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谈荷容易

2、第一章 逃亡

　　幼时，韩水扯着我上房揭瓦下水摸鱼的事儿是没少干的，故而后爹娘带着我上山识药，腿脚甚是利落，随着他们上了半山还能活蹦乱跳。
　　这两年伤了身子之后，只一味赖在韩水家里吃穿用住，有时候躺下了翻个身子都嫌累，一把骨头烂了个通透，却再没有气力狠劲儿了。
　　这次的事儿说来也不算意外，可险些让我渡过半条命去。

　　吃了早饭开始在柚子树下乘凉到中午，吃了午饭再去午睡到晚上，吃过晚饭打发了时间再睡到第二天的早上，这是我平日里最规律的作息。今儿午睡时候却老花力气辗转反侧睡不安稳，我觉得是韩水迫于各种无奈准备的炖鸡汤捣的鬼。分明门口的柚子树到后院的厨房是有很长的距离的，可是我无数次翻身，那股若有有无的鲜香总是不远不近刚好凑到我的鼻子下面。
　　韩水说天黑前回来，让我别去后院动手动脚，我闷在前院差点磨完了意志。
　　到了半下午，我半睡梦中隐约觉得韩水回来了。
　　我联想到还在后院里文火慢炖的鸡汤，瞬间来了精神，爬出躺椅便往屋子里瞧，却见韩水正在摆弄他平时碰都不舍得碰的旧册子，似乎还在零零散散整理什么东西。
　　“阿水？”
　　他抬头扫了我一眼，将一叠衣服收在一起，我瞪大眼睛：“你……”
　　他将最后几件东西放安妥，又整理了一下屋子，方才走出来：“你爹娘哪件东西重要的，你去屋里带出来，我们得走一阵子。”
　　“钱……”
　　“准备了。”
　　“哦！”我立马起身往屋子里一阵瞎折腾，屋子里很干净，桌子上一点灰尘也没有，跟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我来回走了好几趟，最后也只取了娘留下的妆奁盒，换上马靴飞奔出门。
　　韩水已经整装待发，他身边的云霜打着响鼻左右摆着脑袋，屋子边上的柚子树已经结了柚子，挂在树上散发着浓浓的香气，背后只有苍碧色的山峦。
　　在这朗秋之际，我误以为这是一场稍长时间的秋游。

　　这种错觉直到两天后，才让人幡然醒悟。
　　我们沿着城郭一路向北，云霜以从没有的速度带着我们逃离故乡。两天之后我们接近了一个半大的城镇，韩水才牵着马缓缓走进城门，我坐在马上看人来人往。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这么多人了，在我看来，每一个人的行为都充满了各种稀奇。
　　我们在一间客栈歇脚，过了晚饭，韩水没有来找我，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来由地觉得踏实……能躺在床上实在是太幸福了……要是再让我睡两天草滩，我怕是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我隐约梦见十数年前的光景，那天爹爹融了一块金灿灿的牌子，给娘打了一对簪子，簪子上有两只雀鸟，还有两颗闪着光芒的蓝宝石，是雀鸟的眸眼，我看见娘将这对簪子戴在头上，那两只雀鸟就晃啊晃的，好像就要飞走。

　　突然觉得天外里有什么声音在叫，我凝神却听不清，一阵阴凉洒在脸上，我猛地睁开眼睛。
　　韩水瞪着我，没有好气的样子。
　　“阿水……”
　　“快些，我们要出城。”
　　我朝窗口看去，此时天已全黑，黑色像是一碗浓浆，浇灭了所有的灯光，我觉得外面的空间是一团难以捉摸。
　　我们要在这个时候出城。
　　我一把拉住韩水的衣袖，看着他。
　　黑暗中，那双眼睛灼灼地盯着我。韩水的眼和我的完全不一样，我的眼里没有东西，什么也没有，韩水的眼里却永远都是内容，可以琢磨的、不能琢磨的都混杂在那一双黑黑的眼眸。
　　“行踪泄露了。”
　　我仍然拉着他，不肯让步半分。
　　大抵是我往日太依赖韩水，只要他能决定的事情，我都不想动半分脑子在上面，才让我如今逃出家门这么多天才知道，我们不是去找谁，不是在私奔，不是一场秋游，而是……在逃难。

　　自那天晚上出门，整整七天，我们俩游走在每一个途径的城镇的边缘，穿过各种林子，为了避开危险我们鲜少走山谷，被迫爬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坡。这条道路比想象中的漫长，没有尽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停下来的，这比什么都让人畏惧。
　　我知道我们没有走出多远，可我觉得就下一刻让我坐死在地上，我也不想动一下子了。大多数，都是我坐在云霜的背上，韩水牵着云霜走路。即使我不用动脚，我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错位。
　　赶路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我们会缺水，会没有食物，会没有落脚点，会面临狂风暴雨，还有无法预知的前路。
　　我一度以为这是我生命中最艰难的一段，这次出门之后，我会找一块风水宝地赖下来，每天不耗脑子不花体力，坐吃等死。
　　我没有想过，两个人的旅途对于前行者是怎样的慰藉，当漫长的道路上只有你一个人在徒步，那种满口黄连的苦涩，倾诉无门的绝境，才是真正的艰难。

　　我们路过一个很小的村子，却没有在那里歇脚。我们不能在任何一个有人烟的地方歇脚，不仅不能，如果可以，我们最好一直在走路。
　　当日韩水在邻镇里，看见数十人在搜寻我爹的下落。这的确是一件足以让我们倾家迁徙的大事。如果早知道我们差点被发现了行踪，我会带走家里的每一件重要的东西，而不是一个妆奁盒。
　　在邻镇有了追寻者的踪迹，这种恐怖让我难以消受，我们一路逃离他们如影随形，我们面目全非他们悠然自得，这种难以呼吸的困境让我断定，被追上已是一种必然。
　　就是我们日夜兼程，恐怕也是濒死前的徒劳。
　　近几日我意识有一些米糊，我走过哪些路遇见过哪些人，总是没什么印象，脑子里停留着什么画面却也说不清楚，更多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却无法吃进一点点消息。
　　韩水拉着云霜在一处停了下来，我才懒懒地四周环顾。
　　暮色让这片林子沉沉可怖，在仅剩的光亮中，我看见数十步外有一座七层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