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和尚向右修女》SEER

16、第 16 章

　　（2）
　　赵曙光也确实能干，一个小饭馆，被他三五下捣鼓得上了天，架子端得比希尔顿还希尔顿——要预约，成，至少提前两个礼拜；零点，没问题，委屈您自己端盘子；外买，小意思，我们有空就送；光临，更欢迎！拿着号外边排队去。
　　要说这人真有点奇怪，放着情情调调的大饭店不去，偏来这旮旯里的小馆子，人家把你当基督爸爸恨不得捧着你上座，你还非风雨无阻矗立在一扇木板门外口水拉拉地向里面张望。
　　不过说句公道话，我这里的菜不是盖的，绝对是正宗过瘾。麻辣双修，货真价实，材料也是百里挑一。自从那年和吴澈心血来潮拖着我去了趟四川，我们是把过去二十年的辣全给补上了。川菜的口味重，吃得那是一个煽情。
　　南京虽然早已有了不少川菜馆，可那都是在风格上玩花样，又改良又创新地巴结客人，结果人家架子抬得比天还高。吃饭不能马虎，说到最后还是口味两个字，骗不了人。

　　赵曙光来了以后，我这个所谓的老板是彻底被架空了。今天他说要换价码，店里的人都点头；昨天我说要撤几个菜，因为材料难买，结果几乎被他们鄙视的目光杀死。他说厨房要装修，武植的头点得象小鸡啄米；说餐桌要换，姚飞健下午找他的要求就订了一批桌椅；说给工作人员换制服，两个丫头乐得跟过年买新衣服一样。
　　“我呢，有没有我什么事？”我终于忍不住开口，“给我配个女秘书成不？”
　　他斜我一眼，“不成，你是这破店里最拿得出手的摆设，旁边搭个女人，那些老处女来吃饭还看个什么劲？”
　　我乖乖吞下自己的舌头，等着雨涵的电话，她下班了我就去接她，今天是我们认识四周年的日子，我们可不要在这个店里委屈自己，我们要去瞻仰一下鸳鸯蝴蝶派的遗风，找个不穿礼服不准进的地方折腾折腾自己。
　　正想着呢，电话响了。“晓明啊，今天班里出了点事，我回去得迟点了，你自己吃啊。”
　　雨涵班里一个平时闷不做声的女孩突然爆发了，寻死觅活的要退学，可能是压抑得太久加上这次考试成绩太差刺激的。我当时还不知道雨涵打电话给我的时候那女孩正站在五楼的窗台上，她的声音轻描淡写。

　　要不怎么说越沉默的人越危险呢。我当时是不知道啊，心里那点小委屈及时发作了，打烊以后闷在店里不肯回去。赵曙光把外套披上，“那我就不锁门了？”
　　我撇撇嘴不理他。
　　他笑笑，走出门外。我看见他的身影，已经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样子了，只是走路的时候腿不经意地分得有点开，好象是避免摩擦到一样。我突然想到他曾经受过的伤。
　　“哎，你……”
　　他迅速转身，随即好象意识到了这一点，有点不安，声音于是带了点漠然。
　　“干什么？”
　　我心里觉得老大没趣。我们当年也算是朋友，现在也在一起工作，我招着他什么了，他又来这一套，好象心里有什么鬼一样。男子汉大丈夫，这点气概也没有，真是不上路子。“你的伤，都好了？”
　　“好了。”他嗡声嗡气地说。
　　“那你先走吧，我再呆会就回去。”
　　他似乎是觉察到了我声音里的冷淡，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终于没有。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好象被夜幕吞噬了一样。他确实变了，我也变了，我不再是骄傲明媚的大学生，他也不是怯懦无闻的食堂伙计，我们站在平等的视线中，彼此打量对方，彼此试探，却不知要去哪里。这样的朋友，实在已经是没滋没味。

　　抽完最后一根烟，我起身打算锁门回家。那个家是我和雨涵的，她现在应该已经睡了。
　　一定要形容的话，我觉得她是一个笃定的女人。有她的逻辑，虽然从来不吝和我交流，我却只觉得她的那个世界坚不可摧。她可以被感动，却不会被动摇。我爱她，也知道她爱我，可是失望的时候，又总是分外失望。
　　我叹了口气，把外套披上，再抬头，站在我面前的赫然是赵曙光。我有点惊讶，但是没说什么。
　　“你饿了吧？从下午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吃。”他说，“我做碗粥给你？”
　　“鱼片粥，要蛋黄。”我坐下来。
　　他扑哧一笑，“你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委屈自己。”说着，已经走进厨房。厨房经他的改造，变成半开放式的，也不用象当年那样为了少绕一圈路而从柜台上翻进去了。
　　片刻他又出来，扬手扔了包三五给我，“我忘了，给。知道你现在肯定缺货。”顿了顿又说，“少抽点吧你。”
　　我点上一根，正看见他把打浆机装上，挖了两大勺米饭进去。“等等，你当我是猪啊？我吃不了那么多。”
　　“我也要吃啊，每天忙成那样，我都是回去自己做饭吃的。”他瞪我一眼。

　　米饭打得很细，熬成粥的时间就节省了很多，也容易入味。鱼片爽滑，鲜而不腥，加上蛋黄的调剂，又格外浓郁。我忍不住问他：“你现在可真是了不得啊，这几年工夫下了不少吧。”
　　没有想到，他神情却立时一黯。“我干了不少事……”说着又立刻闭了嘴，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我讪讪地低头喝粥，热热的米糊下肚，有点讽刺的意味。
　　米饭打得很细，熬成粥的时间就节省了很多，也容易入味。鱼片爽滑，鲜而不腥，加上蛋黄的调剂，又格外浓郁。我忍不住问他：“你现在可真是了不得啊，这几年工夫下了不少吧。”
　　没有想到，他神情却立时一黯。“我干了不少事……”说着又立刻闭了嘴，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我讪讪地低头喝粥，热热的米糊下肚，有点讽刺的意味。
　　隔了半天，突然听见他低低地说了声：“你也变了不少。”
　　“我？哪里看出来？”
　　他突兀地笑了笑，“你说呢？谁会相信你是 N大的高材生？”
　　原来是说这个，我也笑了。“你不了解我。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事总要选自己喜欢的做，不是吗？”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他不由提高了声音。
　　“是。”
　　他似叹非叹地出了一口气。“想要离你近一些，反而更远了。”
　　我手里拿着勺，愣愣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身影，赵曙光连个招呼也不打，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摸摸脑袋，打个电话回去，是雨涵模糊而疲惫的声音。
　　“你回来吧，我想你了。”她说。
　　（3）
　　长途客车从来就没有舒服过，这是事实。雨涵把手放在我腿上，“瞧你这长腿，够委屈了。”她笑笑。
　　“过阵子，我们去看看车，怎么样？”我叹了口气挪挪屁股，腰是有点酸了，可是膝盖顶着前座，我楞是得后背紧贴着靠椅才够坐。“这样我们去哪里跑跑也方便。”
　　“好。”
　　沉默了片刻，雨涵又说，“你妈也老了，这次回去，不要惹她生气了啊。”
　　“我知道。”我下意识地想去摸烟，但终于没有。
　　娘老了，我十八岁离开家上大学的那一年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一晃五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和她持续地生活在一起，见了面说说笑笑，总有点疏离的样子，却又被我们巧妙地回避了过去。
　　她一直在积极筹备着退休，对此我既没有反对也不支持，我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的态度。
　　“大伯的忌日，我把他的侄媳妇带回家给他看，应该是最好的礼物吧。”我说。
　　雨涵把红透了的脸转到一边去，“我可没答应和你登记。”
　　“事实婚姻啦，老婆子！”

　　我们回乡的事情，店里都知道。但是让我伤心的是他们的态度，一个个漠然地点点头，就去忙各自的事情了。那样子仿佛就是在说，“你这个闲人在和不在都是一个样嘛，干吗还要向我们汇报”……留我一个茫然四顾。
　　岂有此理，究竟谁是老板啊？！
　　赵曙光说：“你去吧，我晚上帮你们收摊。反正我是一个人住的。”
　　说起来他来店里也有两三个月了，他的个性虽然不是很热情的那种，但是彬彬有礼的态度很快收买了上上下下那几个人。可别人看不出来，我还是知道的，他在小心翼翼地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偶尔店里的人要一起出去唱个歌，他总是婉言拒绝掉，一个人坐公交车回自己租的房子去。
　　我们在店里，闲下来的时候几个人围着聊聊天，他也只是静静坐在一边听，脸上的微笑是雷打不动……也只有这一点，还有点象当年在N大食堂的那个半大不小的男孩了，有点羞涩，有点怯意，有点期盼的样子。
　　就是看到那样的他，我的心里常常会一阵悸动，为我曾经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有回忆的人，怎么能回避回忆——这话是真的对。
　　N大的校园应该是一样的，毕竟我也只离开了不到两年。学弟学妹应该都是一脸的懵懂和意气风发吧，而我，则是披戴着满身的风尘了。
　　过去的朋友都离开了很久，我以为自己忘了，其实没有。吴澈去了遥远的英国，上飞机之前还是不依不饶，红着眼睛冲我吼，“你要是敢忘了我，我就废了你！”而小宇就留在了四川，为了自己的律师楼而努力地为别人打着工。
　　还有一个宿舍、一个班、一个篮球队、一个学生会的弟兄们，也渐渐不再联系了。偶尔能一起碰面的，就是同时留在南京的几个人，喝喝酒，吹吹牛，话却越说越客气……
　　赵曙光，他也变了，高了，结实了，自信多了，更加沉稳、更加成熟，看着人的目光是深沉而内敛的。我无法想象他在四年的时间里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绝对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再也不是那个怯生生的乡村少年了。

　　我坐在老家的院子里，想一些有的没的，心里是漫无边际的寂寞。二楼娘的卧室灯已经灭了，雨涵也早已睡下，帮佣的刘妈更是早起早睡的典型。
　　葡萄架上只剩了油绿的叶子，果子早就被分给周围邻居家的小孩了，我连影子都没见着，回来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跟几个朋友说，带点自家的葡萄给他们呢。
　　明天去看大伯的时候，我要说点什么呢？带瓶好酒，他应该就满足了吧。只可惜，我没有机会问他，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要做些个什么事。
　　正想着，铃声突然响了，在安静的夏夜显得格外突兀。我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赵曙光。

　　“十二点半了都！”我压低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喊。
　　“你接得很快啊，根本就没睡嘛，我碍你事了？”
　　他的声音有点落寞，我心想不好了，这小子平时闷不做声的，不会是失恋了吧？“怎么了，说说。”
　　“我现在在店里呢，一个人。” 他说，随即补充了一句让我火冒三丈的话，“用店里电话打的。”
　　“有什么快放啊，不要打搅我这儿诗情画意，更不要挪用店里的公物！”
　　“拉倒吧你，我帮你赚了多少你可别装蒜啊……你小子没哭鼻子吧？现在。”
　　“要哭也不是现在啊，明天我可能会酝酿酝酿……究竟什么事？店子出问题了？”
　　赵曙光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奇怪的是我的心里也不象我的口气那么着急。
　　“没什么，就我一个人。”
　　“现在还不回去？”
　　“想一个人呆呆，你不在，正好清净。”
　　“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那头顿了一顿，“你……你也一个人？”
　　“是。”
　　我不意放低了声音，心境也跟着柔和了很多。“一个人”，这样的说法常常有极度的无奈和潜伏的渴望。

　　“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烫伤，你帮了我很多忙，可是我却把你骂走了……”
　　赵曙光的声音里有一点犹疑，象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想得到原谅，却更怕受到惩罚。
　　“不要告诉我你现在是来报恩的。”我打着哈哈。
　　“不……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那样对你的，我当时……”
　　我迅速打断他的话，“我当你是兄弟，过去的事情不愉快就不要再提。我一直感激你，我大伯刚去的那会，你为了安慰我被老板骂了一顿，这个我记着，行了。”
　　“你听我说！”电话那头喊了起来，“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那样，我就是怕……”
　　“怕？怕什么？”我想我的眉头已经扭曲到了变态的程度。
　　怕你从此以后都看轻我，当我是个需要同情需要怜悯没有前途没有出路的人，一辈子就那样过了；怕你从此以后昂首阔步向前走，扬眉吐气轻而易举就把我忘了；怕我会一直依赖你、想看见你、被你照顾，离不开你……

　　“赵曙光，你当我张晓明是什么人？朋友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能扛着？难道我做你弟兄还要去调查你身世如何清白前途如何锦绣？做朋友都象你想得那样功利，这世上还有什么活头？”
　　没错，当时我是风华正茂的大学生，你是默默无闻的小伙计，可我做你朋友，一不贪你钱，二不靠你势，不指望占你便宜，不可能剥削压迫你。可能我是没有在意，也确实……或许有你没你都一样，不妨碍我生活，可是你把我想得如此不堪？
　　“不，我不是说你这个……”
　　人会说话，就会伤心。如果当时我的傲气伤了你，现在你也讨回债来了。我一个开小饭店的个体户，你呢，五星级饭店高薪聘请的餐饮总监。你来我店里做什么？好玩，消遣？然后再说一通话，刺激我脆弱纯真的心灵？
　　“你……你知道？！”
　　我不读圣贤书，难道连窗外事都没有资格去打听打听了？我扪心自问，当年没有一点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一个学生自己赚的钱我不去花，我死气白赖地掏给你再等着你骂我，我是他妈犯贱啊我？
　　“不，晓明，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确实是找了很久才知道你开了这个饭店，我辞职也确实是冲着你来的，我只是想帮你，为你做一点事，弥补我那个时候的过错，也想着把我们的交情再延续下去！我是真……真当你是朋友才来的啊，我就想替自己人做点事情……”

　　“对不起……”
　　我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我的压力积多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压力。可能到了家里总有点象小孩子吧，大伯不在了，没人给我指路，我也就走一步算一步。过去的事情，你要是不提，我也真没有放在心上。你帮我也是尽心尽力了，我知道。
　　“你是第一个对我掏心掏肺的人，那个时候我就特感激你，其实我也明白，你没有瞧不起我，你能把心里的事跟我说，就没把我当外人。兄弟，我……知足了。”
　　曙光，你听我的。我这店，差不多也就这样了。你看我一个N大毕业的才这点出息，我们不是外人，我说了你也听着……你能到今天这地位，这些年过得肯定不容易。你要还当我是朋友，就别在我这里耽误了，我真的也不能再跟你要求什么了。
　　“晓明，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
　　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