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沟流月》木倚石

1、谁家有女着紫衫

　　暮春时节，江南花红柳绿，莺歌燕舞。
　　曲折的山路上，一位年轻女子急匆匆的走着。她身着淡紫衣衫，一头乌发编成一条粗黑的辫子，轻快地在背后摇晃。微黑的脸上透着农家女孩特有的健康的红润，五官虽不算精致，却也称得上几分清秀。她一手挎篮，篮中满是各种草药；一手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汗珠。
　　少女看了看天色，只见西方残霞飘飞，紫红微抹，夕阳余晖脉脉，为漫山遍野的草木涂抹上了一层辉煌凝重的金红光晕。那熏人渐染的琥珀色，像是夕阳留给人间的最后一抹绝丽的微笑，美得凄艳，美得壮丽，美得让人沉醉，却又美得让人哀伤。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少女不禁有些怔忪：经常在山路上行走，怎么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原来这里的风光竟是这么旖旎动人呢？
　　“哒，哒，哒……”纷乱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中间还夹杂着马的嘶鸣和人的叫喊，打断了少女难得的赏景感怀。
　　“就这儿吧，旷野荒郊的……应该没什么人。”
　　随着这句话，马蹄声渐渐止住，乱哄哄一片吵嚷声似乎许多人在下马。少女心中奇怪，旷野荒郊有马队经过不算什么怪事，但是不远处即有官道，还有大镇店，不比走这人烟稀少的山间小路好得多么？
　　少女好奇心起，紧走几步藏在茂密的灌木丛后面。果然，不一会儿，十几个带刀佩剑的人出现在她面前。这些人衣饰华贵，穿着考究。卖了任一件都够家中几个月的衣食呢，少女忿忿地想，第一次为贫富差距如此悬殊而感到不平。
　　“王大哥，是不是应该把她放出来透透气……”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少女凝神看去，只见一个身形略显矮小的年轻人必恭必敬的问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那汉子长了一部刚硬的络腮胡须，左颊上一道深深的疤痕，扭曲丑陋，似要把他的脸割开一般，与他那桀骜不驯的神情倒有几分相称。
　　他瞟了一眼矮个子，满脸了然地邪笑着说：“怎么着，小丁子，等不急了？告诉你，那娘们儿可不是你小子能碰的，那是上边要的人！”顿了一下，想了想，把手一挥：“也罢，放出来吧，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别再给憋死！”
　　“是！”
　　几个人答应一声，向一匹高大的黑马走去。少女这才注意到，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骏马中，一匹皮毛油亮、四肢修长的黑马十分引人注目，它背上驮着一个麻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三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地把麻袋搬下来，解开封口的绳子。
　　少女低呼一声，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幸好声音不大，那帮人的精力都在口袋上，似乎没有听到。只见袋口出现一个女子苍白的脸，丝缎般如墨黑发披散一地，只斜斜地插着两根簪子，在夕照下流动着耀眼的光芒。少女虽是从山村长大的，也一眼看出了那簪子的名贵：莹润若酥的羊脂白玉晶莹剔透，光晕流动间尽显极品美玉的雅致温润。再看向那女子的脸，少女又差点叫出声来：好美的女子！眉如远黛，唇若红樱，白皙的皮肤光泽细腻如同凝脂，被夕阳的余晖染上一层醉人的金色光晕，让人不知不觉沉溺其中，久久不想移开视线。她的衣着也是华贵无比，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只是双目紧闭，看样子正处于昏迷当中。
　　“唉，可惜了，这么漂亮个小娘皮，只能看不能摸……”
　　一个喑哑的声音叹着气，言语中说不清的懊恼。
　　“行了，张六，你在家里左拥右抱的够痛快了，哪像我，家里养着个母老虎，回去晚一点儿都不行，身上有点儿脂粉味就凶的什么似的……”另一个声音叹到。
　　“哎呦，李哥，你和嫂子那份如胶似漆我们看着还羡慕呢！”一个外表吊儿郎当的年轻人笑嘻嘻地说。“哎，我就纳了闷了，你说任青云的女儿，八……公子要她干吗？凭他那地位，要什么样儿的没有！真真这些公子王孙的想法没人能看得透！唉……”摇头晃脑地叹口气，闭嘴不言了。
　　任青云？少女皱了皱眉：这个名字很耳熟啊，似乎村里人曾经提到过。他是干什么的来着？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再次看向那昏迷的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和自己差不多大，却已经失去了自由，任人摆布了。想到这里，不禁一叹。又想起家中年迈体衰的母亲和尚在幼年的弟弟，心中暗暗焦急，想着怎么着溜走不被发现才好。
　　少女正自焦虑怅惘，忽觉脑后似有风声。正想回头，突觉头部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头好痛……昏昏沉沉……身体不停地摇晃。苍老的母亲，稚弱的弟弟，早已过世的父亲……亲人的脸一一在眼前闪过，却可望不可即。
　　“娘……”少女轻轻呼唤着，慢慢睁开眼睛。四周的光线有些昏暗，但比起刚刚的黑暗不知要强上多少倍。一双澄若秋水的美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有关切，更多的却是寒冷——深渊般的寒冷清澈的眸子，在她睁眼看清的那一瞬移开了视线。
　　“这是哪里……”少女觉得头还是有些沉，被击中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痛。想起昏迷前的一幕幕，不由打了个寒战。
　　“马车上。”良久，美目的主人开口道。声音平静冷冽，毫无温度，眼睛也没有看她，只是怔怔地盯着车厢的一角出神。
　　少女动了动，才觉察自己已被绳子捆了个紧紧，动弹不得。看看旁边的女子，也是一样绳索加身，恍然道：“你是他们……”
　　“我叫任惜妍。”那女子打断了她，冷凝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波澜。本是被绑架的人，却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少女心中大感诧异，又不便多问，只说：“哦，我叫……”她本想说出自己的名字，突然想起母亲在家中只叫自己“女娃子”，哪儿有什么姓名可言？依稀记得娘曾叫过弟弟的大名“凌渊”，弟弟还曾为有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得意得到处嚷嚷，结果不出半日大半村的人都知道村里有个少年叫“凌渊”。想到弟弟那稚嫩可爱的脸庞，心中一阵酸痛。至于父亲的姓，少女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父亲去世是自己还小，母亲也从未提及过他，自然无法知道自己姓什么。就算是姓凌吧……少女想。一歪头，看到任惜妍乌发上的玉簪，临时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我……叫……叫……凌玉！”
　　任惜妍并未在意凌玉结结巴巴的回答，她只是怔怔的出神，似乎根本没听见凌玉的话，更似乎她根本就忘了身边还有个人。
　　过了好久，凌玉小心翼翼地问：“我……呃……你……”
　　“你偷听他们的谈话了？” 本是句问话，她却说得不容置疑。还是水波不兴的声调，眼睛也并未看身旁的人。但当凌玉看向她时，却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忧伤。
　　那样沉重的忧伤，在那样美的眼睛里。
　　凌玉突然觉得心中一涩，涌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嗯。”她低声应答。
　　接着又是沉默，铺天盖地的浓郁的沉默，和车厢里的重浊的空气一起压抑着凌玉的思想，让她几乎喘不上来气。
　　大致的经过她已经知晓。自己偷听那些人谈话，一定是被发现了，才被打昏，和他们掳来的任青云的女儿任惜妍囚在一起。凌玉暗骂自己活该，不该好奇心重掺合进来，更不该毫无防备以致被人发现。想到家中辛劳的母亲和无人照看的弟弟，一种从未有过的悔恨恐惧痛苦便如潮水一样滚滚涌来，几乎将她溺毙其中。泪水悄然滑下，汇成小溪，在她的脸上静静地流淌。
　　被无数藤蔓般的情绪包围缠绕着，她的意识模糊起来……
　　睡了醒，醒了睡，除了偶尔吃一些递进来的饭菜以外，凌玉基本上处于昏睡状态。她觉得自己从来没一下子睡过这么多觉。都快睡傻了，她苦笑。
　　某次睡觉醒来时，凌玉终于发现自己脱离了那辆可恶的马车。她和任惜妍分别被绑得结结实实，躺在一张床上。屋子门窗紧闭，地上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看着虽然简陋，却并没有贫困潦倒的感觉。桌上一盏孤灯，灯光幽暗，灯影摇摇，将暗夜映成一个虚幻朦胧的梦境。
　　凌玉环顾四周，又看向身边的任惜妍。
　　“客栈。”还没等她问，那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任惜妍似乎很喜欢打断别人的话，抑或者她不耐烦听没用的啰嗦。
　　凌玉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毕竟和这么个寒冷似冰的人坐在一起滋味并不怎么好受。她百无聊赖地盯着摇曳的烛光，似乎从那片朦胧的光晕中看到了自己生长的小山村，旖旎如画的风景，朴实醇厚的乡亲，还有……母亲慈祥又布满沧桑的脸颊，弟弟明亮清澈、不含一丝杂质的双眸。
　　忽然，烛光剧烈地一颤，弟弟的如花笑靥顿时破碎成点点星光。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凌玉不禁打了个寒战，才发现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打开，清冷如水的月光从门外涌泻进来，在地面上蜿蜒成一条水银色的溪流，汩汩地流淌。细碎的月华弥散在空气中，苍冰般的颜色使人感到彻骨的寒冷。一片轻纱般的薄幕里，一个挺拔的黑色身影静静地伫立着，如同坚定不可动摇的山岳。他面罩黑纱，整个脸被笼在黑色的阴影里，看不清楚面貌。但他手中一炳澄亮的长剑却光华夺目，寒气冷然，如同月光下的一股凛冽清泉，不可逼视。
　　凌玉本能地向床里缩了缩，看了任惜妍一眼，却出乎意料的发现那个冰美人满脸泪水，秋水般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眼里有失望，不甘，欣慰，痛苦……但更多的，却是挥之不去的深深的哀伤。那种哀伤和幽怨，浓重得叫人心碎。
　　凌玉看到黑衣人的身子不易觉察的颤动了一下，上前走了几步，随后稍一迟疑，清朗沉着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凌玉难以辨识的情绪：
　　“惜妍……”
　　这几步使水银色的月华从他的脸上斜斜扫过，黑暗中只看见一双泠泠若古井深波的眸子泛着温润光泽，那里边荡漾的东西像是他话中隐含的情绪一样复杂。
　　凌玉被他眸中的温润吸引，一瞬间失了神。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温文尔雅的气质竟是似曾相识，好像多少年前，也曾经有一个人拥有这样清隽和煦气质的人抱着自己，黑曜石般的眼睛满是怜爱。那个人总是属于一片沉煦的深蓝色，像是夕阳落山、薄暮渐起时的晴朗天空，美好却短暂。于是以后无论多少次的回眸，多少次呆呆地盯着夜空想要回忆起光阴流转中父亲的容颜，都只能忆起那片温和却模糊的蓝色背影，随着时断时续的清幽箫声渐行渐远。
　　“带她走吧。” 任惜妍冷冽的声音打断了凌玉的思绪。她回头，看到她低下满是泪痕的脸。
　　“可是……”黑衣人想要说什么，却又打住了，微点了一下头：
　　“好。”
　　简单的一个字，却说的无比艰难。凌玉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局外人，无法插言。这会儿见任惜妍让黑衣人救自己，急忙说：
　　“那你……”
　　话没说完，只觉一阵晕眩，竟是昏了过去。
　　黑衣人点了凌玉的昏睡穴后，一手挟起她，凝神看了任惜妍一眼，轻声道：
　　“惜妍……保重。”
　　而后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