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缘浅（下册）》苏炼魂

33、第三十三章 淡妆浓抹皆成戏

　　起初，林浅只想小睡一会儿，养养精神，毕竟还有满腔的话相同薛瑾之说。可炭火烧得实在暖和，又有薛瑾之在侧，她这一觉便睡了近两个时辰。

　　还是魏文若过来给她送午饭，这才将她叫醒了。

　　薛瑾之自然是走了，林浅环顾一周，房中并无外人来过的痕迹，若不是离炭火盆最近的那扇轩窗被薛瑾之细心地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林浅几乎要觉得不久之前两人对坐温言，不过是自己的一场美梦。

　　掌心中正放着那个微微有些硌手的竹笛，应是薛瑾之临走时塞给她的。

　　在被窝里暖了半晌，原本带着凉意的竹皮已被掌心的温度暖得温温的，指腹掠过，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难为他如此为自己着想，只是这一生，注定情深缘浅，这份真心，也断乎用不上了。

　　林浅觉得右眼眼皮微微跳了跳，不知是否预示着什么，却还是轻轻扬手，将那碧绿的物事丢在了炭火盆中，轻轻拨拉了两下，便被黑色的炭石完全掩住，渐渐便有烧焦的味道萦绕在鼻翼间。

　　虽有千言万语未诉，也有柔情万种难付，或许，便是天意。前生积攒的缘分，只够今生擦肩而过。

　　竹笛被烧裂时，发出批驳作响地声音，倒将刚在通廊里摆好饭菜过来叫林浅的魏文若吓了一跳，她抚着心口，对林浅道，“赶明儿记得好好同嬷嬷提上一提，这炭也不知是从哪个黑心商家采购的，总有些杂物。烧起来不暖和不说，还这般吓人。”

　　林浅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未接她的话，文若也只嘻嘻一笑，便上前搀扶着林浅到桌边落了座。

　　林浅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桌上不似平日只有简简单单两碗清粥，两碟素菜，竟大大小小荤素相间摆了八九个菜碟，尤为奇怪地是还有一个长颈青瓷酒壶。

　　菜色虽不算上佳，可也算是林浅这一个多月来见过的最好一席，因疑惑道，“文若姐，今天可是什么大日子不成？宁姨怎么竟破天荒做这么许多好菜。”

　　邶月居中负责众人饭食的宁氏出身黔北望族，夫家虽也是世代书香门第，却无功名在身。夫妻俩先后育有两子，个个聪明伶俐，一家四口原是再和乐不过。只是继数年前幼子在中秋夜走失之后，便祸事连连，长子投身行伍于两年前陨命沙场，她丈夫受不住这般打击害了咳血之症，也于去岁撒手人寰。族人欺她孤身一人，都谋划着待她丈夫落棺后谋她家产。

　　宁氏是刚毅女子，知道众人居心叵测，便一声不吭地变卖了房产地产，好生安葬了丈夫，进了邶月居。邶月居虽只容留官员内眷，可她要充入官中的毕竟是笔巨款，加之又烧得一手好饭菜，邶月居的嬷嬷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她一个安身之处。

　　自她来后，邶月居中的饭食便都交给了她，官中清苦，平时只供应些蔬果，饭食虽不是粗糠，却也是糙米居多，若非宁氏细心搭对，还真是有些难以下咽。可她再怎么机巧，却也难为无米之炊，这满桌精馔必是掏了自己的体己另购了食材。

　　文若见林浅迟疑着不动筷，自己取了林浅面前的筷子替她夹了些菜，又打开帕子，取出两只小巧的酒杯，各自斟满了清酒，这才笑道，“你的心事真重，一顿饭也能想这么许多。我也不瞒你，今儿这饭食，不是宁妈妈做的，是我做东道，设个小宴。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无缘无故的，你破费这些干什么？”文若不受夫宠，来时便囊中羞涩，在邶月居平日里做活，也不过够日常花费，林浅知道文若置办上这么一桌怕已是倾囊，因佯怒地瞥了文若一眼，“我那点饭量你还不知道，你也不能吃，弄这么多菜也是明摆着浪费，不如你去多叫几个人来一同用，也热闹些。”

　　文若抿唇一笑，举杯示意林浅同饮，“你别急，她们一会儿就过来，你平日再冷清的性子，今儿也得陪我们闹上一闹。你等会儿可别嫌吵。趁这会子清净，这好酒好菜的，你我先各自用些。”

　　“难得姐姐这么高兴，我更奇了，姐姐快告诉我，到底有什么好事？莫不是康相公浪子回头，要接姐姐回府了么？”林浅看了看酒杯，便移开了目光，只同文若笑着说话。

　　只见文若姣好的面上升腾起两朵红云，应半是羞怯半是酒意，点了点头。

　　虽然相处时日不长，林浅同文若倒是情意不错，知道她日思夜想的唯有回府之念，因也向她恭喜一番，且应她的请，微微抿了一口清酒，便有其他院子里住的人来了三五个，莺吵燕嚷地说些应景的话，又跟林浅告罪叨扰。

　　林浅平日与她们便不是很熟，只略略吃了点东西，却也被催着小小饮了几杯，却不胜酒力，扑到一旁干呕了起来，文若见状忙扶了她进屋躺着，且自责道，“你身子弱，原不该让你饮酒的。却是我疏忽了。”

　　林浅又吐了一回，因方才已将用了的饭食吐了个干净，这回只吐了些酸水，就着文若手中的茶碗喝了几口水，方平息了不适感，歉疚笑道，“你们不必管我，就这么个破落身子，我自己也生厌得不得了。文若姐姐就要走了，往后怕是难再见，你们平素想好，今日正该好好玩玩闹闹，别为我扫了兴致。”

　　文若邀来的那几人遭遇仿佛，出身仿佛，平日难得聚一聚，此回借着为文若送行好不容易凑在一处，谈性正浓，听林浅这般说，虽有些不太好意思，却还是纷纷说着安慰的言语，将文若扯了出去。

　　一时，房间内静了下来，静的有些可怕，如同林浅此刻模糊不定的神色。

　　这几日来，愈发嗜睡起来，这呕吐的症状也越发明显，幸而瑾之就要离京去了。只要他一走，阜大哥便会把自己接出去吧，不然，再拖些日子，纵是她身子瘦弱，骨架纤细，这秘密怕也瞒不住了。

　　这般想着，林浅便觉周身不舒服，虽没什么精神，却仍是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伸长了臂将一旁的轩窗推开，隔着整个庭院望向藤蔓已枯黄的西墙，总觉得那里仍有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正向自己看过来。

　　与瑾之尚未寻到此处之前，每个夜里一样。素袍广袖，高冠微髯，话不多，只静静立着，便不能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林浅忽觉有些惊怕，水是天下至柔之物，却又具毁天灭地之功，自己难说没被他那眼神迷惑，如今也不知这一场，选的路可对了，因叹了口气，轻喃道，“情到浓时轻转薄。古人诚不我欺也。”

　　外间笑闹了多时，直到暮色四合才散了，文若挑了帘看进来，见林浅倚床坐着，有些讶然，忙上前剔亮了灯，“我以为你睡着呢，也未进来给你点灯。可是还要念书？”

　　林浅来时仓促，只随身带了些换洗衣物，此外就是四五本史书，近半个月来，更是养成了夜来诵读半个时辰的习惯，是以文若有此一问。

　　林浅看文若进来，却摇了摇头，目光只盯着文若脚下那一团模糊的影子，怅然道，“今日不读了，咱们说说话吧。住了这么许久，一直靠姐姐照应。姐姐有福报，总算能脱身，我替姐姐高兴呢。只是，想着往后这院子就剩我一个人了，却有些高兴不起来了。天怪冷的，姐姐坐上来些。”

　　文若依言坐到林浅身边，围了锦被在身上，低着头道，“谁知出去是福是祸呢，我原也没什么开心的。只是主子待我恩重，便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总是听主子的才是。”

　　“还是姐姐命好，像我这般，少年孀居，这日子过得便没什么盼头。且捱一日是一日，实在熬不住了，不过三尺白绫，悬在这房梁上也就是了。只叹这世上如康大人这般的好人实在是廖若星辰，我总归是没福气的。”林浅说着长叹一口气，扫了一眼已结了不少蛛网的房梁。

　　文若抬眼去看林浅，见她虽话说得寂寥，眸中却毫无哀伤之色，只有些愤然，心中顿时如明镜一般，搂了她笑道，“你又说傻话。说死说活的这般轻易……”陡觉颈上一凉，未低头便被一抹寒色晃了眼，因瑟缩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林浅将手中的短匕把手紧紧攥了攥，冷笑道，“戏都落幕了，这油彩也该擦了。何必到如今还惺惺作态？说吧，你主子到底是谁？这般日夜盯紧了我，有何居心？”

　　文若浑身僵硬，因有些害怕紧闭了眼睛，断续不成句地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我我……我的主子自……自然是老爷，是……康……康大人……”

　　“真是个死硬脾气。那我便告诉你，康謇的长孙是有个唤作魏文若的妾侍不假，可半年前已香消玉殒。”那短匕本是在英王别院遇袭后，阜今辗转所赠，给她防身所用。乃是玄铁制成，格外锋利，林浅手下只是微微用上半分力气，那刀刃处便已渗出一些血迹，在“魏文若”白皙的颈上甚是张扬，林浅强迫自己别过头去，不敢看，强忍着胸中翻滚，一字一句说着。

　　西墙上的子规，夜夜嘶鸣，文若却都能得好眠。林浅原也没觉得怎样，等薛瑾之夜探邶月居时，却常常觉得有人在四周窥视。

　　她因有了疑心，便假托与魏文若本是幼年相交，让瑾之差人去康府探她，问了几人都说若姑娘半年前惹少主动怒，被关了起来，至于关在何处却无人知道。也是恰巧，前去探问那人刚出了康府，便下了大雨，只能到一旁巷口的茶寮里避雨，却是魏文若亲生的爹娘。

　　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痛哭了一场。却也让林浅证实了自己的猜疑，格外防备她些，只是这假“文若”行事缜密，一点蛛丝马迹也难寻，眼看着她就要离去，日后更是泥牛入海难寻其踪，林浅终忍不住心中惴惴，对她冒险出了手，强行探问主使者。

　　陆离弱柳扶风，自然从未动过武，林浅虽犹自逞强，手却已开始有些抖，刀下人似是觉出她并无杀意，始终一声不吭。

　　林浅咬了咬牙，却将另一手中烧得焦黑的竹笛凑到了唇畔，短促地吹了一个音符，威胁地看着“文若”。方才她要烧了这竹笛不过也是做了一场戏，这竹笛乃是用上好的紫竹所制，一时半刻是烧不坏的，况且这邶月居的炭火又确实不济，也不过是损了品相，不曾影响音色。

　　果然见“文若”面色大变，周身陡然僵硬，那竹笛虽被熏得焦黑，可其上的龙形花纹却仍清晰可见，见林浅作势要吹，假“文若”便想阻止，只是碍着颈间的短匕不敢动弹，只能急急道，“姑娘莫吹，我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