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烬》空里

2、02

　　虽然已是夏天，可春天却似被留在了这里，满园的鲜花肆意地怒放，尽情释放着自己短暂的生命。在这一片花海之中，一抹浅粉色的身影半蹲在一株西府海棠前，神情温和而平静，仿佛是置身在一片温暖的梦中，所有的烦扰都被隔离在她的世界之外。
　　远处的他见了，虽想要靠近，却是无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再叫他城哥哥，她的目光中不再有他……注视着她的目光一点点变得辽远，好似进了一个无休止的梦境中。
　　他叫赤城子，武林盟主赤潇之子，母亲亦是江湖中有名的医药仙子伏萱。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开心过。记忆中的父亲始终都是森冷的，不曾抱过他，不曾对他微笑，更不曾教导过他。就这样，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不会有笑容，直到那一天，某个小女孩和她的娘亲闯入了他的生活中。
　　小女孩名叫筱晓，司空筱晓，而她的母亲是江湖上无人不知的司空明月。美丽妖娆，谋略过人，亦正亦邪的司空明月，似乎是每个男人的梦。而在他看见父亲对这个女人露出最温柔的笑容时，便再也不曾怀疑过这点。
　　司空明月和司空筱晓就这样住了下来，父亲腾出所有的时间来照顾她们母女，却不曾想过去打听孩子的父亲是谁。每每父亲弯下身子和司空明月一起逗弄筱晓时，他总能看见母亲眼中受伤的神情。和所有孩子一样，他开始讨厌自己的父亲，甚至憎恨。
　　“城哥哥，城哥哥，你在想什么呢？”小小的手牵扯住自己的长袍，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刚及自己腰的小女孩。眼睛不大，可是很亮，也总是水汪汪的，看着很舒服。脸上的皮肤很好，白皙中透着点浅粉。下意识地将她抱到自己怀中，他软着声音问：
　　“筱晓在这儿开心么？”
　　她低头玩着自己手中的小花，丝毫没注意到他眸中的复杂，“开心啊！有娘亲，有伯伯，还有哥哥，要是爹爹也在这儿就好了。”
　　“筱晓的爹爹是谁？”
　　她歪着脑袋，双眼直眨个不停，想了好久才有点印象，“有次娘亲好像对爹爹说‘西凌绝，你这个混蛋！’，可爹爹是叫西凌绝，还是叫混蛋呢？”
　　他的手一紧，目中的复杂更甚。没想到，她的生父竟是西域之王，西凌绝。
　　自从这一天之后，她似乎就腻上了他，总是跟在他后面“城哥哥，城哥哥”的叫唤着。而他对父亲的憎恨也意外地没有转移到她的身上，每一次都忍不住将她给抱到自己怀里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表面的平静安宁好像不会有被打破的那一天。
　　可是，他错了。
　　突然的一天，筱晓开始沉睡不醒，不论采用什么样的方法，她依旧平静地睡在那儿，对外界的轰动丝毫不知。三天后的某一刻，他看见了父亲和母亲在院中争吵，两人吵得很凶，可他却没有上前听一听的勇气。而从当天晚上开始，母亲便将自己反锁在药房之中，整整十二天。
　　筱晓喝了母亲的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醒来，那时，他竟是欣喜的。转身奔跑出去，他大声唤着娘亲，可整座院子却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听不见一丝回音。他慌了，疯狂地找寻着每一处角落，最后却是在母亲的卧房找到了她。
　　母亲平卧在床上，双手交叠放于小腹，神色安详得好似在睡梦中。
　　就这样呆呆地站立在母亲床前，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直到夜幕降临父亲冲进来，他方知道两人争吵的原因。原来，筱晓沉睡不醒是中毒。原来，父亲竟是怀疑母亲在筱晓膳食中动了手脚。原来，筱晓的药是凝聚了母亲所有的心血，所有的精力……而现在，背后之人找到了，不过是一名普通人，一名极度憎恨着司空明月的普通人……
　　看着父亲伏在母亲床沿痛苦，他其实很想笑。怎么，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还是故作的深情？抑或是，抵不住心中的那份羞愧？第一次，司空明月走到他身边，用着极轻又极柔的声音说：“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子，值得你们付出。”
　　是啊，他的母亲当然值得付出，可是他的父亲又给了什么？
　　葬礼很安静，母亲本就没多少相熟的人，而当年的同门也因母亲选择父亲早就断了联系，因而灵堂上就只有寥寥几位父亲的相识。一身丧服的父亲似乎一夜苍老了很多，可是他却仍看不见父亲眼中的疼惜，有的只是愧疚。那一天，司空明月领着筱晓在母亲的灵位前重重磕了三次，随后便起身告辞。
　　父亲惶然起身，甚至带倒了身边的烛台。
　　“明月，这不是你的错。”
　　司空明月摇摇头，眼眸中是一如既往的骄傲，“赤潇，你该珍惜她的。而这件事也的确是我的错，下毒的那丫头是他身边的人。”
　　“不！既然他这般对你，你就更不能现在离去。此次的事定不会再发生第二次，筱晓和你我都会保护好的！”
　　司空明月尚未回答，半空中便传来一阵狂野放肆的笑声。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一名赤衣的妖艳男子缓缓步入灵堂，白皙的手指把玩着自己的长发，笑问：“我的妻儿为何要你这个外人保护？”
　　“爹爹！”筱晓欢笑着扑入来人的怀中，被一把抱起。
　　“乖女儿，想爹爹了么？”
　　“嗯！”
　　“爹爹不在的这段时间，娘亲乖是不乖啊？”
　　“嗯……娘亲天天在筱晓面前说爹爹不好哦。”
　　“是么？那等爹爹把娘亲带回去之后，筱晓帮爹爹惩罚娘亲好不好？”
　　“好！”
　　父女俩旁若无人地交谈，一点也不受周围的影响。这时，有人认出了男子，恨恨道：“西凌绝，竟然是你！你不在西域，跑到我中原来作何？”较之司空明月的亦正亦邪，西凌绝可谓是全然的邪狞。自从十年前单枪匹马扫合了中原几大门派后，他便被所谓的正派归为了邪魔一类。
　　在一片愤怒的声音中，父亲拔出了剑，但他却无法分辨父亲眉宇间的愤恨是因为武林正道，还是因为司空明月。
　　可两人间的实力差距实在是大，不过三十招，父亲便被西凌绝置于剑下。司空明月想要相救，却被西凌绝顺势揽回了怀中，“女人，都为我生下了筱晓，还这么不老实。”
　　“混蛋，放开我！”
　　西凌绝抱得更紧，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就这般正大光明地擒住司空明月的双唇。筱晓站在西凌绝的脚下捂着嘴在偷笑，其他人却是唏嘘带着恨恨。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父亲，只觉他的眼中一片死灰绝望。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的瞬间，他的父亲唇角弯了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着：“萱儿，我这般对你，不知到了那里你是不是还愿意原谅我呢。”
　　下一瞬，就在他的注视下，父亲手握着西凌绝的剑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从未有过希望的一生。
　　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西凌绝留了下来，还将他收为义子，一招一式亲自教导。在这样的日子里，筱晓更喜欢粘着他了，甚至于安睡也只有他才能哄住。他不知，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很喜欢他，真的以为美好幸福的日子就会这样继续下去。
　　所以，在他毫不留情地对西凌绝和司空明月下杀手时，他忘了，忘了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转身，对上她平静的视线。没有料想中的激动愤恨，可也再没了往日的活泼可爱，剩下的就只是一片安静祥和，安静到连话语都吝啬。
　　她的微笑，从俏皮变成了平和，不论何时何地总带着浅浅的笑容。在众人恭贺他成为新一任盟主时，她只是站在他身边浅笑着，在他宣布她是他的未婚妻时，她依旧浅浅笑着，好似这个世界已没有什么能让她的心再起一丝波澜。所以，在她提出前往江南小镇休养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了，却不想这一举措彻底让他失去了她。
　　……
　　见她仍对着那株海棠，他轻叹口气转身离开。而在他离去的瞬间，她伸手折下开得最为艳丽的一朵，带着花回到自己的房间。当暗黑的夜幕遮蔽住整片天空时，一抹黑色身影也跃了进来。
　　被拥入怀中时，她依旧很平静，只是右手却不自觉地紧紧攥着来人的衣袖。
　　窗前的白色瓷瓶中，那一朵海棠显得尤为艳丽。
　　次日，她坐上了赤城子安排的马车，再次回到阔别几月的樱园。坐在庭院中静静等着，等着那个人再次出现在自己视线中，等着那个人再次对自己露出宠溺的笑容，等着那个人再次将手中剑交给自己，等着那个人再次不留一丝缝隙将自己纳入怀中……
　　两个时辰后，在昏黄的暮色中，那抹骄傲而孤寂的身影缓缓，缓缓地朝这里走来。
　　回来了么？真好。
　　轻扯嘴角想给她一个笑容，可身子却实在是疼得厉害。额上流下的血模糊了视线，手中的剑似乎也再不能支撑自己。在她奔向自己之际，他认命地丢下手中的剑，倒在了她的怀里。
　　“真…真好，筱晓，我回来了……”
　　她拼命点头，汹涌的泪水顺着面颊一滴滴落入他的衣襟里，染开了鲜红的血迹。
　　“筱晓，若，若是你…你能唤我一次多好……”他的手贪婪地汲取她脸上的温暖，试图能找到什么，可，可最后却仍旧只能徒劳地坠下。
　　最后，筱晓，我想你记住我微笑的模样，不要哭了好么？
　　身体的疼痛瞬间远去，他闭上双眼留下一个温暖至极的笑容。
　　她的唇张了张，曾经甜美的声音如今带上了几分沙哑：“葬…葬……”
　　用尽所有力气抱着他回到一池红莲前，轻言笑问：“看，葬，它们全都开了。这可都是我准备送给你的，好不好看？”
　　清冷的月光洒下，给这一池红莲添上几分妖媚。她反手一扬，朝水面一掌劈去，盛开的红莲即刻剧烈燃烧起来。
　　“葬，这可是我们的秘密哦，除了你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会武功呢。娘亲和爹爹早就把毕生所学全都传给了我，只是我曾和他们约定除非绝对必要，否则便一辈子不出手。现在，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好不好？……”
　　抱着他站起身，起步朝水池走去。
　　“筱晓，不可！”
　　赤城子飞身追来，依旧一身整洁，然而刚触及她的衣袖便被她以内劲震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抱着他跳入化为火海的莲池中。
　　天色渐明，稀疏的日光隐隐照来。在莲池的一角，残留的最后一朵红莲正灿烂地盛开着，微风习习，带来前院的樱花，两相交映痴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