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焚》妫长安

108、第四十九章 天音阁

　　归来翊恢复意识时，仍不敢睁开眼睛，她怕睁开眼闭上眼没差别，依旧是那无底洞的黑暗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她肯定不是在十八层地狱——她还活着。

　　睫毛动了动，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睁开眼，便听到有人低声浅笑，“再不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便要…”声音断了，她却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向她靠近，越来越近，连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她猛地睁开眼，再一掌甩过去……

　　手被握住，一张熟悉的俊颜入眼来，二话不说，归来翊猛坐起身紧抱住眼前人，生怕他没了似的。

　　那人也紧抱住她，不再调笑，却是紧张的闭着眼，嗅着她的气息，哪怕一丝一毫。

　　良久，两人才松开，对视着彼此，露出痴人似的笑。

　　“我们现在都在做梦吗？”归来翊说着便去捏他的耳朵，见他没反应，又用了把力气去捏脸，一看他疼得拧眉，立马欢呼，“原来不是梦，那这么说我回来了，是吧，我回来了，阿去！”

　　慕容铩揉揉脸，斜睨着她，“你胆肥了你，竟敢对堂堂一妇之君动粗，冒犯夫颜？”

　　“一妇之君？一妇说的不就是我么？我就捏就捏就捏……”说着又扑上去对某人的脸进行蹂躏。

　　两人正玩闹着，突然一个飘渺的声音传来：“陛下……陛下……”

　　听这声音，不正是陈山么？想起新婚那夜，他和她新衣霞帔，举案齐眉，陈山的声音可一直阴魂不散…至今记忆犹新…

　　正想着，慕容铩突然睡了过去，像是当她不存在一般。嘴角还噙着方才和她玩闹时的笑意。

　　只见眼前一花，陈山已走到床幔外，掀起帐子，躬身唤道，“陛下，该早朝了。”声音极轻，似压抑着，带着隐隐心疼。

　　归来翊脸红了一阵，扬起手预备跟陈公公打招呼，不料他却缓缓退下，让宫女们前来给慕容铩更衣，像是没看到她似的。

　　嘟哝了几句，再看慕容铩，他已睁开眼来，盯着帐顶发呆，眼里尽是痴痴的思念，突然又闭上眼，轻唤了声，翊儿。

　　“我在啊，阿去你怎么了？”归来翊看得难受，伸手便要去碰他，不料手在触到他的那一刻，竟穿透了她的手……她根本就碰不到摸不到他！！！！

　　慕容铩已起床了，宫女们过来给他更衣。她慌乱地跳下床，想要从他身后抱住她，却仍是穿过他的身体，一点感知也没有。

　　“陛下方才可是做了什么好梦？”陈山命人将洗脸水和脸巾端过来，一边问出神的陛下。

　　惊骇之下，归来翊又尝试了好几次，仍是未果。她无法让他感知她的存在，难怪他们看不到她，难道，他们不在一个空间里么？那……方才又是……却听到慕容铩说，

　　“方才…我梦到翊儿了…”

　　归来翊身子一颤，四肢顿时无力起来，想要扶他借力站稳却穿过他的身体跌坐在地上。

　　“陛下……”陈山满怀哀伤的望着慕容铩，“陛下身子才刚刚好，又日夜操劳国事，一日只睡两个时辰，膳食也不肯多吃……老奴知道陛下思念娘娘，可您若不好好爱惜身子，如何能等到娘娘回来？”

　　更好衣，慕容铩接过脸巾，擦了擦脸，恢复了君王之威，“朕没事，对了，今日在临风台设宴，一切可都妥当？”

　　“回陛下，一切都按陛下的安排办好了。”

　　慕容铩点点头，归来翊眼看着他将眼里的那一丝思念藏了起来，转而走出了东赤宫，去上早朝。

　　她忙爬起来，急匆匆跟了出去。

　　早朝上只是六部略作了例常汇报，群臣似乎无事启奏，而慕容铩似乎也无事过问，满朝上下，都有些心不在焉。

　　归来翊站在龙椅背后，伸出一颗脑袋瞅着慕容铩。奇怪了，按天霄老人的说法，大西国现在的确是内忧外患才对啊，当属多事之秋才是，难道扶桑进犯的事被严于柯压下去了，根本没有这回事？那高丽呢，难道也一举击败，从此了事了？

　　那这么说来，大西国根本就没有天霄老人说得那般凄惨好么？归来翊笑着去瞅慕容铩，越看越自豪，还是自家夫君有本事，两下子便搞定了危局！

　　正想着，突然殿上走来了一个人，令她惊在当场。

　　“罪臣之后道无爵，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国舅快快免礼！”

　　慕容铩的声音响在归来翊耳旁，她愣愣盯着殿下的道无爵，思念之情一涌而上，她是如此想念她的家人，她的哥哥！

　　“早朝之后，众爱卿便随朕一同前往临风台，朕要设宴款待国舅，君臣同乐！”

　　“谢陛下隆恩！”群臣一阵参拜，并无异议。

　　但归来翊在暗处却看得分明，贾党一行，还有不少大臣，对哥哥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和攻击，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她握紧拳头，紧咬银牙，恨不得将贾党那些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打的稀巴烂。正气愤着，感觉身边顿时空了，抬头一看，慕容铩已从龙椅上站起来，准备走了，她忙放轻松，屁颠屁颠跟在他身边，夫君去哪，我便去哪。

　　临风台是当年神宗皇帝为远眺铜雀湖对面的玉无极将军的玉门台特别修建的，足见神宗对玉将军的钟爱。而此时，慕容铩为道无爵在此设宴，用意显而易见。

　　他自比神宗，那道无爵便是玉无极将军。他这么做，便是告诉所有人，他会对道无爵这个‘罪臣之后’委以重任，迟早会拿到为道府洗刷冤屈的证据，还道家三十余口的亡灵一个公道！

　　可道无爵并不是这么想的。他觉得陛下此举是在讥讽他，暗示道家与玉将军的区别，是在嘲笑他……

　　这种感觉在慕容铩宣布了一个消息后，越发笃定，越发愤怒。

　　众朝臣均落座后，慕容铩先举杯敬了大西国的列祖列宗，而后举杯向道无爵，“不日前，乃皇后的生辰，因诸多缘由朕不能和皇后共度生辰，想必国舅也觉遗憾，朕代皇后，敬你一杯，待到明年，定能重聚共贺她的生辰！”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群臣又是异口同声。

　　归来翊坐在慕容铩边上，坐姿其丑无比，拿着碟子里的葡萄，一颗一颗吃得起劲，听他们讲着话，还祝自己能活上千岁，倒在慕容铩怀里笑得四仰八叉，几次被呛到手中的葡萄撒了慕容铩一衣兜。

　　慕容铩诧异地看着自己衣服上突然冒出来的葡萄，四处张望，再看看天上，脸色怪怪的。站在他身侧的陈山自然也看到了，忙要去拾，却被慕容铩摆手拦住，听他继续道，

　　“借皇后生辰这个喜庆的名头，朕，有一件大喜事要宣布！”

　　话音刚落，底下群臣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慕容铩扫了一眼，轻咳一声，议论声顿时消弭，都静静等着陛下再开金口。

　　道无爵竟莫名紧张起来。

　　“朕所说的大喜事，便是与国舅相关，”慕容铩浅笑道，“十四年前，道府与言府理应结为亲家，结果出了纰漏，致使两家未能喜结良缘，现今国舅已平安无恙，朕为破镜重圆，顺应天命，完成十四年前先帝的夙愿，特将言家二小姐许配给国舅，结百年之好，择日成婚！”

　　一语惊奇平地雷。

　　贾党众人皆是成了呆头鹅，尤其是言秉正。他彻底糊涂了，皇帝陛下这是要唱哪出？老奸巨猾的贾仁杰阴鸷的双眼微眯了起来，小皇帝在皇位上坐久了，这心思是越来越难捉摸了！

　　最最吃惊的莫过于当事本人——道无爵。他本就对当年是太子现今为皇上的慕容铩心怀不满，当年若不是他，他道家满门何至于此？可他没想到小翊竟会跟道家的仇人相爱，还做了他的皇后！！

　　看在小翊的份上，只要他爱小翊，能给小翊幸福，他想或许还可以和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和解，倘使看在小翊的面上，这人能洗刷道家的冤屈，倒也就不再计较前嫌了……

　　可这个人，明知他道家与言家血海深仇，明知他当年就是因为和言澜桐成亲，而致使道家遭此灭门之大劫，他竟还旧事重提，血腥重演，他……当真以为我道家无种么？小翊嫁与这样的人，会幸福么？！！

　　与哥哥的愤怒不同，归来翊对这桩婚事举双手双脚赞同！言澜桐与贾党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她为哥哥付出了那么多，这些都是她应得的，她应该拥有这份幸福和成全！

　　她望着慕容铩，又笑了起来，还是他懂得她的心思。这一望，便忽视了她哥哥眼里的仇恨和满腔愤懑；也是这一望，成了铩羽而归的祸根！

　　自古忠孝两难全。

　　不过这话对言澜桐来说就是放屁。自打听到圣旨的那一刻，她便猴子般上蹿下跳个不停，一刻也静不下来，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四千多个日日夜夜对她而言，仿佛已过了一世……

　　所幸上天没有亏待她，她辛勤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对她而言最美好最幸福的回报！哪怕就此死去，她也会含笑九泉！

　　皇帝下旨：封国舅道无爵为骠骑大将军，于下月初七迎娶言次辅家的二小姐言澜桐，祝愿新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钦此！

　　慕容铩想着，下月初七是牛郎织女节。届时翊儿一定回来了，牛郎和织女每年在这一日都会见面，更何况是他和翊儿。到时候翊儿也能参加她哥哥的大婚，一定会特别开心！

　　一念及此，慕容铩便笑得跟孩子似的，忘记了政事的疲惫，忘记了朝堂的明争暗斗，只有他和她单纯的幸福！

　　午宴结束后，已是申时末刻。

　　慕容铩撇开左右，独自回到了东赤殿——归来翊离开庚阳时住的寝殿。

　　归来翊想要扶他一把，他看上去着实太累了。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跟在他身边，用那虚无、毫无用处的手像空气一样架在他手臂上。

　　在东赤殿呆坐了半个时辰，他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说。归来翊便陪他坐着，她只是想让他看上去不那么孤单。

　　回到东赤宫才喝了杯茶，陈山便在门口禀报：太后娘娘驾到！

　　慕容铩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归来翊看着他心痛不已，她恨透了这种无能为力于事无补的感觉！

　　太后走到他跟前，唤了好几声皇上，也不见反应。

　　兀自叹了口气，太后支退左右，伸手放在慕容铩衣袖上，轻扯了扯，“铩儿？”

　　慕容铩这才回过神，放下茶杯，“您怎么又来了？”

　　“铩儿，”太后又叹了口气，慕容铩轻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拿起一个杯子给太后斟茶，却听太后接着道，

　　“是母后不好，母后当初错信了素萦，哪知道她竟是高丽的火铃公主，进犯我大西来以怨报德，害你身陷囫囹…”愣了愣又才说，“若不是我专横盲目，也不会害你和翊儿分开，以致你现在…”

　　慕容铩将茶放在太后面前，还是那牵强的笑，“母后言重了，您不必自责，朕和翊儿都不会怪您，您还是保重自己的身子，我们才安心！”

　　归来翊坐在慕容铩身边，去握住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肩上，尽管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可她只觉得安心，像他说的，很安心。

　　看得出太后是很爱慕容铩的。即便她对慕容铩的生母——黄夷的黄珑，原本的宁南郡主，太后的结拜姐妹，那般羡慕嫉妒恨，甚至间接害死了她，但对她的骨肉，太后始终是真心实意疼爱的，所以她才没有子嗣。

　　太后用了晚膳才走的，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归来翊便一直没松开慕容铩的手，而慕容铩像是有感应似的，手也一直没动。

　　本以为晚膳后歇息一会儿，他便要安寝了，毕竟天色已晚，说不定到时他做梦，她便又可以入他的梦了。

　　不想晚膳过后，他斥退左右，独自去御花园散步，她便只好跟上他，怎么老是喜欢一个人处。算来，她已经跟他一天了。日后定要写下来，题目便叫做：我与夫君的一天。好俗，归来翊‘拽’着他，一边想一边笑。

　　他走到御花园中间的湖边，这个湖，她曾经落过水，她和子加双双落水的时候还结着冰，没好好欣赏，现下月色朦胧中再看，果真别有一番意境。

　　“出来吧！”他微微叹息了一声。

　　归来翊惊愕，他能感觉到她了？看得见她了吗？

　　心上一喜，往他面前一跳，满是期待和惊喜。

　　不料他却突然转身，背对着她和冰湖，她的笑僵在脸上，还是，看不见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对面，果然一个人影出现，归来翊此刻的惊甚于方才，那人，正是，素萦，不，应该说，是高丽的火铃公主。

　　她来这里做什么？

　　归来翊跑到慕容铩身侧，冷冷看着火铃。再抬头看慕容铩，他，难道早知道她在这里？所以……

　　一个不怎么好的词从她的脑海里浮出来，‘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