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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修道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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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于山顶的修道院,外观四四方方,菱角分明。紧闭的院门上方,灰色石墙上刻了一行白色的花体字——“圣十三修道院”。门前没有门铃,门后也没有侍应。很少有访客会来这里。倒不是“女性不准穿短裙,男性不得穿短裤来访”的规定给游客设置了门槛,纯粹是因为这里没什么好看。整栋建筑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由于缺少花木,看上去如同一座巨大的监牢。而且方圆三十公里内,都是修道院的私有土地,未经许可,任何单位与个人不得入内。
清晨,灰色的院墙顶端的黑色屋檐,盖满了沉甸甸的白色积雪。安排几个年轻修女清扫院里的积雪之后,特雷萨修女搓着手,小碎步地穿过走廊,在院长的房门前停下,敲门。没人回应。
“莫艾莉修女?”
她轻轻旋开门把手,从打开的侧缝向房里窥探。房间一如往常,收拾地整整齐齐,木地板一尘不染。一张铺着褐色羊绒毯的单人床,床头柜上叠放着好几本厚厚的书;一只靠窗的圆形小桌,一套简单的茶具,边上两把靠背木椅;另一侧墙边是单排书柜和书桌,桌上有纸笔墨水和一部老式电话,却看不到任何文件;窗边有座壁炉,壁炉上挂着老式挂钟,就是定时有布谷鸟从钟上的小木门里弹出来报时的那种。
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除此之外,窗户紧闭,炉火早已熄灭,室内温度有些低。
特雷萨知道莫艾莉修女有清晨出门散步的习惯。散步时,她总会带一本书,到某个无人的地方静静享受阅读。但今天这种天气,显然不适合散步之类的活动,而且床头柜上那几本夹了书签的书,今天一本也没少。
虽然觉得有点奇怪,特雷萨并没有多想。院长常常有事出门,也经常不告诉她们要去哪做什么。阅览室丢了一两本书也不是什么大事,等她回来再报告不迟。
正想着,忽然又倏然地,背后响起温柔而熟悉的嗓音:
“有什么事吗,特雷萨修女?”
一阵战栗的暖流由脊柱直达头顶。上帝啊,为什么她在句尾叫她名字时上扬的语调能如此美妙?
有些不自然地转身,看见院长正微笑着注视着她的脸,碧蓝的眼珠,舒展的眉宇,无一不流露出慈母般的光辉。
“莫艾莉修女……”特雷萨感到脸颊火辣辣的,“是有件事要汇报,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出去了。”
“凌晨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这附近有两个迷途的孩子,我把他们接了回来。”莫艾莉脱下手套和厚厚的呢子外套,解开未经染色的羊毛围巾,一头栗色的长卷发如同鳞光闪闪的波浪。她侧过脸微笑道:“一对很漂亮的姐弟呢。如果晚到一点,他们就要冻死在雪地里了。”
特雷萨反应过来:“新来的孩子?”
“嗯。不过……其中一个恐怕……”声音逐渐减弱,后半句特雷萨没有听清。“先不说这个,是什么大事让你一大早就赶来报告?”
“也不算什么大事。昨天清点书籍的时候,发现藏书室的书又少了几本。”
莫艾莉眨了下眼。“是哪几本?”
“说也奇怪,都是些很难懂的书。就算是修女们,也不大可能会特意借去看,更别说那些孩子们了。”
听完被盗书籍的清单,作案者是谁,莫艾莉心里已经有数了。
“不要低估孩子们。他们拥有无限的潜能。”
会偷走《十三条戒律》《宗教绘画中的艺术符号》这类一般小孩连题目都看不懂的艰涩书籍的,只可能是维拉尔·林奇。
最先在莫艾莉脑中浮现的,是那个孩子黑珍珠般的眼睛。然后是白皙得有些病态的皮肤。有刘海的黑短发。小个子,看上去很柔弱。讨厌吵闹。喜欢读书。
维拉尔·林奇。
修道院近两年来接收的最有天分的孩子。而他被家里送来这里,是因为他的嗜好丢了家族的脸面。
“偷盗”。
古板严厉的父亲,受不了私生子儿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偷盗行径。一向以“□□骑士”自居的林奇家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母亲“失宠的地下情人”身份,以及维拉尔对父亲的藐视态度,使得恼羞成怒的林奇干脆把他丢到这里了事。
这样,林奇家再没有维拉尔这个私生子,他的存在将从家谱上抹去。
被家里送来圣十三修道院的,都是□□各家族生下来却不想要的孩子。来到这里,相当于与以前的家一刀两断,一切从零开始。
唯一与过去的联系是,这里出去的孩子,将作为□□的鹰犬,终身为□□效力。
“成为□□的精英吧”——送他们来这里的家长们这样说,却没人告诉他们真相。
修女们仍以原来的名字称呼他们,也是为了掩盖他们被家人抛弃的事实。不过,纸包不住火。有的孩子或许已经察觉到了。
圣十三修道院,□□子弟的垃圾场,同时也是重铸的熔炉。铸造出天下无双、美妙绝伦的艺术品,便是莫艾莉的工作。
原材料的优劣,是铸造的一项先决条件。
打发走特雷萨,莫艾莉端着热水和毛巾,推开走廊尽头一扇房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在门口停了两秒。
两张单人床,一张空无一人,床单和被褥扯到了地上,另一张躺着一个正在呻吟的孩子,一个女孩紧紧握着他的手,背对着门跪在床边。
“醒了?”
女孩回头,看表情似乎没察觉到有人进来。很快她转过脸,继续看着她的弟弟。
“他在发烧。”她说。
莫艾莉把盘子放在床头,还没动作,小女孩便掠过她眼前,抢先一步将毛巾在热水中浸湿,拧干后叠成精巧的长方形,盖在小男孩滚烫的额头上。
注视着女孩灵巧流畅的动作,修女道:“你们两人在雪地里睡了半夜。只有一个人发烧,已经是主的恩赐了。”
忽然,小女孩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扭头看她。
“这里是哪里?”
“圣十三修道院。”
“你是谁?”
“人们都叫我莫艾莉修女。”
听到“莫艾莉修女”几个字,女孩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一直播放着的电影突然定格。
“请放心。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莫艾莉勾起一道慈母般的微笑,“爸爸遭人暗杀,妈妈也死在眼前……你们也没有家可以回去了吧?”
一动不动。女孩全身僵直地跪在那里,半晌,才机械般地扭过头去,看着正遭受高烧和梦魇折磨的弟弟。小男孩呼吸急促,不时咳嗽,咳得整张床都在震。女孩紧把他的手握得更紧,却无法减轻他的病情。
“可能是感冒引起的肺炎。”修女道。
“救救他。”她说。
“……”
“求求你……救救他……”
修女看着女孩,眼见大颗的泪珠从她脸上滚下来。
“能救他的只有上主,我也无能为力。”顿了顿,莫艾莉续道,“能不能挺过这次,是上天对他的试炼。”
女孩低下头,柔顺的长发间露出一对紫水晶耳坠。与五官相比,耳坠显得有些太大了,而且颜色和室内光线一样滞重。
半晌,她仰起头。
“你说谎。”
“哦?”
莫艾莉期待着女孩下一步的解释。小孩子的直觉通常都是很准的,有些人从小就能看穿大人们精心编制的谎言。
可女孩再没多说一句。
“再这样跪下去,会生病的哦。”
略带失望地看了一眼女孩的背影,修女离开了房间。
深夜。
一个激灵,雪夜从夏天的床前冻醒。她撑着床沿站起来,晃了两下,终于站稳。
捡起从夏天的额头滑落的毛巾,浸在水盆里,发现水已经凉了。
“咳咳!”一阵剧烈的震颤,小男孩突然捂住嘴巴,再张开时,掌心全是血。
“!!”
雪夜手一松,毛巾缓慢舒展开来,沉进冰冷的水底。她扑在床上,握着夏天被染红了的手掌。
半晌,雪夜拨开及肩的黑发,抚上耳垂。母亲的灵魂石,摸上去坚硬而冰凉。
翌日清晨,早课还没开始,距离早餐也还有足足一小时。而维拉尔已经醒了两小时了。他不怎么睡觉。每次假装爬上床之后,他总会反锁房门,然后打开台灯,从床下取出偷藏的书来读。而他那古板而可笑的父亲,居然一直拿这点作为他不服管教的标志。不睡觉,是因为不睡也不觉得困。他不需要睡眠,就像地上生物不需要鱼类的腮一样。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连续几天的雨雪天气终于告一段落,久违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修道院长长的灰石砖地上。
此时此地,能够享受读书的乐趣。
如果没人打扰的话。
走廊前方,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女孩,正朝他走过来。
维拉尔眯起眼。
同样是黑头发。东方人的长相。
女孩在距离他两米的地方,站定,微微点头。一只紫水晶耳坠在晨光中闪闪发光。她低下头,柔滑的发丝扫过白皙的脸颊。片刻,女孩抬起眼皮,拨了下额前的刘海。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记忆中,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然而很多年后,两人再次相遇时,对话的开头,竟然和当时一模一样。
巧合吗?抑或……命运?
库洛洛合上书,抬头仰望废墟上方璀璨的夜空。刚刚读到的相同的字句,犹如夜半鸣钟一般,使得埋伏在脑海一隅的潜在性回忆,刹那间历历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