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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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十九）
1938年夏季里最闷热的那一段时日，天津城里涌动着一股子带毒的暗潮。这暗潮乃是从海光寺的日本宪兵队里流出来的，渐渐地便在大街小巷里散布开了一股子臭味，让各家各户心中厌恶却又提心吊胆，生怕不注意就沾惹上了。
有一些在临时政府里供职的人悄悄带出消息，说是前天在保安处金处长府上，正要调去北平的警察局副局长马长生给人毒死了，日本人便将当日里做客的人都带去宪兵队审了一遭，连金处长的家仆和表少爷都不例外。于是天津城里哪儿还得轻松，自然又比平时更箍得紧，那些穿了土黄军服的鬼子扛了枪四处巡逻不算，更有便衣警察深入到大街小巷里，冷不防就捉了一些人回去，趁机讹了不少钱。也有人半夜听见打枪的，都惶恐得不敢伸头看上一看。
惯于听戏的人说福喜班的班主李三雄和台柱子云香袖云老板也给牵连了，因为自那日唱堂会以来，就不曾见云老板在天津的各大戏园子登台。又有人说是在宪兵队里看到了云老板，于是戏迷中便有人咬牙切齿，痛骂鬼子，却也毫无办法。
这一日天又阴了，不一会儿便降下倾盆大雨，就跟云后头有人掷下了无数水豆子打人一样，劲头大，落在身上发痛。原先还在街边热得喘气的闲人们一下子就跑散了，晒着干货和衣服的也赶紧收拾。就这大雨天，便是拉黄包车的也不愿找活，都躲在屋檐下暂避，可偏偏就有人在这雨里骑了辆自行车直奔向海光寺，那浑身都淋得透了，脚下却不松劲儿，一看就知道是急了。
韩双白其实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压根没看天，金太太一叠声地唤他带上伞他也来不及回头拿，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那是金彩琴双眼哭得红肿地来说给他听的：牛子俊被日本人给带去海光寺那边了，牛家已经乱成一团，只能求他想想办法。
韩双白已经过了很久的双重生活，他时而是风流倜傥的浪荡公子，时而是杀奸团的枪手石怒梅。白天和黑夜对于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更多的则是一张面孔和另一张面孔的转换。
现在他站在海光寺的日本宪兵队总部门口，像只狼狈的落汤鸡，对于等下该摆出的怎样的面孔还没有准备好。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也不能去直接闯过日本兵的岗哨，只能塞给旁边的皇协军一个大洋，说是来找翻译官赵秉先的。那伪军倒还算识趣，用岗亭里的电话通报了，不一会儿赵秉先就跑了出来，对着守门的鬼子叽里哇啦一阵说，那鬼子斜着眼上下打量了韩双白好一阵，总算放他进去了。
赵秉先撑着伞将韩双白领到廊下僻静的地方站住了，摸出条干净手巾供他擦脸，问道：“韩少爷，您怎么来了？是金处长那边有什么急事儿？”
韩双白一面擦干脸上的水，一面说：“今天我来倒是瞒着舅舅的，前几天才出的事，我哪里还敢去烦他。但今天彩琴妹子苦苦相求，没法了，我想来想去，只有赵翻译您能帮得上忙。”
赵秉先连忙道：“韩少爷您和小姐真是看得起我了，我就一个小小的翻译官，您拔根寒毛都比我的腰粗呢。”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少爷您莫非是要打听前几天府上那事儿？”
韩双白点点头。
赵秉先又是一叹气：“难呐，韩少爷。不瞒您说，这个事儿闹得可不小，日本人上边儿都关注了，责成佐藤查明真相，缉拿真凶，宪兵队这边上上下下都严着呢。您瞧，金处长最近不是也忌讳了，轻易不出面。”
韩双白知道如今马长生死在自己家，日本人和警察局只录过口供什么的那简直是给了顶天的面子，金佑麒得暂时夹着尾巴做人，能撇清关系的自然也不会靠近，要说动人帮忙自然也比平常难了许多，更何况是赵秉先这样善于见风使舵的人。
韩双白从口袋里掏出个金箍子，塞进赵秉先手里：“我也不敢让赵翻译为难，只是牛子俊的消息，彩琴无论如何也得知道，那是她心头肉，再胡思乱想地猜疑只怕要得病。”
赵秉先装模作样地推了一推，韩双白还是硬捏在了他拳头里。于是赵秉先收了那戒指，对韩双白道：“牛家少爷现在正关在这边牢里呢，苦头是吃了点儿，性命倒还不担忧，只是想要弄出去，只怕现在还不行。”
韩双白又恳求道：“不知道赵翻译能不能让我见见子俊兄，也没什么别的，就是看看人好回去说给彩琴安心。”
赵秉先琢磨了一会儿，终于一咬牙：“成！表少爷您吩咐的事儿，我就是提着头也得办好！”
韩双白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感激的神色。于是赵秉先领他插着墙根儿走，先在伪军的房间里坐了会儿，然后就去了一楼的侧门。赵秉先对看门的日本军曹说了几句，然后又塞了东西，那军曹盯着韩双白上上下下地看，最后终于让士兵打开门，放他们进去了。
赵秉先拉着韩双白，低声道：“要我说还是牛家少爷的造化，因为佐藤少佐想着要随时提审，才拘押在这边，不然丢到香取街的水牢，就只有烂在里头了。”
韩双白没有答话，他完全没心思听赵秉先说什么，他看着周围的一切，后背一阵阵发凉。
进了两扇铁门门，里头就全黑了，所有的一切都被隔绝在外头，包括轰隆隆的雷声和刺目的闪电。顶头一串昏暗的白炽灯在黑色的地板上打出一个个淡黄色的光斑，两边是被铁栏杆隔出来的牢房，黑洞洞的完全看不清楚，只是偶尔有呻吟和抽泣的声音像鬼魂儿似的飘着。
两个带枪的日本兵踩着大头皮靴在走廊上巡逻，脚步声回荡在整个地牢里。忽然一声尖锐的惨叫从尽头的地方传过来，像针猛地扎进耳朵里，韩双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赵秉先连忙安慰道：“韩少爷，没事。昨天刚抓了个发出传单的，怀疑有军统在背后资助，现在正跪着铁三角呢。”
韩双白胸口一阵恶心，愤怒和恐惧的情绪把他整个人都包围了，就好像被雨淋湿的衣服，粘在皮肤上怎么也甩不掉。
赵秉先走到一间牢房的门口，看了看旁边的铭牌，又朝里头望了一下，对韩双白招手道：“来、来，韩少爷，就这里了。”
韩双白凑近那间牢房，从锈迹斑斑的铁栏杆看进去，一股腥臭立刻扑面而来。牢房最里头完全看不清，只是靠着走廊上的灯光能瞧着前半截。韩双白看到牛子俊正靠墙坐在地上，双腿伸着，原本青布的长衫已经破了好多口子，又是灰又是血迹。
赵秉先低声说：“这地方照惯例是进来就有杀威棒的，牛家少爷吃这几下算轻的……不过要再问不出什么实质的东西，那就不好说了。”
韩双白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叫着牛子俊的名字。大约叫了十几声，牛子俊才充昏睡中醒过来，慢慢地把脸转向这边。韩双白一看见他的脸，吓得倒抽了口凉气——
牛子俊原本戴的圆框眼镜已经不见了，左眼高高地肿起来，只露着一条缝，鼻子下挂着两条血迹，颧骨和脸颊两侧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最可怕的嘴唇下的那道口子，一下子从嘴角边斜拉到了下颌，即便是血液已经凝结了，看上去仍然触目惊喜。他使劲睁大了右眼，看清楚是韩双白，立刻哽咽了。
韩双白紧紧地捏着拳头，一叠声问道：“子俊，你要不要紧，伤得重吗？“
牛子俊用手按着左腿，眼泪不断地流，却说不出话。韩双白拉着赵秉先：“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不说话？”
赵秉先尴尬地笑了笑：“咳，嗓子给叫哑了，过几天就好了。”
牛子俊忽然手脚并用地向着韩双白爬过来，用几乎疯狂的眼神盯着他，抓住他的手：“……救……救我……救我……出去”
他的声音嘶哑得好像锈掉的锯条在铁锅底上拖拉，刺耳得不得了。
韩双白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点头。赵秉先不咸不淡地在旁边劝道：“牛少爷，您早点想起来你知道的那些事儿，皇军一准儿放您出去。”
牛子俊眼睛里流露出又怒又惧的神情，张开嘴却没说话。
这时候一个巡逻的日本兵冲他们凶狠地说了几句，赵秉先急忙回话，然后拉了拉韩双白的衣袖，低声说：“皇军不让跟囚犯说话，得赶紧出去。韩少爷，牛少爷您也见着了，除了小伤也还是个囫囵人，咱们走吧。”
韩双白定了定神，用力握了握牛子俊的手：“子俊，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救你。这事儿不是你做的，我就一定能证明你的清白！”
说完，也看也不敢看牛子俊的眼睛，明知他拉得更紧，也只有挣脱他的手，跟着赵秉先上去了。
赵秉先见他脸色发青，又劝慰道：“韩少爷也不用太担心了，目前马长生那案子佐藤少佐还没有什么突破，牛少爷的性命目前是不必担忧的。”
韩双白口气有些不稳：“这么说一旦查到更多的证据，他就活不成了？”
赵秉先点点头：“要真是他也辩不了，只怕整个牛家和他们牵扯的关系都得被肃清。不过实话说，韩少爷，这也是好事，至少金处长和您这头就彻底没麻烦了。”
韩双白心头怒火上涌，却又不好发作，脸色更黑得如锅底一样。他知道牛子俊是被牵连的，但是却没有办法去替他，心头的烦躁夹杂着内疚，胸口仿佛要炸裂了一半。
就在此时赵秉先又开口了：“说起来，倒是有法子可以让牛少爷在里头稍微好过点儿。”
韩双白一愣：“什么法子，赶紧说。”
赵秉先一直送他出来，在一楼外头站定了，才神神秘秘地说：“我瞧那云香袖云老板和佐藤少佐关系不一般。按说他也算有嫌疑的了，可佐藤少佐一没拘押，二没审问，只客客气气地请来问了两趟话，暂时不准离开天津地面罢了。要不您求着云老板给佐藤少佐说两句好话，至少是手下留情。”
韩双白心里又拧了一下，追问道：“管用？”
赵秉先指了指上头：“您来之前云老板就去了佐藤少佐的办公室，现在应该还没走呢。”
（待续）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十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