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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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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的琴声,有一天会感动天地。
算命先生惊奇地看着我的手掌,沉吟了很久,最后说出了这句话。
梨园的大当家也就为了这句话,终于答应将我和落儿一同买下。
落儿是我妹妹,那年,我八岁,落儿五岁。
我为琴而生。
总有一天,我的琴会感动天地。
二
哥哥的琴,总有一天会感动天地。
那个算命的先生是这么说的,人们说,他说的话,从没错过。
我已经记不太清我们亲生父母的样子,我只记得我五岁那年的庙会,我和哥哥跟他们走散了,后来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妇人说带我们去找爸爸妈妈,然后她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地方,交给了我们现在的大当家。不过我依然记得,在所有的路途中,哥哥始终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从没松开一下。
哥哥的手,虽然也不大,但好温暖,真的好温暖。
我不知道哥哥的琴声是不是能感动天地,但我知道,他的手永远是那般温暖。
三
我果然不负众望,在十五岁那年已经成为梨园最出色的琴师,落儿也凭着她如黄莺出谷般清脆动人的声音赢得了阵阵掌声。
不过这不算什么,因为我的琴声本来就应当感动天地。
我看着我那因为练琴而伤痕累累的手指,感觉自己早已为分不清哪是琴,哪是我。
也许,我本身就是琴,琴也就是我。
四
哥哥已经是梨园最出色的琴师,看着他骄傲而痴迷的望着手中的瑶琴,我也由衷地高兴。
其实我并不在乎他是不是梨园最好的琴师,我只要每天看到他开心的笑颜。
哥哥的快乐,也就是我的幸福。
只是,每次我看到哥哥那双因练琴而伤痕累累的手时,我的眼泪便禁不住流了下来。
哥哥没有看我,他的心中,已经只有琴。
五
我依然只是梨园最好的琴师。
可是我十八岁了。
我已经开始停滞不前,这对我来说实在太可怕了。
曾几何时,琴已经成了我的生命。
昨天,听一位京师的琴师抚琴,技法已明显高于我。
我问他,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琴师。
他哑然失笑,他说,他不过是京师第一琴闻窨的弟子,他的技法根本不能同他师父相比。
我问他,闻窨是不是世间最好的琴师?
他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因为这世间还有个叫澈的琴师,人们传说,她的旋律,不仅能倾倒众生,甚至能感动天地。
世间真的有人的琴声能感动天地?我无比惊讶。
澈不是个平凡的琴师,他笑了笑,澈是我们乐者的女神。其实也没人能真正的肯定她的存在,因就算有幸见到她的人,也不知怎么的,只记得她是个有着美若天仙的容貌和凄美绝尘的琴声的女子,而那琴声到底美到何种境界,谁也不知道。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师父也算是世间最好的琴师了。
澈的琴声,能感动天地。
而我,却连闻窨的弟子也比不上。
我为琴而生,最终成不了最好的琴师。
六
自从见过那个京师来的琴师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哥哥的笑容。
虽然哥哥从没跟对我说起,但我知道是为什么。
哥哥,去京师吧。有一天,我突然对哥哥说,澈不过是个传说,但闻窨却是真实的。凭你的悟性和刻苦,若是拜他为师,一定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落儿,你忘了我们早没有自由。哥哥一脸的悲伤。
哥哥,我们跟着大当家那么多年,他一定会体恤我们的。无论如何,试总比不试好。我也不知道,我居然能笑得那样灿烂。
哥哥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望着哥哥的背影消失的那一霎那,却发现自己脸上有些异样,一摸才知道,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七
大当家居然让我走,他说,只是落儿要留下。
我欣喜若狂,我终于可以向我的理想迈进。
我为琴而生,所以我的琴声注定要感动天地。
我北上的那天,落儿没有哭,事实上我也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哭,天空中飘着细雨,模糊了她清秀娟丽的脸庞,我已经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
八
哥哥走了,我的心也随之而去。
其实我多么希望能够在这一刻真正的死去,免去剩下的纷扰。
只是,我的身体却还不能死去,因为我答应了大当家,用我的全部,我的整个身体和灵魂来换得哥哥的自由。
哥哥,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这一切,你会不会像你为那张没有生命的瑶琴一样,也为你的落儿流一滴泪?
不过,我是决不会让哥哥知道的。
从今天开始,落儿这个名字也将同我的灵魂一起消失,因为我不要带给哥哥任何耻辱。
哥哥的快乐,是我永远的信仰。
我似乎又回到了五岁那年,哥哥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是那般的温暖。
九
一晃又是三年。
我的琴技已经超越了闻窨,成了京师最好的琴师。
闻窨说,他从没有见过我这样执著的乐者,所以,他认输。
不过,闻窨离开的时候,依然意味深长的说,你的琴技虽然已入化境,但若要与澈相比,还是天壤之别。
我有些不屑,澈不过是个传说中的琴师而已,我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
闻窨淡淡地摇了摇头,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想法。虽然我知道你现在听不进去,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澈的琴声,美得根本不是我们凡人可以想象。
我倒想领教一下,什么样的琴声叫做美得不可想象。我依然满不在乎。
十
我听说,他已经成了京师最好的琴师。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想微笑,却发现我的脸早笑得生疼。
落儿已经死了,我只是梨姬。
我用娇谄的歌声,惑魅的胭脂,妖艳的笑容穿梭于一个又一个的教坊青楼,也到过各种各样达官贵贾的家中,我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迎合着各种各样的男人,只是,我不肯流泪—哪怕装出一滴眼泪,我也不愿意。
因为梨姬是没有心的女人,更不会有泪。
十一
我终于听到了澈的琴声。
当我听到她拨动第一根琴弦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明白自己已经输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闻窨说,澈的琴声美得不是我们凡人可以想象。
她的技法并不比我高,但是她琴声中透出的那种透骨的清澈和亘古的凄凉,使我永远也及不上的。
在她的琴声里,我似乎听到了江南小桥下的潺潺流水,又似乎感受到漠北黄沙的飒飒风声,我似乎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伦美奂的宫殿,又似乎回到了记忆中已是模糊一片的故乡;我似乎看到爹爹、娘亲,还有落儿—我的落儿。
这样的琴声,的确能感动天地。
我输了。不过,告诉我,我要如何做,才能弹奏出像你这般绝妙的琴声?我问澈。
你的琴声本来已很美,何必一定要感动天地呢?澈叹了口气。
告诉我,澈,你是我们乐者的女神,你一定知道,如何抚琴才能感动天地。我依然执著。
澈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你不要执著了,凡人永远奏不出我这样的音乐。与其这样无谓地执著,你不如回到爱你的人身边,宁静而幸福而终了一生。
十二
当我在成王府看到他的时候,他双眼红肿,面容憔悴。
有人说,他是因为听到澈的琴声后就一蹶不振;也有人说,他是知道自己唯一的妹妹的死讯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成王让我为他唱歌,因为有人说我长得像他妹妹落儿。
我淡淡一笑,说我是梨姬,不是落儿。
成王说无所谓,你唱一曲便是。
于是我随口唱了一曲,然后娇笑着向他讨赏。
他说,如果你不嫌弃,我也回赠一首曲子。
他说这首曲子,他曾经将它作为一个人的生日礼物,他说我长得实在很像那个人,所以把它送给我。
他的憔悴并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琴技,我明白为什么成王对他总是青眼相加。
我突然想流泪。
只是我已经没有泪水。
梨姬,本没有泪水。
十三
成王把梨姬送给我。
其实我应该拒绝的,但不知为何,我却欣然接受。
我不喜欢这个浓妆艳抹一身脂粉和酒味的女人,只是,从她那俗媚得让我恶心的笑容中,我却依稀看到了落儿的影子。
不过我却清楚得很,她不是落儿,落儿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们夜夜缠绵,她也的确是个很懂得让男人满足的女人,我也便让自己在□□的快感中沉沦下去。
也许,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十四
我不能拒绝他。
因为梨姬没有拒绝的权力。
于是我像迎合千百个男人一样迎合着他,只是当我从昏沉中被他呼唤着落儿的声音惊醒,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掩面而泣。
梨姬本没有泪,难道在我身上,还有一丝落儿的影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其实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
十五
梨姬的身体越来越差,她依然要用厚厚的胭脂来涂抹那因为咳血而略显苍白的脸蛋。
我强令她在家好好休养,还答应她,等她养好了病,再带她出去游山玩水。
梨姬却微微一笑,说恐怕我是没福分等到那一天了。
我突然发现,其实我根本不了解这个一直与我同床共枕的女人。
梨姬说,我要很快乐的迎接死亡,这样我就完全自由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微笑,稚气而纯洁,宛若当年的落儿,一模一样。
梨姬,嫁给我吧。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出这句话。
十六
梨姬,嫁给我吧。
他如是说。
我顿时转过头去,因为我不能让他看到我流泪的眼睛。
我知道,此时此刻,这双眼睛,同以前的落儿,一模一样。
如果你真希望我在最后的日子里开心,就不要再说你刚才说过的话。我的语气,斩钉截铁。
十七
梨姬拒绝了我。
我本该知道,她不会答应我。
不过,她答应让我陪着她度过她最后的日子,这已经足够了。
我对她百般体恤,却没有任何娇宠,而她也褪去了所有的胭脂华服,我们如兄妹般相亲相爱,又如夫妻般相敬如宾。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落儿又回到了我身边—是的,我已分不清,这个在我面前的女人,到底是梨姬,还是落儿。
十八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的生命将走到尽头。
你能握着我的手吗?我问他。
当然可以。他微笑着,握紧了我的手。
他的手,依然像五岁那年一般有力,一样温暖。
我终于明白,其实在我的心底,我仍然是落儿,如五岁那年一般,从未变改。
只是,我的手却逐渐冰冷。
十九
落儿。
当梨姬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脱口而出。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大当家会那么好心的让我离开。
八岁那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一下的女孩,十八岁那年出卖自己的灵魂成全我的少女,成王府娇声艳舞的背后一片落寞的歌姬,在自己的最后一刻再一次紧握我的手的妇人—
是梨姬,是落儿。
回忆的花瓣在我眼前纷飞,我泪如泉涌。
恍惚之中,我拿过已沾满灰尘的瑶琴,让我的伤悲从旋律中无限涌出,为落儿,为自己。
当最后一个音符散落,却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琴弦断裂的声音。
我输了。是澈的声音。
我原以为我的孤独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声音,没想到还有凡人的感情,如此伟大。澈笑了笑,你的爱与悲伤,振断了我的琴弦。你的琴声,已经能感动天地。
可是我宁愿不要感动天地。我喃喃地说。
所以我曾经劝你放弃你的执著。澈叹了口气,因为能感动天地的感情,注定首先要破碎自己的心。
二十
我八岁那年,算命先生说,我的琴声终有一天会感动天地。
我二十八岁那年,我的琴声已经能感动天地。
而也就在这一年,我将我的瑶琴和落儿一同埋葬。
又是梨花飘落的季节,不顾所有人的挽留,我背上行囊,孑然南行。
回首处,片片雪白的梨花在空中飘舞,远处,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