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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梨花后事 ...


  •   第二天胡不归便带着胡千眼动身回家。胡千眼这时早通身上下,换了汉家装束,梳了当时流行的高髻,穿了桃红短袄,系了柳绿长裙,裙上还飘了条坠着羊脂玉环的双鸾垂带,除了一双天足(好在也藏在裙里),竟无处不是汉人风情了。这时候再问胡不归她漂亮否(关于这一点,女人总是问不足的),胡不归可再也不客气了,笑道:“象我这样好色的人物,岂有女人不漂亮而居然娶将回家的道理?”

      胡不归说话不客气,那自汴梁一天地的女人堆中磨炼出来的细腻手腕,却煞是了得。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旅途上总归会有些大小事情不大顺心,他却硬是将胡千眼照顾得无微不至,以至于不经意之中,便可以见到胡千眼投向他的、脉脉深情的眼光。

      每当这个时候,胡不归便说不上来的煞是疼惜。想是胡千眼生长蛮族,那里的男人都不会用情?最糟的是,她这么漂亮的人,丈夫却非要移情别恋。不过想到这里,胡不归便也就心虚起来。自己家里一妻一妾,再加上胡千眼,似乎也不能叫作专一吧?不过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岂能一概而论!总之自己今后小心处事,一碗水端平,不是把感情一分为三,用除法,而是用乘法,女人愈多对每个女人的感情就愈强烈,不就行了?一番谬论,好歹把良心给敷衍过去。

      两人一路,逍逍遥遥地向汴梁行去。只是愈近汴梁,胡千眼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感情便也愈浓烈了。胡不归本是极敏感的人,便想,想是她知道一入汴梁,家中便立即有两个女人,在等着瓜分她的爱人?忽然之间,竟不那么想一碗水端平了。恨不得绕着汴梁城走过去,往北边走到辽国边境,再往西边走到西夏边境,再往下走到大理,一路不停地走将下去。

      然而,终于还是到了汴梁。这一日,两人在城效歇下,都是默默无言。胡不归强笑道:“明天便到家了。到时候歇上几天,我便带你去逛大相国寺。其实要说京城里面,好玩的地方可多着呢,以后咱们一天一天,慢慢地玩。”

      胡千眼轻轻从头上拔了玉簪,一头长发乌油油披散下来,柔声道:“相公,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那土哥哥,却怎么只知道打我、骂我?”

      胡不归笑道:“谁教你是菩萨呢?那天晚上要是没有你,这世上,哪里还会再有什么你的相公?”这句话起始还是调笑,说到后来,竟轻言蜜语,渗入了无限真情。

      胡千眼却道:“相公,你的命是我救的,我现在要是再取了去,你会不会怨我?”

      胡不归一怔。这句话若是他家中那两个妻妾说的,他必以为是随口调笑,只是,如今从胡千眼这么爽直的一个蛮族女子嘴里说出来,好象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心知不妙,勉强微笑道:“怎么了?”

      胡千眼一头长发从头顶中间散落下来,垂在脸庞两侧,看上去,倒又有些象那天晚上山林里,胡不归乍一睁眼,在火把光芒下,看见的那副野气十足的模样儿了。她苦笑道:“相公,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以为遇见了你,遇见了一个可以把我从山林里带走的人,我就可以不再是布侬人了。谁知道,那天归仁铺一战,嘿,我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有多么厉害。”

      胡不归心头火花一闪,忽地想起那天战阵中,胡千眼那奇怪难言的表情来。只听她又道:“我跟在你身边,眼睁睁看着你们……追杀他们。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就算是土哥哥不再爱我,就算是他们烧死了土哥哥,就算我再恨他们,再恨那些规矩,再恨那里的一切,我也始终只是一个,布侬人。”一句话说完,两行清泪蓦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衬着灯火,衬着黝黑的肤色,衬着被长发遮挡了一半的脸孔,动人得就象是传说中,那于每一夜在山巅遥望远方,有着无限伤心事的美丽山妖。

      胡不归几乎看得呆了,柔声道:“你要做布侬人,那就做布侬人好了。明天,我们就去换一身,布侬人的衣服。”

      胡千眼微微苦笑,道:“相公,你说我还做得成布侬人么?我救了你们,又带着你们过了昆仑关,你说,我还做得成布侬人么?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族人,可是,也再挽回不了了。相公,只有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也只有把你的命,再收回来——你怨不怨我?”

      胡不归心痛如绞。便是在那一夜的山林中,他一个人独对一支火把,灰心失望,也没有象现在这样的绝望过、难受过、酸楚过、心碎过。他是为自己心碎呢,还是为胡千眼?还是为他俩本来可以预知的幸福?回来路上,当他们路过苦泉时,胡千眼就舀过一小瓶苦泉水。只是那个时候,他又怎么知道,今天的一切,便在那时,已经成为定局?

      胡千眼下在食物中的苦泉水已在体内发作起来,胡不归也已经快要约束不住那股浊气的上行了,甚至也没有想过要约束。那眼与苦泉相生相克的甘泉,离汴梁,未免太远了。他看着胡千眼,只是那么看着。什么话都是多余了。心已碎,而眼神,仍然带着帝京汴梁的温雅。他冲着胡千眼微笑,是那种汴梁人,看着最最美丽的情人时的,最最甜美的微笑。
      胡千眼大哭起来,冲上去一把抱住他,一按他袖子里的机关,“啪”地一声,梨花筒内,火药飞射而出,炸在她胸膛上。她搂着胡不归,慢慢软瘫下来,附在他耳边道:“相公,你记住,我姓侬,我叫侬阿如。”

      数月之后,狄青也班师回朝了。想南方既被他一战而定,回来后的那一阵子风光也就不用提了。立刻便又升了官,拜了枢密使,成为当朝最高军政长官。

      也就是说,终于荣幸地站到了本朝这个文官政府中,最危险的地方。不仅仁宗皇帝因此而不大睡得着觉,就是那一班文官同僚,本来看着狄青鸡立鹤群,已经不怎么顺眼,现在那鸡尾巴上平白又插了三根凤羽,居然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果然要不了多久,不止谏官们的弹劾章奏,如雪片般飞来,竟连民间也谣传四起,有的说狄青家夜晚光怪烛天(其实跟胡不归中秋那夜放烟火一样,是晚上打蘸烧纸钱忘了报告),颇有晚唐叛将朱温家里曾经出现过的异象;有的说狄青家狗头生角(大概是长疮了吧),也预示着某种祥异;更有甚者,有一年开封大水,狄青举家搬到相国寺避水,早晨穿了件浅黄袄子在大殿上看书,就被人称作是黄袍登殿了。更有名臣大儒欧阳修从阴阳五行的学理上,对于开封大水作了如下解释:水属阴,武将也属阴,狄青是国家最高武将,所以这开封水灾就是应在他身上。

      用不着这么两下,狄青便四面楚歌,从高处跌落下来,被外放了陈州。外放了也就罢了,偏那仁宗皇帝还心地柔软得很,一意要表示对于名将的体贴关心。雷打不动,一月两次派中使前往陈州问候。搞得狄家上下,片刻不得安生。只到了第二年,狄青便忧郁发病,死于陈州,终年四十九岁,比冤死于风波亭的南宋名将岳飞,只多活了十年。

      这一来,本文中与梨花枪干系最大的两位主人公便都从人世上消隐了。只有梨花枪既入了兵器监,那火药配方便被历代继承下来,一直加以改进,从而生产出各式各样的其他火器,用于军阵战守。比如后来南宋虞允文便用霹雳炮大败金兵于采石矶;金人后来又发展出震天雷,用以抵抗蒙古人的进攻;蒙古人又创造了世界上最早的管形火器;到了明代,火器更有空前发展,由简单的火铳,发展到鸟枪、巨炮,并具有瞄准装置,可以多管连发。由于当时西方传教士来华日多,朝廷开始与西方积极交流,并大举仿造西洋火器。比如袁崇焕宁远一战,便是用了仿荷兰人的红夷大炮,一战而胜,炸死了清太祖努尔哈赤。

      只不幸当时火器虽然犀利,却还没有完全取代冷兵器的传统地位,以至于满洲一个游牧民族,乘中华内乱而入关,竟占了中原大好河山,强行推行落后文化,剃发易服,以弓马骑射为立国之本,乃使我中华火器,中道衰落。到了后来鸦片战争,竟至于出现僧格林沁以蒙古马队迎战西洋火器的可悲场面。思之可不令人痛惜!

      更有甚者,自那以后,数千年天朝大国之梦一旦破灭,跟着的短短百年屈辱,便使我中华民族出现自轻自贱迹象,以为自己天然落后。殊不知火器之犀利与否,岂就等同于文明之优劣?数千年来,多少伟大而灿烂的文明都一一烟消云散,而独我中华连绵数千年,也负重数千年,原不同于西方新兴国家在历史上的轻松。虽有沉积下来的许多糟粕,披沙沥金,更有多少奇幻光泽,仿佛民族之灯,照亮我们的前路。只以本文中狄青而论,他既已身在枢密副使之高位,为人又深沉慎密,又怎能不知岭南平叛,于自己实有百弊而无一利?败,适足以身败名裂;胜,更是功高震主。然而武将本分,仍然要请缨而行,为家为国,有死而已。

      知其不可而为之。总是要做那最艰难的选择。这,便是中华之魂吧?只因为中华有这种人物,便也足以让我们为这个民族而深感骄傲。特此,以火器在中华的兴衰为引,作此一篇小文,以纪念那些感动过我们、引导过我们,并将永远激励我们努力向前的,那些中华民族的深沉、不朽、也许同时也很痛苦的灵魂。

      备注:1、梨花枪乃南宋之燃烧性火器,为了行文过瘾,改成了北宋的爆炸性火器;
      2、狄青军队困于苦泉,而以甘泉解救,事在攻破邕州之后,而非行到宾州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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