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人》扬州三月

1、第 1 章

　　顾秋雨再见乔春风，已是八年后。
　　彼时他已不是当年初入江湖的懵懂少年，乔春风却依然是风姿绝伦的白衣剑侠。岁月流转，不曾夺走他身上半点风采，只当初的意气风发变作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沉敛。修眉凤目，顾盼之间，仍可令无数江湖侠女尖叫。

　　有些人注定是上天宠儿，时光一刀刀刻下，不见划痕，只剔去杂质，剩下的部分，愈加明澈。乔春风是天生的明珠美玉，而顾秋雨，便是他剔去的碎屑，非但不损其质，反而愈增其美。

　　他这般呆呆站着，浑不觉耳边劲风呼啸，血肉横飞。
　　只见那人指尖剑气如虹，倏忽来去，他从来是这样，便是杀人，也如枝头折花，一举一动，唯见其美。
　　便如八年前乔春风当胸刺来的一剑。他抽剑，后退，血雨漫天倾洒，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此处是苍山脚下一个小小的村落，所居不过百人。他在此居住数年，极少见到生人，此地极是偏僻，今日不知为何来了这许多人，连乔春风亦大驾光临。

　　乔春风已还剑入鞘，他周边散落一地尸身，身上白衣却点尘不惊，一线儿血花都没溅到。
　　林间是积年腐叶，人行其中，嘎吱作响，顾秋雨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每走一步，都如一记惊雷响在耳边，步步惊心。

　　一别八年的情人再聚首，第一句话该说些甚么
　　顾秋雨只觉面上如戴了一只铁面具，一丝儿肌肉也牵不起，嗓中如噎了棉花，半个字也吐不出。
　　四肢如披霜雪，就那么一动不能动，站在血泊之中，望着那袭白衣渐渐走近。

　　乔春风伸出手，将他揽入怀中，低头，吻住。
　　起初是极慢地辗转，如春日初开的桃花，柔软的，泛着清香，一如记忆中那般美好。或者漫漫流转的光阴下，总有些东西，未曾与时间同朽。

　　鼻间仍是淡淡竹香，顾秋雨恍惚忆起两人情浓之时，乔春风亦是这般揽他入怀，举手拂袖间，竹香萦绕，他便手足俱软，任他施为。

　　这一点竹香，便是他的软筋散，酥骨丸。凭他内功修炼到何等境地，总敌不过。

　　其实他勿需如此。
　　时至今日，两人武功早已是天差地别。

　　他内功全废，体内残存的一点功力，只怕尚不如江湖上一介三流武师。
　　而乔春风，朝阳谷曾予他八字考评，侠之大者，剑中王者。
　　这八个字，武林中如今无人不知。

　　乔春风的五官，近看愈加俊美，黑眸幽深如海，潋滟的波光中，倒映着一个苍白少年的脸。一张平淡无奇，过目就忘的脸。
　　顾秋雨猝然回神，是啊，乔春风还是乔春风，顾秋雨却早已不是顾秋雨了，怕他作甚。
　　他双唇抖动，似乎颤微微不胜惶恐，“乔…乔大侠。”

　　这声音又低又轻，仿佛暴风雨中折翅的小鸟，垂死前的挣扎。
　　却有想不到奇效。
　　沿着他腰线下滑的手指，停住了。

　　乔春风闭眼，又睁开。他眼中流动的海水好似在瞬间凝固，变作一面明镜，万物于其中纤毫毕现。
　　他松开手，退后，立定。“小兄弟，请恕在下失礼。”
　　他的声音低沉动人，似杏花村的百年陈酿，叫人简直恨不得溺死其中。
　　顾秋雨却不为所动，他已经醉得太久，如今终于清醒。
　　他退后两步，脸色恰如其分的又白上几分。轻轻咬住下唇，“没，没关系的。”
　　再退后几步，身子抵上背后的小树。林间无风，他身后那棵小树的枝叶却微微颤抖起来。

　　乔春风目光凝注于他，半晌，绽开一个极温和的微笑。
　　他上一次这样笑，还是在黑木岩的武林大会上。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举着手中的令牌，微微一笑。
　　一身白衣如水如云，恍惚不是尘世中人。

　　顾秋雨的神色果然宁定下来，一双手虽局促地揪住衣角，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他。
　　乔春风温和地开口，“方才不慎吸入了一点春药，唐突了小兄弟，在下稍后自当赔罪。”

　　他一边说，一边席地而坐，双手于胸前结印，片刻后，头上便袅袅升起白色雾气。

　　顾秋雨见他已入定，便一步一步，悄悄后退。乔春风一直闭着眼，头顶雾气渐渐深浓。
　　顾秋雨已然退到林子边缘，却忽然不动了。准确来说，应该是忽然动不了了。
　　一股极柔和的力道自身后拂来，如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他立在这春风中，便寸步难移。

　　林中一人坐，一人立，中间隔了数十具尸体。这情景说不出的诡异。
　　光影渐渐西斜，乔春风的眼睛仍未睁开。
　　顾秋雨百无聊赖。只得转动全身唯一能动的眼珠，打量地下的尸体。

　　大红衣裳，金线勾边。女子虽已逝去，眉目却宛然如生，颜色依旧鲜丽动人。
　　他虽已久不涉江湖，却也曾听说过姹女教的名声。
　　姹女教是南疆的教派。教众擅毒擅蛊，招式诡异，性淫，喜双修。他想起这些，忍不住朝乔春风望去。
　　难道说今日这些麻烦，竟是由乔盟主的男色引起？
　　他这般一想，心情顿时愉悦了几分。就连站在这里不能动，也不以为苦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身旁却忽然多了一个阴影。他虽没了武功，耳力犹在。但来人并未发出一点声息，显然轻功已臻化境。

　　眼角余光扫过，只见这个男子身着玄色服饰，长发未束，金线编织的抹额齐眉勒过。

　　只一眼，他便知来人是谁。一颗心登时如泡在三九天的寒水中，从里凉到外。

　　那男子冷剑一般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仿佛最利的刀子，将他从身到心，寸寸凌迟。他忽然庆幸自己此刻动弹不得，倘若他的穴道被解开，身旁这个人一定能听到他牙关格格打颤的声音。

　　他正这么想，又一阵微风拂过，全身一松，四肢居然能动了。

　　乔春风已经睁开眼，他起身，白袍流水一样滑落，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材。他这样随随便便站着，看上去仍是清朗疏阔，气质俊雅无双。

　　顾秋雨忽然明白，区区一点春药，为何让乔春风打坐了这么长时间。他早知此人会来，是以提前运功调息。

　　头颅似有千斤重，他调动全身力气，才万分艰难地将它移至来人的方向。

　　这个人一点没变。时光同样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点印记。眸子依旧如夜空中两点寒星，遥遥望去，如同隔着万古长夜，清冷疏离。双唇削薄，勾起来时，总透着一股讥诮之意。
　　他身形高大，这样站着，就如一座万年不化的雪山。森森寒意迫人而来。

　　乔春风静静看着他，“夏玄冰，你来得好快。”这一刻，他的眼中，除了夏玄冰，再看不到任何外物。

　　夏玄冰睨了他一眼，将目光转到顾秋雨身上。这很不寻常。夏玄冰和乔春风站在一起时，通常眼中只有彼此。用顾秋雨曾经的话说，是天雷勾动地火，金风相逢玉露。哪有精力旁骛他人。

　　江湖中无人不知，浮云殿的夏玄冰和朝阳谷的乔春风，是一对不死不休的仇敌。

　　今天果然不是个好日子，顾秋雨暗暗叹气，肠子都要悔青。早知如此，前日那算命先生上门之时，他就不该说人家妖言惑众。不听长者言，果然就遭了报应。

　　他身子立刻抖了起来，在夏玄冰冰冷的目光下，如秋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摇摇欲坠。
　　这倒不是装的。事实上，只要夏玄冰贴近他身侧一丈之内，他的身体，便会立刻生出反应。这已是一种本能。
　　当然，这样也才正常。夏玄冰的寒冰掌早已经修炼到十层境界。他脾气古怪残虐，性子又冷。等闲江湖中人，谁见着他不怕？

　　夏玄冰威压愈重，目光凝然如有实质。
　　顾秋雨内力早已不在，如何当得住他这般气势，双膝一软，就要跌倒。身后熏风袭来，身体骤然一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