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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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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玉过去几日,新颜坊依旧歌舞升平,其实世上无论少了谁大家都能照常过日子的。若雅玉懂这道理便不会想不开了。
雅玉是乐户,寻常的墓地是进不了的。若耶晓得她们死后都洗脱不了教坊的烙印,所以她常年在西山上的庵堂里捐了牌位,入不了土,有个牌位超度超度也是好的。也许只有在佛的眼里才有众生平等。
白天新颜坊休息,若耶捧着雅玉的骨灰带着相熟的一行人上西山去了,骨灰总得和牌位放在一起。
“我一直捐着这里的牌位。”若耶指着佛堂的墙上说。
墙上密密麻麻放满了牌位,有的刻了字,有的没有。
“我们这种乐户死了也受人歧视,莫看表面风光,没哪个墓园子肯收。我想总得给姐妹们一个容身的地方,没处去的就老姐妹伴着吧。”
“以前新颜坊里的姑娘是接客的,”若耶眯起眼睛似是在回忆,妓女的死亡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她们所接受的每一个客人,在带来叮当作响的银钱时,也带来大把大把的死亡。每当仰面朝天,她们看到的就是死亡。“你时常可以看到她们脸上阴阴的、死亡的气息,任何胭脂水粉都无法掩盖,雅玉就是这样的。后来我接手了新颜坊,把它改成乐坊,只有吃不着的才是最好的。只可惜雅玉她……”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几不可闻地说:“劫数啊!”
清芷来来去去一句话都没说,只看着一室的牌位想:自己以后也会成为这里的一员,也好,总算有了容身之所。
回到新颜坊,她不敢关门,整夜整夜开着门,一关门她就想起挂在门后的尸体,又想到静谧的佛堂,想到铺天盖地的牌位。她觉得自己已不像一个活人。
郑君予在她的屋里搭了个地铺,本来他推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损清芷名节,但打发他来的若耶说,坊里的人没哪个是有名节的,他不愿就罢,自有别人愿去。于是他还是乖乖的去了。
白天从庵里回来,清芷平静得出奇,郑君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明明悲伤却无处宣泄是最可怕的事,所以听见她夜里不住翻身便问:“睡不着吗?”
“抱歉,吵到你了。”清芷略微有些鼻音,“怎么都闭不上眼睛。”
“我也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在黑暗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古怪的女人,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一个人在大院的角落里等死。倒不是病有多重,症结全在她一心求死。我出手救她,她自然百般不愿,最后我强灌了她几天药,她终于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只可惜我后来再去看她,她已经不在了,连住的屋子也变成了柴房。我们或许无法相见,但我相信她一定是逃出了自己的牢笼。生活就是这样,有人逃出生天,有人泥足深陷。我们都该庆幸自己还活着,只要活着一切都会好的。”
他?是他?那分明是他和她的故事,清芷听出来了,谁说他们不会相见?原来冥冥中自有定数。
“给你样东西。”清芷把枕头下的锦囊递给他。
“什么呀?”他摸索着。
“是锦囊,里面曾有一把钥匙,一张图和几个火石。”
“是你?”他猛地坐起。
清芷下床点亮油灯说:“是我。”然后向郑君予深鞠一躬。她一直以为自己与他相见时必是欢欣鼓舞的,不想,真的遇见了也只说得出“是我”两字。
若耶手里拿着一张信笺,上面只有三个字,纪婉如。
当若耶遭遇纪婉如,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相携手,那种感觉说不出的百味纷呈。
纪婉如是没有长大的若耶。
她的手在轻颤。不曾眷恋,不曾留恋,她有的只是思念,思念过去单纯、美好的生活。也许无知是种幸福,但比起永远的天真她宁愿选择长大,让成长的痛在心里钝钝的蔓延。她不再是当初不懂世事的纪婉如,她是若耶坊主。而他不过是个想重温旧梦的故人。
抚触着信笺上遒劲的字,那是他的笔迹,和他的人一样,刚劲中透出憨厚。
见?不见?她坦然一笑,该来的躲不掉。
“雅玉,请他进来吧。”刚说出口,她便懊悔地伸手抚额,哪里来的雅玉?没了,没有雅玉了。
清芷代替雅玉回答说:“坊主,就请到这儿来?”若耶没有再找丫环,只有清芷在空闲时过来帮忙。人,一旦习惯了另一个人是件麻烦的事,有了第一次就不能有第二次。
若耶点头,对镜整妆,到底是故人。
夏邦云再次见到若耶,这个曾经是他妻子的女人看起来比起前过得好得多。
“别来无恙?”若耶动手给他斟了杯茶。
“还算安好。我去过夏家,”他用的是去不是回,因为他已不再是夏家的人,其实他只是个养子,从来不是夏家的人。现在之所以还姓夏,是因为他不想没有姓。“夏家败了,只剩下几个老仆,靠变卖祖产过活。”
若耶不置可否地听着,夏家败不败与她无关,她不姓夏,连夏家的媳妇也不是。
“我见到他了,他整日与酒为伴,浑浑噩噩。”他继续说着。
“想必你也知道我离开夏家很久了,我们都和夏家再无瓜葛。”若耶打断了他的话,夏家对她而言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的来意。”
“我来见我的故人。”夏邦云只是她的眼睛。
“叙旧?”若耶挑起眉毛。
“我来问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离开夏家?”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他至今还念着你,醉酒后漫说着你的负心,他不可能赶你走。”
“是我自己走的,我本不是夏家人。”
夏邦云长叹一口气,“好一句我本不是夏家人。你我真是绝配。”
若耶蓦地想起当初他叛出夏家时说的也是这句。她笑了,举起杯子说:“我以茶代酒,敬不是夏家人的人。”
喝下茶,夏邦云说:“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离开夏家?”
“没为什么,走了就是走了。”她无所谓的挥挥手,“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较真,这样活着不累吗?”
“我过得很好,原来离开夏家我们都可以那么有作为。”
“夏家束缚了我们,还是我屈从于夏家?”她轻笑,“何必去管,我们都已离开。”她笑得有些无奈,“我知道你恨我,说吧,你的来意不止这些。”
“没有你我不会离开夏家,”他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你不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你更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为了你我愿意留在夏家当牛做马。你做了什么?你爱上了那个不学无术的他!”锵的一声,杯子已然被他捏碎。
“我不爱他,正如我不爱你一样。对我而言你是兄长,而他不过是我赶走你的工具。你愿意当牛做马,我却不愿自己的丈夫净为别人做嫁衣。我不爱你,但不忍心利用你。”她不知道那么做是为自己多一点还是为夏邦云多一点,但他必须知道她曾为他做过什么。
“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我从不奢望你们能理解,其实与其说我嫁给你,不如说他们把我送给你。懂吗?自始至终没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
他沉默,半晌说出一句:“你亲口答应嫁给我的。”
“我可以不答应吗?寄养在舅舅家的外甥女有什么发言权?”
“我以为我待你不薄。”
“不是你爱我我就必须爱你。”
“你竟铁石心肠。”
“现在你过得很好,我过得也很好。若你觉得我亏欠了你,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但你不能动新颜坊,否则我们只有玉石俱焚。”
夏邦云深深看了她一眼,黯然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若耶突然想起过去娴静的纪婉如,总是寄人篱下依然能得到他兄长般的疼爱。
她站起身,云袖轻舞,无所谓地笑唱道:
我也曾捻花枝看惯娇红,
我也曾披风罗独坐玉堂。
芳华落随东风能够几程,
春已尽人何处残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