这样的跳跃来,实在太神奇了——受了伤还来上课,这位小姐真有拼命的精神哪!”
马修洛尔说的是英语,夹杂着生涩的中文。江美华和崔宁都一头雾水,夏瞳却呆住了——这个人真的记得她!只不过是从门玻璃上探了一次头,就记住了她!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夏瞳,洛尔先生说什么呢?”江美华问。
“也没什么,”夏瞳道,“他说他去年来看早晨的课,正好看到过我。”
“哦……”江美华似乎是不相信那一大通叽里咕噜的英语说的就是这么简单的内容,看了看夏瞳,想确定她是否说谎,然后才道:“唉,你真是个难得的外语人才。咱们团里谁也比不上你。”
莫不是又要和她提上大学的事?夏瞳赶紧低头:“团长,崔大师,洛尔先生,我去排练了。”逃命一般,她跑进了练功房。
关海已经站在自己习惯的位置上,看到夏瞳就挥手招呼。“莫莉昨天打电话给我。”他说,“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去看飞天彩排吗?莫莉介绍他们老总给我们认识。现在他们老总说,下一季需要两个客席古典芭蕾演员呢,你去不去?”
“我们哪儿能随便出去做客席演员呢?”夏瞳不甚热心,“开始排练了——团长来了!”
关海还想说些什么,不过这时江美华和崔宁已经把马修洛尔请进练功房来了。后面的那一大群人也鱼贯而入,在镜子前站成一个半圆。马修洛尔立在当中。好像是一个奇怪的凹镜,一下子将全屋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屋里唧唧喳喳的聊天声也都顷刻消失。
“姑娘们,小伙子们!”江美华说着惯常的开场白,什么艺术没有国界啦,什么洛尔先生不远万里前来指导啦,什么华人的芭蕾逐渐在世界舞台获得肯定啦,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真难想象一个生活在没有语言的音乐与肢体世界这么多年的人,竟然会变得这么会说话。
“洛尔先生去年和我们合作了《卡门》,”江美华道,“他对我们国立的演员印象深刻——”
看来是要切入正题了,大家都伸长了脖子。
“相信大家也已经看到通知了。洛尔先生这次来,是要同我们合作他的新作《舞姬》。”江美华道,“这是洛尔先生刚刚重新编排的舞剧。他考虑过许多芭蕾舞团,但是最终选择了国立作为首演的合作。所以,这次合作,是我们华人芭蕾舞的骄傲。”
江美华又说了好些话,但是大家都没有听进去。甄选就在明天。大家只关心具体的时间和地点——这一次谁会被选中呢?大家不约而同都去看华眉,她正漫不经心地调整着鞋带,但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使得她好像从德加的油画里走出来一样。美得勾魂。与她同台竞技,只怕入选的机会微乎其微吧?不过也难说——从去年的经验来说,默默无闻的莫莉忽然飞上枝头,说明人家老外的确是看实力不看名气——或者不如说,“运气”这种事,在老外那里行得通!
“欢迎洛尔先生给大家讲几句话。”江美华带头鼓掌。又道:“夏瞳,你帮忙翻译一下。”
鞋子才只穿了一只,夏瞳默默地走上前来。马修洛尔看了看他,继而双手交握在胸前,仰头望着天花板——夏瞳听说巴兰钦常常会在编舞的时候做出如此的动作,是在向天堂里的艺术家们祈祷。不知马修洛尔又为哪般?
“我没有太多的话好说。” 马修洛尔道,“我等不及要看大家的表演了——不如在明天正式的甄选前,大家先把你们准备的舞段跳给我看一看,好吗?”
现在?夏瞳一惊。当她原原本本将这番话翻译出来时,满屋的人也都惊讶万分,议论声立刻嗡嗡响起:这算什么?突然袭击吗?这老外怎么就喜欢这样?上次是叫咱们跳,结果自己走了,这次是没到甄选时间,就让咱们提前跳?
“我还没练好呢!”好几个姑娘小声抱怨。
江美华似乎也对马修洛尔的要求感到意外。不过,在外国大师面前,她不能表露出来。国立要成为世界级的舞团,就要仰仗这些脾气古怪的大师们。所以她拍了拍手道:“大家安静些!我不是常常跟你们说么?临阵磨枪是没有用的。如果你们现在都还没有准备好,难道明天就一定能准备好?
大家都不敢出声了。江美华请马修洛尔和其他的领导们在墙边坐下,示意钢琴老师可以开始伴奏。现任芭蕾大师就开始带着大家在把杆上热身。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又做了一两个中间练习。这才让所有准备参加甄选的人将舞码报给钢琴老师。
关海报的是索罗尔在“影子王国”里的变奏。“你报什么?”他问夏瞳。
“我不参加。”夏瞳淡淡的。
“不参加?”关海惊讶,“上礼拜你还说想参加的呢!”
“我太忙了,没时间练。”夏瞳道,“你快去准备吧?你排第几个?”
“早知道你不参加,那我也不参加啦!”关海道,“怎么样,咱们还是去飞天跳客席玩玩吧——莫莉说了,演出时间正好是国立休假的时候呢。飞天会去欧洲巡演,我们正好可以去玩玩嘛!”
“别没正经了!”夏瞳最不喜欢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你要接李老师的班了,哪儿能随便高兴怎样就怎样?”
“但我就是想和你跳嘛!”关海像孩子似的撒娇,“你最近都只和李老师排练——我很想你哎!”
“嘘!”夏瞳的脸一下就红了,“别胡说,这是教室,大家都看着呢!”
“嘻!”关海似乎很喜欢她害羞的模样,“我就是想大家看——我还想大家以后看我们两个一起在台上跳,像芳婷和纽伦耶夫一样!”
“关海!”那边传来华眉的声音,“你第一个,还磨蹭什么呀?”
“哦!”关海这才恋恋不舍地捏了捏夏瞳的手,对她笑笑,去角落里准备了。
音乐响了起来。舞者们一个接一个地表演自己的曲目。夏瞳看到许多的索罗尔变奏,许多的小金人,许多的妮基雅,许多的嘉桑娣。也有一些群舞演员和新入团的演员选择一些性格舞的角色,避免和老资格的演员们竞争。当然,跳影子变奏的也大有人在。两个小时的时间,《舞姬》的各种人物就在练功房里飞来飞去。一时是古印度的神殿,一时是喜马拉雅群山中的影子国度,时间空间不停地变来变去,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华眉选择的当然是妮基雅。是第一幕里这位神殿舞娘在圣火旁跳的独舞,充满着神秘与妩媚。如果是我,会怎样跳呢?夏瞳看着眼前那纤细的身影。但很快就走神了,看到对面墙上的时钟——快要六点了!她要去和李亚排练!于是赶忙收拾东西,要溜出门去。
可是这个时候,却听到马修洛尔问:“You are not dancing for me?”
夏瞳愣了愣:是和自己说话?场中还未跳完的华眉也怔了怔,扭头看过来,因而险些没站稳。
“You are not dancing for me?”这一次马修洛尔站了起来,走向夏瞳。
“夏瞳,你到哪儿去?”江美华板起脸,“你走了,谁给洛尔先生做翻译呢?”
“我和李老师排练,就快迟到了。”夏瞳解释,又用英文告诉马修洛尔,自己不参加甄选。
“哦?那太遗憾了。” 马修洛尔用老外那特有的一惊一乍的语气说道,“我还以为你会跳嘉桑娣订婚的那段变奏呢!”
“为什么?”夏瞳奇怪。
“因为我一看你,就想起你的大跳。” 马修洛尔道,“刚才热身的时候,我也在注意你——你是个技术型的演员,每一个动作都可以做到尽善尽美——你和她完全不同——”说时,指了指场上依然跳着舞的华眉:“她是个艺术型的,表现型的,会根据音乐和情感改变动作。但是你是个技术型的,你的技术凌驾于情感之上。高贵、冷漠、世界需要围绕自己旋转,不管别人如何,只按自己的要求做事——这就是嘉桑娣——你可以为我跳一下嘉桑娣的变奏吗?”
夏瞳简直傻了:马修洛尔在要求她为他跳舞!她不是在做梦吧?当初,她是那么想要为他跳舞,甚至忍着伤痛,赌上自己的一条腿,也要为他跳舞,他却没有看。今天她毫无准备,他亲自请她跳——命运又和她开玩笑吗?
练功房里其他的人也都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头——这老外连华眉的舞都不看,去和夏瞳嘀咕,到底在说什么?大家的英文虽然不灵光,可是grand Jeté,Gamzatti,这些零星的与芭蕾有关的词,大家却再耳熟不过了——分明华眉是跳妮基雅,为何老外问夏瞳嘉桑娣?
华眉也被这异动打扰,频频出错,索性停了下来,叉腰问道:“夏瞳,洛尔先生有什么事吗?”
“没事。”夏瞳回答,又老老实实对马修洛尔道:“对不起,我不会跳嘉桑娣变奏,我没有学过——不是没学过,而是,只在课堂里学过,但从来没有在舞台上跳过。”
“那你刚才看了这么多人跳,你记得舞步么?”马修洛尔问。
“记得。”夏瞳道,“可是,我没有练习过,很多连接的地方一定做不好。”
“啊,这倒也是。”马修洛尔道,“乱跳是糟蹋艺术,也容易受伤——《舞姬》里你会跳那一支舞?”
“第三影子变奏。”夏瞳回答。
“好,那就跳这个——”马修洛尔根本不给人选择的机会,已经冲着钢琴老师喊道:“Ombres, 3e variation!Please!”
4.第四场
到六点四十五分,夏瞳还没能离开练功房。江美华不让她走。因为这位团长觉得,马修洛尔看完了所有人的表演,应该要说些点评的话,以便大家夜晚勤加改正,更好地应对明天的正式甄选。只是没有想到,老外只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咂嘴说:“有意思,有意思。”就再无其他了。江美华这才放弃,看看时间,也该招待客人去享用晚餐了,才放走了其他的演员。只是还不放夏瞳:“你走了,一会儿饭桌上,咱们岂不都成了哑巴么?”
夏瞳急了:“可是我要和李老师排练,星期六就要演出了。”
江美华全然“这孩子怎么不知轻重”的表情:“是一场演出重要,还是咱们团未来和大师合作的无数场演出重要?你明天不是不参加甄选吗?你用那段时间和李老师练习好了——我帮你跟李老师说一声,他不会怪你的。”
“可是……”夏瞳还要争辩。
“到底出了什么事?” 马修洛尔打断,“姑娘,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我有另外一个演出要排练。”夏瞳老老实实地解释,她所敬爱的老师就要退休了,她要参加告别演出,就在这个星期六。这是老师最后一次演出,她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马修洛尔摸着下巴上稻草色的胡茬,“是我来得不巧,又提出这样的要求,耽误了你的时间。对不起。你去排练吧——真的不参加甄选吗?你老师的告别演出是什么时间?哪个剧场?我想去看看。”
“是在……”夏瞳从包里的一大堆衣服鞋子中寻找出记事本和圆珠笔,要把演出的时间和地点写给马修洛尔。不过这个时候,忽然听到李亚的声音:“夏瞳——团长,今天怎么这么迟下课?”他出现在练功房的门口,大伙儿都扭头看过去。灯光昏暗,他显得颀长挺拔,一点儿也不像两天后就要告别舞台的人。
“李!”马修洛尔惊喜地大叫,快步走上前去,“我还在想你在哪里——你好吗?去年我来的时候,你刚好巡演去了,都没见上。我还在想,这次来不知会不会又错过呢!你看起来好极了!”他说的是俄语,在场的人几乎都是一头雾水。唯有夏瞳听懂个大概,心中讶异:只知道李亚的母亲是俄罗斯人,并不知道李亚说俄语!更加料想不到李亚和马修洛尔会如此熟络——李亚从来没有透露过!便惊愕地望着李亚。
相较马修洛尔的热情,李亚显得有些冷淡——似乎也有一些吃惊,被老外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好一番勾肩搭背之后,他才淡淡地说道:“洛尔先生,好久不见。我因为就要退休了,没太关心团里的事,都忘记您要来排演《舞姬》了。”
“退休?”马修洛尔将这个词用俄语和英语分别重复了一次,接着,看看夏瞳,又看看李亚:“你是他的学生?这是你的学生?退休演出?星期六是你的退休演出?”
李亚点点头。
“Oh my God!” 马修洛尔夸张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你才多大?三十五岁?怎么可以就退休了呢?男演员在你这个年纪,正式艺术趋向成熟的时候啊!江团长,你怎么能让他退休?”
江美华等一班人听到这边又是俄语又是英语,全摸不着头脑,忽然看到这老外转过来向自己说话,怎不张口结舌?赶忙问夏瞳:“他们说什么?”听夏瞳简单地翻译了,才又挂上职业性的笑容,道:“洛尔先生有所不知,我们国立芭蕾舞团是政府出资的文化机构,许多事情都是有规定的,好比演员的退休年龄,虽然没有硬性规定,不过国家还是希望多多给机会让优秀的年轻演员挑大梁。李亚这两年帮助我们培养了几个很不错的年轻演员——您刚才看到的关海就是其中之一。当然,我们也希望李亚继续留在团里发光发热,毕竟他是咱们团的明星嘛。不过,他自己不肯,我们也没有办法。”
“是吗?”马修洛尔皱眉听着夏瞳的翻译。那边崔宁已经适时将关海拉到前面来,但马修洛尔看也没看一眼。只是等到夏瞳翻译完了,才望着李亚:“你真的要走吗?你不觉得可惜吗?你知道,舞台这地方很无情,很艰难才能上去,一旦下来了,就回不去了。”
李亚淡淡地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李亚,要不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江美华道,“你和洛尔先生这么熟,也好让你们老朋友叙叙旧嘛——这样夏瞳也不用老师惦记着要和你排练了。”
“不用了,团长。”李亚拒绝,“演出前真的还有许多事要准备——如果需要夏瞳跟去翻译,带夏瞳去好了。”
“老师——”夏瞳立刻反对,“我……我也还有好多地方要练习……”
江美华拧起眉头,显然是厌倦了在练功房门口继续讨论这样无聊的话题:“夏瞳,李老师都说要你去了,你就……”
“啊,算了,算了!” 马修洛尔笑着插嘴,又说起生涩的中文来,“不要阻止这孩子去练功——团长应该为有这样敬业的演员感到高兴啊——让她去吧,我可以锻炼一下中文嘛,哈哈!走吧——团长你要请我吃宫保鸡丁吗?”边说,边自己朝门口走去。
江美华这才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带着崔宁,还有关海、华眉等几个大有前途的年轻演员一起出门去。
“结束了我打电话给你!”关海拉了拉夏瞳的手。
和李亚一起回到老楼的小练功房里,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音乐响起来了,两人又好像都不想跳舞,各自沉默地在把杆上做准备活动。直到一整段音乐都播完,练功房忽然陷入诡异的宁静,李亚才忽然开口:“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其实认识马修洛尔?”
“啊,是啊。”夏瞳压着腿,“不过,老师是舞蹈家,去过那么多国家演出,认识洛尔先生也是应该的嘛。”
“呵呵。”李亚笑了笑,“说起来,我认识他已经二十年了呢。”
“二十年?”夏瞳吃了一惊,“那老师岂不是舞蹈学校一毕业就认识洛尔先生了?”
李亚点头:“差不多吧。因为我当时去波修瓦学校交换一年,马修洛尔刚好也在那里。不过他那时候已经是很有名的舞者了。后来我去参加巴黎国际舞蹈大赛的时候,又遇到他——现代舞的环节里,他是我的老师。”
“真的?”竟然有这样的关系,那么李亚之前对马修洛尔只字不提就显得非常奇怪了。“老师当年在巴黎拿了少年组银奖啊!我记得好多舞团都请老师去呢!”
“也没有很多。大概有三四家吧。”李亚淡淡的,“英国、美国、德国的都有,都是邀请去实习的。”
“那老师为什么没有去?”夏瞳问。广阔的国际舞台,璀璨的灯光,懂得尊重艺术的观众,怎么都好过在国立这个地方窝着。
“为什么?”李亚微笑。这让夏瞳觉得,有些事情他不想说,所以接下来他无论说什么都不是真的。“我那时才十六岁,哪儿想到那么多?只是想着,学校还没毕业,怎么能进舞团呢?再说我们那个时候的人,和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不同,没你们这么敢闯。要我只身一人去外国的团里跳舞,去外国生活,想想都觉得可怕。”
“那老师不是还去波修瓦交换了一年吗?”
“那不同——那都是学校安排好的。”李亚道,“学校的生活很简单,就是吃饭、睡觉、练功、上文化课。其实我们国立舞团里的生活也很简单,和学校差不多,是这两年才多了上电视什么的。国外的团和我们不同,很多方面都……你没有体验过,不然,你还是会觉得国立好。”
是吗?夏瞳怏怏的,也许吧。电影里不是经常演吗?破坏对手的舞鞋,勾引艺术总监,或者互相猜疑直到发狂……主角都是些金发碧眼的人呢!不像国立这里,就算有些“小圈子”,但总的来说,还是一团和气,反正万事都是领导说了算……又或者,对于她这种小角色来说,在什么舞团里都无所谓。没有人注意到她……
忽然想起方才跳第三影子变奏的情形——马修洛尔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整个练功房的人也都盯着她不放。她从未试过,这样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即使是当年考来团里,她考第一名,回想起来,当时除了几个打分的老师还有舞台袖里的关海和莫莉,别人都没有在看她。
目光是有魔力的。有了目光,那被看之人之物才存在!恍惚,耳边又响起了《舞姬》的音乐。
“马修洛尔刚才去看你们练功?”李亚的声音打断了夏瞳的遐思。
“不,他叫大家把参加甄选的剧目跳一次给他看。”夏瞳道,“所以才搞得这么迟。”
“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李亚看到地上有一片从窗外吹进来的树叶,就捡了起来,“你跳了吗?”
夏瞳的心猛地一撞,好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被发现了一般——其实她并没有想跳,是马修洛尔要求的,这不算“背叛”李亚。但是,刚才那一番神游,那一番向往,又如何解释?“洛尔先生一定要每个人都跳,所以我跳了比赛的变奏……不过,我跟他说了,我不参加甄选。”
话出口,又后悔。这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李亚走去门口将树叶扔进垃圾桶里。夏瞳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听到他语气淡然地问:“那这位洛尔大师有没有给你什么评语?”
夏瞳摇摇头:“江团长让他给大家提点儿意见,他就这样说‘有意思,有意思’。”她模仿马修洛尔的动作:“其他的一句都没说,谁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许,明天才甄选,他不想提前泄露什么信息吧?其实想想也觉得奇怪——分明是重新编舞的版本,却叫大家按照原版来练习展示,不是有点儿浪费时间吗?”
“这就是马修洛尔的办事风格。”李亚道,“他注重的是感觉,不是技术——在一般的舞团里,你既要跳睡美人又要跳吉赛尔,既要做公主,又要做村姑,只要可以掌握舞段并且领悟角色,就可以胜任——至少大家觉得你可以胜任。但是马修洛尔却很讨厌这样,他觉得每个人有一种天生的气质,适合某一类型的角色,所以哪怕你的舞艺和演技都很好,但你天生是个悲情的吉赛尔,他就怎么也不会选你去跳奔放的卡门。所以他每次选角都是这样,让大家自选舞段,然后选择他恰好要找的那种气质——去年选中莫莉演卡门,应该也是这样的,虽然我没有看到甄选。”
感觉?夏瞳好像被推进了冬季冰冷湖水中——马修洛尔不是对她说,她是个技术型的演员吗?不是说华眉是个“艺术型、表现型”吗?那么在这位大师的眼中,夏瞳是个根本连“气质”都没有的人!是无法胜任任何角色的!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她也曾经幻想过马修洛尔会注意到她,会看出她的优点来。但是现在看来,只不过是白日梦而已!
将失望的情绪掩饰成一丝自嘲的微笑,俯身整理鞋带:“如果一个演员只能演一种角色,那洛尔芭蕾舞团岂不是要请很多不同的主要演员?要不然,就只能演同一类型的舞剧。两者都挺麻烦呢。”
“那可不是我们需要操心的问题。”李亚笑道,“不过马修洛尔既然有这样的创作原则,也就有整一套可以方便他创作的系统。如果你注意一下他舞团的演出信息,就会发现和其他的舞团大不相同。比如我们会一年演两部芭蕾舞剧,然后有些短节目的汇演,洛尔芭蕾舞团会好像一些百老汇的剧团一样,一连几年都演同一个剧目,而且到世界各地巡演。这几年期间,马修洛尔都是和同一位缪斯一起工作。也许,马修洛尔会再次被这位缪斯所启发,创作出新的作品来,跟着又演上几年。不过,很多时候,他会有一个新的创意,接着就会去寻找另一位缪斯了。”
“缪斯——这和巴兰钦倒有点儿像呢!”夏瞳笑起来——不过巴兰钦几乎把他的每一位缪斯都娶回家做太太,结婚离婚周而复始。不知马修洛尔是怎样的?才发现自己对这位国际编舞大师知之甚少。“看来莫莉是他的缪斯了——但是莫莉没有加入他的舞团。”
“莫莉那样的个性,大概做不了马修洛尔的缪斯吧?”李亚道。
“为什么?”夏瞳奇怪。
“我也不知道。”李亚耸耸肩,“我以前教过莫莉,但是和她并不是很熟。不过觉得她是个很反叛的人——你看她和国立闹成这样!马修洛尔和他的缪斯,是一种很奇特的关系——在艺术上,他膜拜他的缪斯,视之位自己灵感的源泉。但同时,也要求他的缪斯膜拜他,服从他。要不然怎么能一连几年合作演同一个剧目呢?莫莉能受得了那样么?”
倒也是,夏瞳想,可能马修洛尔和莫莉合作了《卡门》,期间摸清楚了莫莉的脾气,所以没有邀请莫莉加入洛尔舞团。不过李亚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马修洛尔的事?不禁抬头望了望自己最敬仰的老师。
李亚正盯着镜子,但却并没有在注视镜中的任何人物。仿佛那镜子是一扇通往其他时空的门,他看到了不知什么景象,竟微微笑着,然后又转为惆怅。这才注意到夏瞳了。
“我们开始练习吧。”他把音乐调到《吉赛尔》。
5.第五场
如果说马修洛尔的目光是有魔力的,那么李亚的眼神、李亚的肢体、李亚的声音,全都是有魔力的。每当与他共舞,每当他手把手地纠正动作,每当他耐心地讲解表现手法,夏瞳就这样被全然吸引。练功房里为马修洛尔跳舞的那个小插曲瞬间变得很遥远、很模糊。《舞姬》的甄选再次变得无关紧要——夏瞳第二天甚至没想起有这件事。早晨集体练功一结束,她就去和李亚练习,一直练到傍晚五点多钟,两人都累了。李亚让她早点回去休息,次日才有精神演出。她却还意犹未尽,洗了澡,躺在宿舍的床上,抬起胳膊,继续琢磨李亚所说的“空灵”的感觉——怎样才能达到呢?是再刻意地柔软一些,还是再放松一些?
偏偏这个时候,就听见外面响起关海的声音:“夏瞳,你在里面吗?莫莉的派对要迟到啦!”
“什么派对?”夏瞳莫名其妙。
“慈善酒会呀!”关海道,“早就答应她了,你忘记了?”
夏瞳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只想,这该不会是莫莉劝他们跳槽飞天的又一个尝试吧?上次非要让她和关海一起去看飞天的彩排,到了那里,见到满场都是飞天的赞助人,其中颇有一些已经成了莫莉的裙下之臣,她的一笑一颦,一举手一投足,他们都报以雷鸣般的掌声。起初夏瞳和关海只是远远地坐在角落里,后来彩排结束了,莫莉介绍总监赵云峰给好朋友认识。赵云峰当然对关海“久仰大名”,而对夏瞳就一无所知。大家没有什么话题,只能聊舞蹈。关海对飞天的大胆创新赞不绝口。夏瞳则极少说话——她还是喜欢古典的、学院的,国立所跳的那一些。无谓说出来扫大家的兴。这样沉默,让她变成了透明人。那晚互相告别的时候,赵云峰大概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对关海说:“关先生,很高兴交到你这个朋友。你女朋友也……很漂亮。希望咱们有机会合作。”不久,果然就从关海的口中听到所谓“客席古典芭蕾演员”的事——人家应该是看中了关海。她是关海的附属品。或者,她是莫莉的附属品。
她感到可笑又可悲。一个是她的男朋友,一个是她最好的朋友,为什么这两个人都不明白,她最恨做人的附属?这两人乐此不疲地非要让她成为附属品不可。
不免有些烦躁,连门也没有给关海开,推脱道:“我们别去了吧。都是些不认识的人,去了怪无聊的。再说,明天要参加李老师的告别演出,我想早点儿睡。”
“好哇!”她话音方落,就听到莫莉在外面砸门,“夏瞳你敢放我的鸽子?快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已经自己拧开门进来了。夏瞳来来不及下床,已被她摁住,没命地咯吱:“死丫头,说话不算话!看你还敢不敢!看你还敢不敢!”
夏瞳怕痒,只得讨饶。缩到床角的安全地带,才注意到莫莉穿着鲜红色的连衣裙,配着时下流行的“烈焰红唇”妆,美艳万分。而门口的关海也西装领结打扮得帅气异常。他们两人同时来抓她,看来今晚是逃不掉了。
与其和他们解释为什么自己不想去,倒不如顺了他们的意。
“好吧,我投降。”她说,“只是不能太晚回来。”
“知道,知道,明天也是你的大日子嘛!”莫莉关上门,亲自给她梳妆打扮——又送给她一条白色的裙子,上半身是吊带的,下面的裙摆是钟型,乍一看来,有点儿像《吉赛尔》的演出服,不过比团里的服装精致多了,除了十层纱之外,最外面罩着一层薄薄的银色蕾丝,光一照,异彩流动。
“简直仙女一样!”莫莉给夏瞳别上一朵绢花玫瑰,又将下面坠着的一串珍珠整齐地围在她的发髻上,“你这样子,好像是要和关海去结婚一样。”
“胡说八道!”夏瞳瞪了她一眼,不过也为镜子中的自己感到讶异。她知道华眉曾经为婚纱公司拍过广告。宣传单张在团里传来传去的时候,她也看到了,暗暗羡慕华眉的美貌。如今看到自己装扮起来的样子,其实也不比华眉差。
她那一点儿比华眉差了?
莫莉似乎捕捉到了她的心事:“我知道你为什么没心情。不过你要相信我,今天晚上,你参加这个派对,一定不会后悔的。”
“什么意思?”夏瞳皱眉。
“跟我来就知道了!”莫莉拉她出门,交在关海在手里,“怎么样?看呆了吧?有戒指的话,现在就求婚吧!”
关海倒真是看呆了,片刻才笑道:“夏瞳才没那么俗气,要戒指干什么?夏瞳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
“不知羞!”莫莉又一把将夏瞳夺了回来,“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夏瞳非得跟你不可呀?哼,等夏瞳成了国际巨星,你就等着跟别人竞争吧。”
“你以为我争不过别人呀?”关海来抓夏瞳的手,“再说,夏瞳就是变成了国际巨星,也是很专一的,咱们俩是青梅竹马加一见钟情,谁也比不上!”
便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三个人打打闹闹下楼出了宿舍。到大门口,恰好遇见李亚离团回家去,三个人都赶忙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夏瞳更是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解释说,只是出去一会儿,绝对不会夜归,不会影响明天的演出。
李亚笑笑:“除了跳舞,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嘛——你和关海——挺相配的!”
“谢谢老师!”关海大大咧咧,搂着夏瞳的肩膀。夏瞳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你今天是跳索罗尔变奏吧?”李亚问关海。他和他们一起走出大门去:“跳得怎么样?”
“啊,也就那样吧。”关海抓抓头,“其实我不怎么想参加这个演出。夏瞳不参加,我觉得挺没劲的。”
“哦。”李亚皱了皱眉头。夏瞳真想踩关海一脚:作为李老师的接班人,怎么能说出这么蠢的话来?艺术是儿戏吗?还把她也牵扯进来了!
“那洛尔先生选定演员吗?”李亚问。
“没有。”关海回答,“大家都跳了一回,团长和崔大师都要老外——洛尔先生点评,可是洛尔先生什么都不说,还是像昨天那样‘有意思,有意思’,不知道他是一个人都没看中呢,还是看中了好几个不晓得选谁好。不过他答应团长,最迟星期天会决定。”
“是么?”李亚语气平淡,“好吧。我先走了,你们玩得开心些!”
“老师慢走!”莫莉挥手,“明天我们会来看你和夏瞳的!”
乘莫莉的车来到所谓慈善酒会的现场,才知道这是飞天赞助人答谢宴会。到场的都是一群身家百亿的富豪,对于他们来说,资助艺术团体和收藏古董或者成立慈善基金会一样,乃是某种“时尚消遣”。夏瞳打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些附庸风雅的商人。
或许是拜莫莉细心装扮所赐,又或者三个挺拔的舞者本来就抢镜,他们一走进大厅,立刻就吸引了不少目光。到三人落座时,好些衣冠楚楚的宾客就围了上来,西装客和燕尾客们大多围着莫莉,夸赞她越来越漂亮,又询问她下一季度的演出计划;晚装客们则惊讶地拉着关海:“小伙子,你是国立芭蕾舞团的那个主演,对不对?”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夏瞳这个陌生的面孔,但还未开口搭讪,就已经被她冷冷的态度吓跑了。
夏瞳才不稀罕——沙俄时代,王公贵族们以玩弄芭蕾舞演员为乐,许多芭蕾舞演员都沦为贵族的情妇。如今,这情形也大致相似。这些人和妓女的恩客有何分别呢?她让自己神游万里,在心中琢磨着动作,并企盼着无聊又庸俗的酒会快点儿结束。
约莫到了八点钟的时候,宾客们都酒足饭饱了。宴会场的灯光忽然暗淡了下来,然后响起了华尔兹音乐。夏瞳脑海中的影子变奏被打断:“这是干什么?”她问关海,又左右寻找莫莉,早已不知去向。
“可能是饭后的娱乐节目吧。”关海说,“管他呢!咱们跳舞吧。”他拉夏瞳。
“跳什么?”夏瞳浑身一僵。说来可笑,她是个舞蹈演员,可是从小到大,她只知道编排好的舞码,若是没有人事先告诉她要跳什么动作,她就会惊惶万分。以前被莫莉拖去舞厅,她就在墙根儿站了两个钟头。
关海还能不了解她?笑道:“别紧张——你还记得雅各布森的《维也纳华尔兹》吗?以前咱们在学校里一起学过的?”
夏瞳记得,还记得当时看过录像,是1960年基洛夫舞团的Ninel Kurgapkina 和 Boris Bregvadze所表演,虽然单纯从技术上来说和当代演员无法相比,但是两人的配合天衣无缝,表情也可爱到了极点。她真的很喜欢。不过却一直跳不到录像里的那个效果。“在这里跳那个不太好吧?”她犹豫地看着四周翩翩起舞的来宾们,“再说,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练过那支舞了。”
“你不是只要跳过就不会忘记的天才吗?”关海笑,“反正这里这么无聊,咱们也找点儿乐子,跳完就回去。”说着,不容分说,把夏瞳拽了起来。
“不要啦!”夏瞳抗议,“这里这么多人,真的不好。”
“找个人少的,没人看见的地方。”关海不放开她,“你都很久没和我跳舞了——你整天都和李老师跳舞,我嫉妒得要死!”
他搬出这理由来,夏瞳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和他穿过人群,来到露台上——这是全然欧美式的建筑,露台几乎有整个舞台那么大。门里是灯火辉煌纸醉金迷的世界,栏杆外是一片漆黑的郊区的树林,感觉也就好像到了舞台上一样。和着音乐,她和关海从一个舞步滑向另一个舞步,顽皮的,浪漫的,世纪初那种糖果般打情骂俏的舞蹈。先有一点点的生疏,接着就完全想起来了——想都不需要想,便跳出来了。托举,跳跃,假装害羞,欲迎还拒……雅各布森的编舞,每一个华丽的转身,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她不是个跳过一次就记住所有动作的天才。她是依靠无数次的练习,有血有汗,不达完美,决不停止。
下一个动作是这样的……老师曾经那样指导过……每次跳舞的时候,都会好像计算机程式一样,立刻想起这些来——这里的配合有些困难……关海以前曾经出过错……那一次差点儿摔下来了……我们商量过这样解决,他还记得吗?
心里就有些担心。可是抛接完美的完成了,关海冲她狡黠地微笑,好像是说:怎么样,我也进步了吧?
她也就报之以微笑,继续舞下去。擎着虚拟的折扇,整支舞的高潮之后,应该是女主角先娇俏地跑下场,然后男主角追上去。她模仿Ninel Kurgapkina,拎着裙子,一路小跑。
然后,她忽然站住了。呆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宴会厅里的人已经停止了舞蹈,都聚集在门口张望。而自己所站的露台,也不再是一片黑暗,外墙上亮起了许多淡紫色的灯,让她的白纱裙也发出紫丁香般的光芒。
这是怎么回事?她回头看关海。关海笑嘻嘻地,十分敬业地完成最后的几个动作,才跑来她身边,拉着不知所措的她,向门里的宾客们行礼谢幕。
“到底是怎么回事?”夏瞳觉得脖子都发烧了。
“嘻嘻,是我安排的呀!”莫莉推开玻璃门,“今晚还有很多节目呢,你们是第一个。”
“你……你没跟我说要表演……”夏瞳有些生气,但是里面的人在鼓掌,她又不好公然发作。
“我说了,你就不来了。”莫莉捏了捏她的脸,“你这样的好演员,不让人看见,实在太可惜了。”
“但是,你……也不能这样呀!”夏瞳真不知怎么和莫莉说才好——让她像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一样,做饭后的余兴节目——关海也是同谋吧?她扭过头去——果然,关海笑得很得意:“我有练习哦!我可不像你那么天才,什么舞都记得。我这几天没练甄选的舞段,一直在练这个呢!惊喜吧?”
应该是惊骇,或者是惊怒,夏瞳微微颤抖,上次没能引起飞天赵总监的兴趣,这次干脆强行到人家的宴会上来跳舞?她还没有下贱到这种地步!
她甩开莫莉的手,轻声道:“丢死人啦,我要回去了。”
“别介!”莫莉拉住她,“你看今晚来了多少重要的人?”一圈指了过去,大多是夏瞳不认识的,只有少数几个面熟——除了飞天的赵云峰总监,还有几个著名的舞蹈家。夏瞳真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让她钻下去。然后她就看到人丛中一颗稻草色的脑袋——是马修洛尔。
心脏陡然停止了跳动。
莫莉笑得更开心,凑在她耳边道:“洛尔先生也是我们总监的朋友,我知道他要来,所以才特地骗你来跳舞——我知道你没有参加《舞姬》的甄选——就算参加了,也会被国立那帮人玩花样欺负,所以我一定要让洛尔先生看到你。一定,宝贝,你值得被他看到。”
是夜风,还是莫莉的话,让夏瞳感到寒冷,冷到心里去了。
马修洛尔不是没有看到她,是看到两次,但是“看不中”她。因为她是个技术型的演员。
她抬头,看着那满头稻草的男人,依旧是那副“有意思,有意思”的表情。
不过接着,这男人忽然“啪啪啪”地鼓起掌,且向这边走了过来:“又是这位来自国立的小姐!你的表演真是精彩——你的跳跃,比Ninel Kurgapkina本人还要好——还有你,小伙子,你的表现也比下午跳索罗尔变奏的时候好——我猜是因为和她搭档的缘故?这是你的女朋友?”
他的中文怪腔怪调。关海傻乎乎地笑:“是啊,she is my girlfriend,呵呵。谢谢洛尔先生夸奖。”
“What a nice surprise!” 马修洛尔捏了捏莫莉的手,“这就是你对我说的,今晚的惊喜节目吗?”
“节目还有很多呢!”赵云峰也走了过来,“这位国立的关先生,是国内青年芭蕾舞演员中的佼佼者,我们想请他来做客席舞者——他的女朋友,这位……夏小姐……”显然是经过莫莉的提示,他才说出夏瞳的名字来:“我们也很欣赏,就不知他们肯不肯赏光和飞天一起演出——如果洛尔先生能够为飞天也编排一支舞蹈,那就再好不过了。”
“啊,有意思,有意思!” 马修洛尔笑着,不知到底什么事情这么“有意思”。
“洛尔先生请进来欣赏下一个节目吧?”赵云峰摆出邀请的姿势。
“恩,好的,好的。” 马修洛尔点头,但是又道,“不过华尔兹真美好,可以再跳一曲吗?”
“再……跳一曲?”赵云峰看看关海和夏瞳,不知他们是否愿意——关键是有没有体力再重复一次。
关海活动着胳膊,很绅士地望着夏瞳,征询她的意见。夏瞳却低着头。她只想离开这里。
“不,不,不!” 马修洛尔摇手道,“不是要他们再跳一次。是华尔兹的音乐太美好,我都忍不住想跳舞了——大家一起跳一曲吧。美丽的小姐,我可以和你跳吗?”他问夏瞳,又向关海挤挤眼睛:“小伙子,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哈哈,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我都想跳舞了呢!”赵云峰根本不会理会夏瞳或关海的意见,“那就大家一起跳一支吧?不知洛尔先生想跳哪一支曲子?”
“就跳Franz Lehár的Gold and Silver Waltz吧!” 马修洛尔向夏瞳伸出手。
夏瞳感到自己直冒冷汗——莱哈尔的《金银圆舞曲》?这是巴兰钦编舞的《维也纳华尔兹》中间的一段,她只看过视频,却从来没有学过,怎么跳?腿脚完全不听使唤。
可是音乐已经响了起来。众人都和着乐声开始旋转,莫莉也拉着关海到一边去了。她被马修洛尔挽着,逃也没法逃。
她看过的版本……那里面是怎么跳的?开始是什么动作?脑海中零散的片段,一紧张更加混乱起来,不知道回忆起来的是《金银圆舞曲》还是《维也纳森林的故事》或者不是巴兰钦的舞蹈,而是出自别的什么舞剧……
“放轻松,姑娘!” 马修洛尔搂着她的腰,“就是跳华尔兹而已,又不是表演——你不会跳华尔兹吗?你没有参加过舞会吗?”
夏瞳摇头,脚步混乱。
“哈哈,有趣,真有趣!”他说着,忽然将夏瞳举起来转了一个圈。
夏瞳险些惊叫:“洛尔先生!”
“不是很有趣吗?” 马修洛尔带着夏瞳飞快地旋转——听李亚说,他也是跳舞出身,四十几岁的人了,还有这样的力量和身手,实在让人敬佩。不过他这样的举动,只是让夏瞳更加害怕而已。她感觉自己几乎是在被“扔来扔去”,也许下一刻就会跌出栏杆外了:“洛尔先生,请停下来,请停下来!”
“嘘,不要惊慌!” 马修洛尔将她拉向自己,手臂好像铁箍一样牢固,不许她逃走,“华尔兹就是这样,你跟着我就好了——你在想着谁?巴兰钦?让他见鬼去吧!跳舞,只要随心所欲,只要高兴就好。”
“不!”夏瞳感觉头晕眼花,“请停下来。我不能这样跳舞……我不会……”说着的时候,已经踩到了马修洛尔的脚:“对不起!”
“啊,没关系。” 马修洛尔放慢了动作,“你是李亚的学生,果然是李亚的学生,哈哈!”
“什……什么意思?”夏瞳渐渐找回自己的呼吸。
“我在看到你跳影子变奏的时候就觉得,你身上有李亚的影子。” 马修洛尔道,“规矩,精准,毫无一丝个人感情——只有属于那角色的感情,还是装出来的。呵呵,无可挑剔的技术啊。真不愧是李亚的学生。”
这是赞扬还是批评?夏瞳不敢直视这位编舞大师的眼睛:“我听李老师说,你们很多年前就认识。”
“啊,他那样说吗?” 马修洛尔笑道,“的确,很多年了——他还说我什么?”
“也没什么。”夏瞳道,“他说,您是他的现代舞老师——在巴黎大赛上。”
“呵呵,我的确是指点了所有的选手。” 马修洛尔道,“不过,我算不上的他的老师——你看他像是我的学生吗?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是他的学生,你能看得出他跟我学过舞蹈吗?”
夏瞳沉默。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李亚温和又认真,才不像眼前的这个疯子。
“所以,李亚不是我的学生。我可没有他这样的学生。” 马修洛尔牵着夏瞳转了个圈,“不过,说起巴黎大赛,你没有参加过国际大赛吗?”
“没有。”夏瞳回答,“不过,我打算参加下一届的瓦尔纳大赛。昨天跳的影子变奏就是为大赛准备的。”
“哦?”马修洛尔推她向后弯腰,似乎是要故意拉开两人的距离好看清这个年轻姑娘的脸。然后问:“李亚帮你选的舞,做你的指导老师,带你去参加瓦尔纳大赛?”
“是的。”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夏瞳想。
“姑娘!”马修洛尔表情严肃,灰色的眼睛好像雷暴前的天空,“你是个有天分的孩子。别让李亚毁了你。”
夏瞳一愣。华尔兹的音乐结束了。马修洛尔离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