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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右都御史 ...

  •   大昊景泰二年,春。
      御花园内繁花似锦,远远的,黄金伞盖如一片云彩般从花丛中飘了过来,原本正在园内扑蝶嬉戏的宫娥们乖觉的自动退避一旁,敛衽跪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昊帝舆辇驾临的时候,满地的女子嘤嘤高呼。
      李祁钰居高临下的眯起双眸,百花争艳,后宫佳丽人比花娇,姹紫嫣红的御花园配上这些个新选入宫的美人,有种窒息恍惚的美感。
      眼前的一切,亦真亦幻。像是真实的,又像只是井中月、水中花,一触即碎的梦!
      扶在椅柄上的右手,中指微微一颤,李祁钰原本展露笑颜的脸色倏地沉下。一旁随侍的内臣方在水心里微微一抽,他可没忽略主子指尖轻微的颤动。
      揣摩圣意后,方在水沉静的挥手示意那些宫娥尽数退下。
      李祁钰冷眼瞅着那些美人莲步姗姗,许是慑于龙威,数十人均是俯首垂肩,不敢稍加妄动。然而举目望去,这其间却有一素衣女子,仰首挺胸,气质如兰,清秀的脸庞上丝毫未现半分畏惧之色。她约莫二八年华,形容姣美,神姿出众,衣衫殊无半分奢华的妆点,混在诸女之中越发显得素雅俭约,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惹人怦然心动的楚楚潋滟。
      李祁钰不禁奇道:“这可是新选入宫的秀女?”
      以他一年来在后宫中猎美的眼力,似乎从未在后宫中见过此等佳人。
      方在水匆匆一瞥,已知皇帝所指何人,笑道:“此女并非秀女,乃是太后特意请入宫中,教□□殿下刺绣女红的师傅……”
      李祁钰点点头,有丝明了:“原来是绣娘。”
      方在水微微含笑,白净光洁的面上闪过一丝不以为意的屑笑。绣娘么?如果她只是一名普通的绣娘就好了。
      他默默垂手站立于昊帝身后,李祁钰遥遥望着那抹窈窕身影最终消失在视线中,颇觉惆怅失落,忍不住问道:“不知是何出身?”言下已有欲收纳后宫之意。
      方在水是个机灵人,他伴随圣驾年载,在众多内侍宦官中脱颖而出,由原先的从七品内侍官阶升至如今的从四品,这等察言观色的本事岂能没有?若换做平时,即便是那女子出身寒微,他亦会将此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将她顺利无阻的送到万岁爷的龙床上去。
      只是……
      方在水沉吟道:“回圣上,此女姓白,闺名裳嬅……”边说边不时抬眼打量皇帝的脸色。
      李祁钰含笑不语,似乎颇觉此名清丽不凡。
      于是他鼓起勇气,继续往下说道:“……乃是右都御史白弘善长女!”
      果然李祁钰在听到“白弘善”三个字后面色大变,原本已稍见缓和的脸色刹那间绷得铁青。手起掌落,只听“啪”地声,李祁钰的手掌已重重拍在扶柄上。
      方在水立即诚惶诚恐的道:“奴婢知错!”
      “你何错之有?”
      方在水忙跪下道:“奴婢不该惹皇上想起那些不痛快的事!”
      李祁钰冷哼一声。
      不痛快的事!
      不痛快的事……
      不痛快的事岂是不想就能避免得了的?
      提起那个白弘善,为官也有二十余年了。此人并非庶吉士出身,既非进士亦非举人,论功名他只得过一个小小的秀才,从圣祖皇帝起他还只是个地方上小小的七品县令,即便到天顺十四年末他也不过才是个三品的鸿胪寺卿。这样的一个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该属于那种不起眼的庸俗之辈。
      都说宦海浮尘,阅人无数的李祁钰自问不会看走眼。
      战乱过后,朝臣们纷纷提出应当重金赎回太上皇时,他先是推诿两国尚未通谊,为免北邧要挟使诈,不得已只得留太上皇在北邧继续为质。
      而事实上,打从大昊拥李祁钰登基为帝后,北邧手中掌握的太上皇李祁钊已失去了实质意义。北邧国主拓跋真峪在年前便遣使于边关传递书信,要求大昊将李祁钊重金赎回,然而这份书信却被李祁钰秘密弹压下来,没有在朝堂上公诸于众。
      年后,拓跋真峪竟遣使来京,这一回可瞒不住了。举国震动,无论是文臣武将都在众说纷纭。
      无论如何,李祁钊毕竟是他的同胞兄长,于情于理他都该主动派人去接他回来。
      只是……
      方在水小心翼翼的观测着皇帝的脸色,他正眼神迷离的望着脚下的一株白牡丹,若有所思。方在水轻轻叹了口气,没人比他更了解眼前这位现今的景泰帝,昔日的成王——李祁钰的心思。
      李祁钊虽是他的兄长,然而皇位却只有一个,若是李祁钊回来了,李祁钰又该如何自处?
      如果从来没有坐过这个位置,从来没有品尝过权力的滋味,或许,他现在也就不会这么像现今这般恼火了。
      权欲,会改变一个人,很多,很多……
      文武百官们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无论李祁钊是否还有存在的价值,他毕竟仍是大昊名义上的太上皇。臣公们无法忍受大昊的太上皇屈辱的在北邧为质一辈子,即使他回来后已是物是人非。总之,他不能老死在异国。
      否则,这会成为一个耻辱!
      一个大昊悠长历史上永远难以磨灭的奇耻大辱!
      臣公们丢不起这个脸,大昊丢不起这个脸!
      表面上,李祁钰不敢太过得罪这些文公重臣,也曾先后两次派了使者前往北邧大都接洽,那些使者回来后皆说北邧漫天要价,倾大昊国库十年之资也赎不回太上皇。
      方在水顺着李祁钰的目光也落到了那株娇艳欲滴的白牡丹上,花枝绿叶繁茂,枝上颤巍巍的结着四五朵碗大的花朵,风儿徐徐吹送,花枝轻颤,煞是妩媚动人。
      方在水嘴角缓缓勾起,阴影覆盖下的小半张脸孔笼上一层寒意。
      那些使臣说的不尽详实,出使是真,不过到了北邧却是只字未提要赎回李祁钊之事,从头到尾不过是在演戏。
      白弘善是李祁钰钦命的第三位使者,因他累年的“丰厚”经历,让李祁钰在丞相孟晟递交的候选人名单里,一眼便相中了他。
      临行前李祁钰给白弘善的诏书其实仍和上两回一样,除了只字未提赎人的事宜外,更以咄咄逼人的凌厉口吻将拓跋真峪父子叱责了一番。
      方在水至今还对那份诏书内容记忆犹新,只觉得若是北邧国主瞧见如此一份诏书,只怕不当场把李祁钊杀死,也会一怒之下取了白弘善的性命。
      白弘善的生死无关紧要,不过李祁钊若是死在了拓跋真峪手中……皇上或许也就不会像眼下这般懊恼了吧?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和北邧经过一番交涉后,竟是不花一钱纹银,鬼使神差般,把受困一年有余的太上皇李祁钊从大都安然的给带了回来。
      这样的结果,除了让满朝文武眼球脱眶,喜忧参半外,更教李祁钰哑巴吃苍蝇,恶心得吞不下,也吐不出。
      “啪嚓!”一只明黄色的绣龙锦靴用力踩了下去。
      弄出来的响动,令有些失神的方在水惊出一身冷汗。
      李祁钰一脚狠狠的踏在花枝上,脚尖用力碾压,将一株怒花盛放的白牡丹踩了个彻底,白色的花瓣散落在他脚下。
      白弘善!
      你真是该死!

      大昊景泰二年三月十八。
      太上皇李祁钊在右都御史白弘善的陪同下,一行连同随扈侍卫、仆从一十三人,萧索冷清的回到燕京。
      礼部尚书曾上折拟定接驾礼仪,却被景泰帝无情驳回。
      是日,一行人进入燕京北门,城门口除了站岗的数十名禁军守卫外,迎驾之人仅八九人尔。
      看着那一张张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脸孔,回想一年半前从这里出征时万人相送的场面,怎不叫人黯然神伤?
      李祁钊怔怔的落下泪来,他乃铮铮汉子,在北邧一年半载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磨难,他始终未曾软声求过敌人半句。身体的苦痛加上精神的折磨,将这个才界不惑之龄的男子摧残得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
      “父皇!”对面人群中有人嘶哑的喊了一声,随即冲出一位身穿明黄华服的少年。
      李祁钊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哑声:“浚儿!”
      少年一头扑进他的怀中:“父皇!您终于回来了!儿臣……儿臣……”
      父子二人感怀落泪,旁人无不恻然。
      站在李祁钊身后的白弘善轻咳一声,李祁钊双肩微微一颤,似有所觉,顿时放开少年,勉强笑道:“年余未见,浚儿倒是长得与为父一般高了!”
      其实少年今岁年仅十五,脸上稚气仍未脱尽,可眉宇间却已显出隐隐贵气,颇具天家王胄风范。
      与少年一同来的人中,除了四名佩刀侍卫外,还有一位相貌清癯的中年儒衫文士,一位年岁更幼的蓝衫少年。
      白弘善轻撸胡须,冲那文士含笑颔首,中年文士随即走上两步,抱拳作揖道:“白御史一路辛劳!”
      白弘善低笑:“幸不辱命。”微微躬身,显得十分谦卑有礼,“肯请毓少傅履行前言,允白某辞官还乡!”
      中年文士笑容一僵,随即掩饰过去,神态如常道:“此事容后再议,咱们理当先迎太上皇回宫才是。”
      白弘善面上笑意虽和,然而双眸与他相对时,眼底却闪过一道锐芒。文士心中微微一颤,面上却丝毫未现惊奇之色,仍是恭恭敬敬的上前拜见李祁钊,欲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使不得!使不得!”李祁钊忙伸出右手将他拉了起来,瞄眼瞅了瞅身旁的儿子,他左手一捞,将儿子的手交到文士手中,语重心长的道,“蔚棠,你乃浚儿亲舅。如今朕恐无力保全这个孩子,你……你……”
      毓蔚棠只觉得手心里是一团如冰的寒气,可太上皇的手却又如火般炙热,一冷一热两种感觉令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眼见李祁钊托付重任,不由胸口热血澎湃,沉声道:“太上皇放心,臣既受皇恩勉为少傅一职,自当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不敢有丝毫懈怠!”
      白弘善似乎对这话颇有些不以为意,眸色冷幽深邃,环顾四周,但见北门口诸人皆是一脸肃容,唯独那蓝衫少年却是旁若无人的打了个哈欠。
      这一来倒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不由细细打量起那蓝衫少年,只见他年纪尚幼,约莫才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团稚嫩的小脸上懒洋洋的写满了对大人们没完没了絮叨的不耐。那少年长得颇为俊气,眉清目秀,如果不是眉宇间懒散气息太重,倒是个入眼就十分讨人喜欢的孩子。
      这是谁家的儿郎?白弘善见他骨骼清奇,越瞧心里越发喜爱,一向性情淡薄的他竟一时起了爱才之念,有意收之为徒。
      正欲开口求证,忽见那蓝衫少年面色一正,脸上懒散神情尽数收起,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白弘善正觉奇怪,忽听身后得得马蹄声响,原先停在三丈开外自己乘坐的马车突然缓缓驶近,车窗上的绯色纱帘轻轻撩起一角,一个清脆稚气的声音从车内传了出来:“爹爹,孩儿思念娘亲,可否允许孩儿先行还家?”
      蓝衫少年倏地目光锐利的往车窗看来,只见透过绯色曼纱,隐约露出一张稚气的脸孔,发梳双髻,耳鬓垂髫,粉团团的裹在一团白色布衣内,瞧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白弘善先是一愣,随即说道:“你身子不大好,还是爹爹陪你一块走吧!”说着,回头冲李祁钊和毓蔚棠二人深深一揖,“告罪,容臣先归家一趟,免得贱内挂心。”
      这个理由说起来当真幼稚可笑,甚至无理之极,偏白弘善说得一本正经,一时叫人无法责难。他也算得上是搭救太上皇回京的第一功臣,李祁钊无法拒绝,只得淡淡的点了点头。
      白弘善当即跳上马车,也来不及和其他人打招呼。等他钻入车厢后,那清脆的声音又低低的飘了出来,说道:“鲁伯伯,我想先绕去西街买些东西!”
      驾车的车夫随口应了声,随即挥鞭将车赶离大道,往一条小巷内驶去。
      待那车马残影最终消失在巷口后,毓蔚棠无可奈何的摇头道:“白弘善此人行事果如传闻中那般……莫名其妙。”
      李祁钊低低的叹了口气,身旁太子李孜浚星目流转,些微显露好奇神情,唯独只那蓝衫少年却是抿唇不语,朦胧如水的眼中透出钦羡之色。
      便在几人神情各异时分,忽见大道上卷起滚滚烟尘,如惊雷轰鸣般的马蹄声赫然迫近,一队百余人的龙啸卫向北城门直冲过来。
      李祁钊等人骇然失色。
      龙啸卫乃大昊皇帝亲卫,虽属禁军编制,却从来只听命于皇帝一人调遣。平素用以守卫皇城,战事亦可随驾征伐。而且龙啸卫个个身手不凡,大部分出自草莽,原是江湖各门各派的个中好手。
      如今龙啸卫突然出现,所为何来?
      诧异间,百余名龙啸卫已将李祁钊等人团团围住,那四名随同太子一齐前来的侍卫纷纷拔出兵刃,予以自卫。
      毓蔚棠怒道:“放肆!太上皇銮驾在此,岂容尔等胡来?”
      那龙啸卫皆是一身黑麾长袍,见毓蔚棠发怒,为首一人亮出一份明黄锦缎。毓蔚棠心中一颤,那锦缎不是别物,正是圣旨,当下犹疑的瞥了眼身侧的李祁钊父子。
      李孜浚吸了口气,正待发作,忽觉袖口被人轻轻扯动,低头一瞧,却是那蓝衫少年已屈膝跪倒。他心里一颤,闭了闭眼,黯然的缓缓矮下身去。
      毓蔚棠见状,心中亦是一阵唏嘘,撩起袍角跪下听旨。
      这几人之中,唯有太上皇李祁钊唇角挂着冷冷的笑意,倨傲的昂首站得笔直。
      那龙啸卫神情冷漠的睃了李祁钊一眼,也不下马见礼,直接展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钦命龙啸卫都督石祯,恭送太上皇移驾南宫!”
      李孜浚双肩一震,几乎忍受不住的要跳将起来。这时有只白皙如玉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他扬眸凝望,蓝衫少年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忍!事到如今,不得不忍!
      哪怕明知自己的亲皇叔正要将自己的父皇押入冷宫禁地,他这个太子此刻却只能默默忍受,别无他法!
      李祁钊忽尔轻笑起来,石祯原还想催促他快些动身,却在这位太上皇凌厉如电的目光瞪视下胆怯起来。
      李祁钊忿然拂袖,说道:“如此,有劳石都督相送了!”
      石祯挥了挥手,在龙啸卫的严密监视下,李祁钊上了马车。李孜浚咬牙看着马车簇拥着缓缓离去,心如刀绞。
      石祯看出李孜浚的愤怒,想了想,勒马说道:“太子殿下!微臣出宫时太后娘娘曾有吩咐,若是见着殿下,请殿下早些回宫,娘娘甚是挂念!”
      李孜浚鼻子里重重的冷哼一声。
      石祯讨了个没趣,讪笑一声,转而问道:“白御史何在?”他方才对李孜浚说话还算客气,但这句问话却是相当尖锐。
      毓蔚棠吃了一惊,一缕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石祯连问两遍,却是无人答理,加上方才李孜浚没给他好脸看,越发的尴尬起来。双腿用力夹了马腹,也不打招呼,如来时一般气势汹汹的走了。
      李孜浚啐了一口,骂道:“小人得志!”
      蓝衫少年却突然“嗤”地声笑了起来,笑声颇为愉悦。
      李孜浚诧异的回头睨他,就连毓蔚棠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斥道:“汐儿,你又胡闹些什么?”
      蓝衫少年浑然不顾,只是一味的笑道:“你们不觉得那位白御史未卜先知的本事天下第一么?”
      此言一出,那二人均是一愣,他们可从没把白弘善贸然离去和龙啸卫的骤然而来联想到一块去。
      蓝衫少年渐渐收起笑容,问道:“爹爹,白大人出使北邧,那车驾内的孩子可是同去的?”
      毓蔚棠又是一愣,半晌方道:“不清楚。”
      少年轻轻舒了口气,低吟道:“白弘善真乃奇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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