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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天授 (上) ...


  •   这是唐天授三年的事情。

      那一年政通人和、四象正气清明,未及年末女皇又改号如意,又改长寿,求的俱是平稳二字。

      有冀州清河郡张氏,说起来也是人丁兴旺的大族,族中有一弟子张镒,平生唯读诗书换功名,早过了不惑之年,虽说算不上显达之人,倒也官运平平。这一年,他迁官衡州府,虽说由北入南有些清苦,算起来倒是升了半阶官品,是以族中上下仍是欢喜。

      话说这张镒为人木讷,性简静寡,虽不喜交游,好在待人至诚。他平生只得一妻,原有二女,然长女早夭,幼女单名一个倩字,族中人皆唤之倩娘。

      倩娘少年时就出落得亭亭,容貌卓妍,举止端庄娴静,望之恰如小荷初露一般,族中无二,也深得亲戚们的喜爱。那张镒又有一小妹嫁与太原府王氏,得一子,名宙。王宙自幼聪悟,容范甚美,常得众人交赞。这清河太原相隔也非千里,节时亲戚间往来送迎,王宙与倩娘幼时亦常相伴相投,颇有姑表投契之谊。张镒亦爱王宙之聪悟慧敏,多谓旁人,此子他日定担重任。

      是年元夕佳节,王张氏照例带着小儿回家省亲。晚宴尾末,王张氏在兄长家的后院中随处走走,一则解酒,二则寻看儿子又和亲戚孩子跑到了何处。她转过长廊一角,正撞见两个总角垂髫的小孩在廊下走马灯前嬉戏,光华流转处,一个是粉端端玲珑乖女,一个是妙卓卓明月郎君,正是王宙与倩娘,并不和别家小孩一同玩乐,俩人只在那廊下用手指拨转花灯,灯下各站一边,不过是你拨一圈向左、我转一轮向右,旁人看来寻常不过的事情,他二人却仿佛得了多么可心事一般,琅琅笑声落在轻寒的空气中,宛若青翠欲滴的竹节在静处暗自剥落初生的欢喜,闻者展眉。

      王张氏不觉驻足不前,静静观于一旁,直看得喜笑颜开,偶一转头正好看见兄长也在这边走过,遂唤过兄长同看小儿形状,间或戏言,话中更有亲上加亲之意。张镒听了妹子的话,也爱这小儿天真烂漫的形状,遂亦颔首允之,郑重说道:“他时当以倩娘妻之。”此话一出,又是亲朋齐聚一堂的节中,不消得几日就已是亲戚间传遍,皆谓之美事。

      就连张家那给太太小姐们缝纫衣裳的婆子闲时也会拿着个糖人逗那倩娘:“好姑娘,嬷嬷的糖人甜,还是你那王家宙小郎君给你的糖人甜。”

      倩娘天性略嫌腼腆内敛,被人拿来说笑,只低头不语,便是两颊绯红作西边晚霞一般,也绝不说出一个字来。而众人不过是一时玩笑的新奇,日子久了,什么样的新奇也都淡去了。

      待到倩娘那年秋天及笄之后,要学的礼数益发多样,便是同族兄弟姐妹,见面也少不得客气礼貌,再不得幼时那般无拘无束的玩乐,而王宙到了入学堂的年纪,二人晤面无多,不过是彼此私感想于寤寐,偶一见面更要发乎情止于礼,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家人莫知其状,当年之言亦无人提起。

      等到入冬新年刚过,倩娘守寡多年的祖母无疾而终。这原是寿终正寝的白喜事,但老太太临终偏生将个多年心肝似只自己收着的红漆描金粉、玳瑁瓒出宝相花、长一尺有余、高四寸、深六寸的两层妆奁匣子指定给了那早就嫁到王家去的女儿。张镒是个忠厚人,兄妹间向来也无半分的嫌隙,自是不会拂违长者意思,等到妹妹回家守丧之时更是亲手把那匣子递到妹妹手上。

      及至葬礼完毕那天的解秽酒席上,内席中有个远房的女眷偶然说起那匣子,直叹:“老太太那漆奁都是一等一的做工,不知里面的宝贝又该是怎样的精致漂亮。”旁边有个识轻重的听了这话赶紧作势要她掩口,张镒妻却已经端端然接过了话去:“说起那宝贝啊,可是连我这么多年都不曾看得一眼。可惜现下大嫂子想看,只有去求这张家从前的大小姐如今的王家大娘子,别人高兴了,或许也就给您看一眼了。”

      说话间那边厢奴婢悄无声息掀起帘子,王张氏正好一脚踏进屋来,脸上的泪痕还没消尽,听了这话,反倒微微笑了,就站在进门处软言软语回道:“阿嫂想看什么呢。但凡妹妹有的,妹妹立时就给你看。怕只怕,本来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落到那些红通通兔子似的眼睛里也就跟着发了光,没得污了阿嫂一双慧眼。要我说,好端端做个念想罢了,真是与人比来比去,也断断是拿不出手的——什么玩意儿呢。”

      席间众人闻言此刻皆是敛容噤声,惟张镒妻兀自掩口浅声笑道:“妹妹才真真是想得远了,我也觉得那确确不是什么玩意儿,也就妹妹还留着,闲来无事算是有个念叨的东西。”

      一时间四下悄声,剑拔弩张,终于有年纪长些的近亲妇人,一个夹菜,一个招呼,王张氏慢慢踱步在另一桌坐下,几个寒暄问候,先前悄静的人声也就渐渐多了起来,一顿饭,即使食之无味,好歹是吃完了。

      第二日,王张氏托辞家中有急事,匆匆别过兄长,带着小儿奴仆一众人径直就回了太原。

      倩娘在居丧中只知王宙家来了,但是碍于守丧,男女分廷,不得照面,私下里却也不敢多问。等到能问的时候,丫鬟婆子只答她,说王家小公子又家去了,多的话半句也不曾提起。倩娘独自寻思也难明究竟,近日里又观父母面上颜色时常有不喜的样子,也没有再问。

      转眼冬去春来,红的是桃花,白的是李花,一阵风过,不论深红浅白,俱是落英缤纷。又等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过后就是小满。

      小满那天早上下了些细雨,丫鬟撑开窗户的时候,只觉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外廊下还是湿漉漉的一片。给倩娘梳头的婢女是自小买来的,看见倩娘恹恹倦怠的神色,知道她的心思,等到没人了,方才一边细细梳理那青丝长发,一边小声说道:“说起来,小满还是王家小公子的诞辰。奴婢还记得那年王小公子可巧在舅父家庆生辰。别人庆生只收礼,独独王小公子倒给姑娘备了份礼。”

      倩娘兀自低着头,细长白皙的手指轻捻着腰间五彩丝线的如意结,低声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也记得。”

      婢女轻笑出声:“那礼不还在姑娘床头青萝纱帐上挂着,奴婢怎么忘得了。”

      倩娘也抬头去看,面前二尺高的大铜镜子里正照出左侧身后那床头悬挂之物。

      说来那不过是个五彩金线缠出的如意小球,做工算不上有多好,但针脚绵密,彩线之间绝无空隙,可见缠线之人用心。婢女还在继续笑道:“姑娘从前不还说,外面坊间买来的,便是做工用料都上乘了去,怎及得上自家人拿来的这般干净。姑娘忘了么。”

      倩娘对镜若有所思,好半晌方叹口气道:“何曾是我忘了呢。”

      等到天授三年,张镒异地为官,迁家衡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天授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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