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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章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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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掉它的脑袋,刺穿它的心。让它的血气流失,让它的魂息飘散。
无论怎样可怕的怪物,都是可以被杀死的。甚至神也可以。
无数英雄们做下的功绩,都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杀死已经死去的灵魂。人们所能做的只有安抚,满足它们的要求,或者驱逐。
但这两样,此刻的菲洛克忒特斯都做不到。英雄们在大地上做各种奇事和冒险,甚至打伤神灵。下冥界这种事,也不是没有。但没人遇到过菲洛克忒特斯这样的情况。
满目血腥和杀戮的迷宫里,徘徊着的死者因鲜活的血气而苏醒。
尽管它们似乎无意伤害他,或者说无法伤害他。但那也许仅指□□而言,摧毁人的心智是更可怕的。
尽管即使这样,它们也并非有意伤害他,诅咒他。
它们只是非常饿,非常渴,非常痛苦。它们连神智都没有,只不过全凭本能靠近献祭的血,只不过把残存的记忆和感觉传递过来。
亡灵本就不过是生命的残渣,遗留的碎片。
锋利的青铜剑穿过血迹斑斑的影像。它们只是一些雾气,一些影子,没有实体。而当亡灵穿过菲洛克忒特斯的身体时,他感觉自己像被冬日从色雷斯来的北风所吹拂,极度的寒冷,还有那些东西。
那些被隐藏的秘密和真相,盛放花朵下土壤里的白骨。
远古黑暗中休憩的睡神之夜,晃动的昏黄烛光,扭曲的人影,溅在墙上和脸上的血。
莱姆诺斯岛所有的女人都撒了谎。
与她们对阿尔戈远征英雄抛出的说辞相反。她们不是被男人们集体抛弃的可怜花朵,而是凶狠的母兽。那些失踪的男人并没有远走色雷斯,而是被埋在土地中。她们杀了父亲、丈夫、儿子,以及其他陌生无辜的男人,以及男人们的女奴和那些子嗣。
这群附属于男人的女人。诗人厌恶地称之为宙斯送给人类的灾难,好吃懒做的糜耗者。她们抹灭了她们的主人,夺取了权柄,成为了莱姆诺斯的统治者。
骇人听闻的罪行,绝大的污秽。
然后众神给她们送来了大地上最风华正茂的果实,最好的出产。阿尔戈英雄。
那些英雄在与莱姆诺斯岛的女人欢好榻上时,并不知道罪和血的肮脏已经在上面沾满。他们在猪所喜爱的泥地中打滚,却一无所觉。床下的阴影里藏着腐朽的死者。
这是一个何等扭曲的世界。
杀了她们。
他的脑海中咆哮着,回荡着,但同时又极为恐惧。分不清那是他自己的情绪,还是受到亡灵的感染。它们还在朝他拥来,层层叠叠,是临死时的形象。当他触碰到它们,就会攫取那个人的记忆和情感,冲击着他的自我。他的身体就会更冷一点,流出来的血转瞬化为干涸的暗褐色,是被亡灵吞食后的无用之物。
不要再靠近我了。他想大喊,跌跌撞撞地逃跑。
他穿行在空无一人又鬼影憧憧的王宫中。它的过往籍着亡灵在他脑海中复苏。他的眼中重叠着现实和幻象,无数黑暗中的残酷,麻木疯狂的暴行。他呜咽着,被拉回到那时。女人们全副武装,全身浴血,不再像人类。有些拿着刀剑,去砍切人的身体。有些空手的,直接把人撕裂,好像处于降神之中的酒神狂女。灰暗人影和淡薄血色的景象中,他看到了她们的女王,许普茜佩勒。她的形象如此鲜明,好像活物,就是那个莱姆诺斯的公主。那双美丽湿润的眼睛透过虚空中的无数影像,意味深长地望向他。
她笑了,那个微笑无比天真。她张开鲜红欲滴的双唇,轻轻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游丝一样穿过喧嚣的记忆和情感,抵达他的耳边。
这就是你们的世界啊。菲洛克忒特斯。
那个幻影向着他伸出手。那只手散发着白骨的微光。菲洛克忒特斯觉得真的有一只枯瘦尖利的手抓住了他。他不假思索地砍过去。四周忽然黑了,也无比安静。
过了不久,一点昏黄的烛光亮了起来。籍着黯淡的光线,他发现自己好像已经离开了王宫,而在一个幽黯的山岩洞穴之中。光线的来源是墙上一盏油灯,灯的不远处有一个人,身后好像还有什么东西。
菲洛克忒特斯一下就认出了那个人,特征实在是太鲜明了。
那个极衰老的女人。
刚才的经历令他对女人极其警惕。虽然那个老妪看起来瘦小而衰弱,轻易就能杀死。
“你是谁?”他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站起来走近了,用一根树枝拨了拨油灯,火更明亮了些。她的面目便更清晰了些,看起来也更恐怖了。她的脸上千沟万壑,都是皱纹。菲洛克忒特斯从未见过如此衰老的人。仿佛呼吸都极其吃力,可以要了她的命,但这个灵魂就是强撑着不离开躯体。
这时,菲洛克忒特斯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奇特的想法,于是他试探着喊。
“你是许普茜佩勒?”
那个苍老的女人开口了,声音非常嘶哑,像骷髅在说话。
“我不是她。”
“那你是谁?这里是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菲洛克忒特斯一股脑地把疑问倒了出来。
她深深地看着菲洛克忒特斯。
“你想要什么?”
“离开这里,离开莱姆诺斯,回到我应在的命运中。”他没有犹豫地说,突然又头皮一紧。
这样的对话曾经发生过。在他被投到这个诡异的地方前,那个莱姆诺斯的公主也曾经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此时他有一种离奇的预感,那个衰朽的女人会恢复光彩。她的样貌就跟莱姆诺斯的公主一样,就跟亡灵记忆中的许普茜佩勒一样。然后她会开口对他说,你要想离开这里就要帮助我。
然后你应该答应还是拒绝呢?你答应了会要做什么违背心的事?你拒绝了又会被投入何样的境地?他拒绝了那个怪物公主,然后被投到这个恐怖的世界,无法逃离。
菲洛克忒特斯感到喉咙发干。此时他终于明白了那个怪物公主的话。诸神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世界被割开了一道缝隙,里面所发生的匪夷所思。
“你的命运?”那个衰朽的女人说,带着一种讽刺感。“难道不是被丢弃在莱姆诺斯岛上腐烂吗?”
“我已经被拯救了!”菲洛克忒特斯立刻反驳,“要不是那个女人。我早可以离开莱姆诺斯去特洛伊了。”
她佝偻着身体走得远了些,又退回了原处。她的身后有一个阴影,跟她坐下差不多高,比她的身体更宽,像一个瓮。洞穴里被光线照亮之处,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菲洛克忒特斯觉得晕头转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入这样的境地。但至少相对来说,这里比较安全,而这个人暂时看起来对他也没有什么敌意。此时他最需要的,就是信息。
他放软口气。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你之前想要提醒过我,但是我完全没明白。你知道我会遇到后来那些事?那个血腥的迷宫?那些事是真的吗?莱姆诺斯岛的女人把男人都杀了?”
那个人望向油灯,光和影在她脸上跳跃变幻,使她的神情显得很阴晦。
“你对梦怎么看?”她问。
“神送来的征兆。当然,大部分都是无意义。”菲洛克忒特斯回答,然后看看四周,有点恍然。“我刚才是在做梦?”
“我曾经也像你那样认为。”她说,口气像在讲述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但是后来我发现事情并非如此。梦境自成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有一些东西,可以入侵现实。它们不是那么虚无缥缈的幻影。我认为它是另一种真实。”
“什么意思?”
“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菲洛克忒特斯努力地思考。莱姆诺斯的血腥故事是真的,然后变成了他的噩梦。神要告诉他什么,让他去做。
“神给我们的征兆会成真?它是命运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慢慢说,“我的意思是,在那里有别的存在,别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