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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秋阳和煦,照得闽越王城的殿瓦熠熠生光。
      城中宫殿多是仿汉而制,这城西最僻处的云落宫,也是一座典型的绿釉三层方形阁楼,每层有斗拱承托的挑檐,楼前是青石长阶。人迹稀少,阶边便长有一片半人高的青芷。一阵风来,吹得青芷起伏不定,散发出淡淡涩香。

      绣架就摆在阶边,两人相向而坐,簌簌剌绣抽线之声,在这静谧的宫苑里,清晰可闻。
      一只蛱蝶从檐边飞下来,似是不堪风力,跌跌撞撞,一路掠过剌绣女子的鬓发,筛落些许金黄的翅粉。

      婉兮的眉梢,不易察觉地动了动,食指微抬,一根银针凌空射出,直剌蛱蝶!虽只小小一枚银针,这一剌却极具威势,不吝凌厉长剑。针鼻上系有银白丝线,迎空飘舞,仿佛是剑上的流苏。

      叮!一声轻响,另一根银针后发而先至,当面截住!这根针鼻上也系有一根丝线,却是明黄颜色。叮叮叮,轻响不绝,明黄、银白两线,牵引两根细若发丝的银针,灵巧地在空中翻跃相斗。叮!针尖一触即开,但在那相触的一刹那,溅出细碎的光来。

      银白丝线无奈,蓦然缩回。

      婉兮随手将针往绣架锦面上一掷,娇嗔道:“李娘子,我跟你修习将近三年,不是跟着你夜夜攀上殿顶,便是拿着针儿玩耍,什么时候才能用剑哪?”她不过十四五岁,绿衣白裙,梳宫女的双丫髻,还是天真烂漫的模样,一笑双颊便现出酒窝来。

      明黄丝线一动,银针已闪电般飞回,被两根纤指掠住。

      拈针女子抬起头来,婉兮但觉眼前一亮,仿佛满园阳光,都落入了那嗔黑的一对眸子中。

      她笑道:“你是想说,如果用剑的话,气势凌厉,我未必就挡得住你方才剌向蛱蝶的那一击,是不是?”

      这被称为李娘子的女子,看上去比婉兮年长一些,约有十八九岁年纪,着一袭月白衣衫,除那簪外别无佩饰,更说不上绝色,只眉宇之间,却有种竹子般清越的英气。浓云般的髻间,斜插一根长长的牙簪,在昭示着她七品敕封从仪的身份。闽越国仰慕大汉文化,甚至后宫妃制都参照汉宫之例,王后以下,设昭仪、婕妤、妃、嫔、贵人、从容、从仪七个品级,嫔以下皆呼为“娘子”。

      婉兮指了指廊下,娇嗔道:“天天剌这针儿,奴婢都腻啦。”

      若不仔细凝视,还真难看清,在廊下悬挂有数根丝线,每根丝线都穿过一枚银针,针头垂成一排,远望如薄帘,泛出隐约银光。

      李娘子随手从裙边折下一枝青芷,递给婉兮,道:“来!老规矩,如果没有针痕,我就教你用剑!”

      婉兮格格一笑,轻捷地腾跃而起,指间青芷忽然绷直,宛若利剑般,凌空向那针帘穿去!

      李娘子蓦然立起,只是挥袖一拂,袖间顿时喷薄而出一道极为沛和的真气,向那针帘席卷而去!

      伶伶伶!

      银针互相撞击,发出轻微细碎的声音。但那些原本都整齐排好的针身,却忽然有了变化!有的盘旋而起,有的飞转下击,有的斜掠过空,还有的攒剌猛疾,顿时化作一个小小的针阵,向那枝青芷围了过去!

      婉兮轻轻喝了声,手腕甫动,那枝原本是绷紧如剑的青芷,忽然柔软下来,宛若灵蛇,竟然避过两针的来势,叶梢一摆,又穿过了一针的斜剌!

      李娘子赞道:“好!”

      纤手探出,只在空中轻轻一拨,已改变了数根银针的去向,而那枝青芷也陡地探直,沉力压下,堪堪正压在一枚银针正中!那银针受力荡开,青芷窥准这个空隙,急忙掠过!

      李娘子微微一笑,道:“着!”

      先前一枚在空中纹丝不动的银针,忽然昂首而起,悄无声息,却狠疾无比,当头迎上,正剌入青芷叶面之中!

      “哎呀!”婉兮失声呼道,赌气将手一松,那青芷便被悬空剌在针上,微微晃动。

      李娘子坐回绣架旁,拈起绣针,道:“你看,你突破不了针阵的重围,就不能够修习剑术。”

      婉兮一甩手,也坐回绣架前,嘟嘴道:“可奴婢看那些军中剑士们学剑,都是一开始就拿着剑挥舞,哪有用这针阵来捉弄人的?”

      李娘子低头动指,下针用力,已不疾不徐地剌入锦缎之中:“真正的剑道,是与天道相和的。所谓天地万物,无不入道。由细微着手,由小及大,才是真正的修习之道。”

      她从一朵云纹上拉出半截明黄丝线,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从针阵开始修习,就是为了克制焦躁,保持心地的清明。譬如刚才,小小的一只蛱蝶都乱了你的心,那遇上真正的高手,又该怎么办?”

      婉兮嗔道:“咱们在这云落宫里,一年到头除了送炭米的宫监,哪里还见着其他人,更别说高手哪。”

      话音未落,只听宫门磕磕两声,宫监尖利的声音隔墙传来:“云落宫李氏听旨!”
      婉兮慌忙过去打开宫门,侍立一边。那宫监摇摇摆摆进来,先是看见满院的青芷,不禁怔了怔。

      李娘子已走过来,拜礼下去:“云落宫李氏,尊询旨意。”

      宫监看她一眼,只觉英气逼人,与那些娇怯怯的妃嫔们大不相同。有些意外,却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兴趣,干巴巴道:“南越特使来朝,王上有旨,着李氏伴驾,于猎场内观看斗剑之戏。”

      “遵旨。”李娘子拂拂衣角,站了起来,叫住了那宫监:“南越特使为什么而来?谁与谁在斗剑呢?”

      那宫监尖着嗓子道:“南越人狼子野心,世所周知。说是奉南越王令,派太子赵世贤拜谒我们闽越国君,以通友邦。却偏偏带着几个剑士前来,言语中挤兑我们王上,说是斗剑之戏,却要以我们遮芒山作为赌注!”

      “遮芒山怎能做为赌注?一来我们王城依山而建,失去它便失去了屏障。二来遮芒山铁矿丰富,谁不知南越人剑术精妙,只是国中矿源缺乏,大部分剑器需要从别国购置,如果遮芒山给了他们,他们有剑又有剑术,还会放过周围的国家么?只怕咱们闽越第一个遭殃!”

      婉兮快人快语,已腾腾地说了一通。李娘子看她一眼,她这才醒悟过来,慌忙闭嘴。

      那宫监摇头叹气,颇以为然:“可南越人的剑法都得到清纶阁的亲授,的确是要胜过我们闽越剑士。王上挑选的虽是国中高手,却仍然不是他们之敌。这不,奴婢来时,我们这边的剑士已露出败象,只怕要输一局啦!”

      说到这里,他心里不禁有些犯嘀咕:眼前这位李娘子,平时也不大听闻,怎么斗剑一开始,王上便急急忙忙,非要自己前来请她呢?她又不怎样绝色,甚至还有几分男子般的英气,难道还能把南越人迷得神魂颠倒不成?

      李娘子眸中微光一闪,随便敛灭:“婉兮,你去取些时令鲜果,先随这位宫监大人送去,我稍后就来。”

      婉兮毕竟小孩心性,性喜热闹,欣欣然道:“婢子遵命!”入殿取了空果篮,连忙随那宫监去了。

      婉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殿门之外。李娘子伸手取过绣架上,那根婉兮所用的银针,针身微偏,不觉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反从前方回旋,斜剌而入缎面之中!噗,一声轻响,仿佛将冥想中的她惊醒过来。针身已半没而入,针鼻上的丝线飘然而起,虽然只是细如发丝,却大有猎猎之概。

      她光洁的颊边,浮起一抹淡淡微笑:“南越人终于忍不住动手了。无伤,你也该回来了吧?”

      从云落宫出去,便是笔直的御道。御道两边,种有一片凤尾紫竹。这是闽越所特有的竹种,细瘦挺直,管如紫玉,用来制作笛箫,价值不菲,所以一向只有御苑中才能种植,此时竹影匝地,在风中摇曳不定,颇具一番情致。

      叮。

      一声隐约剑击,穿透竹影,传入耳中。

      跟随在宫监身后的婉兮,把臂间沉沉的果篮往上提了提,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她发现那声音,正是来自于宫中猎场。猎场为老王无诸在位时所建,占地百余丈,四周围有高墙,颇为广阔。只是新的闽越王无暇游猎,原有的野物全被拘到别处,便空旷了下来。墙头爬满了藤萝薛荔,有的还结出果实,缀在暗绿如瀑的藤叶间,十分苍翠可爱。

      一面黑牙明黄旗高高越过围墙,在风中猎猎飘扬。旗上是一尾盘旋探首的青虬,目珠凛凛,颇具威势。

      青虬是闽越的图腾,这黑牙青虬旗,也正是闽越国的王旗。婉兮是民间良家女子选入宫中的,从入宫以来,一直在云落宫陪侍李娘子,几乎没跟其他人打过交道,对于闽越王驺郢,也是一无所知,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此时一看那王旗,知道驺郢正在墙内,不禁心头扑通乱跳,忖道:“都说咱们国君英明神武,有先王无诸的风采,那南越人却一向听说是十分凶恶,不知又是怎生的模样?”

      刹那间,一道闪亮的剑光划过长空,随即惨叫声起,扑通一声,似乎是有人倒在地上。随即几声朗笑,从墙内传来:“多蒙承让。敝国献丑了!”

      话音奇异,带着一种本地闽语所没有的拗涩。南越与闽越疆土相接,边境多有通商往来,婉兮在民间时,也曾遇到过贩卖果粮的南越商人,听过他们说话,顿时心中一跳:“果然是南越人!”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第一局已是贵国剑士胜了,素闻南越剑术,传自于大汉,有天下第一阁之称的清纶阁。清纶阁主胧欲基,自创‘利’字诀的剑法,纵横三十年未遇敌手,其剑术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被尊为‘剑圣’。今日一看,果然不同凡响,实在令小王钦慕不已。第二局不知是南越哪位高手出战?”

      婉兮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悄声向那宫监道:“我先不忙进去,瞧瞧可好?”那宫监尚未开口,她便轻轻一跃,如飞鸟般落在墙头,伏身观看。那宫监急得叫她下来,又不敢大声,只好守在一旁。

      墙头薛荔茂盛如瀑,恰好掩藏了她大半身形,而她又身着绿衣,与藤叶浑然一色,场中竟然无人发觉。

      婉兮定晴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猎场正中,那一柄晶光闪烁的长剑。剑头犹有殷红血滴,沥沥而下。握剑的男子着皮革劲装,身量魁伟,足要高过常人半头,手掌修长,眉宇间尽是精壮之气。

      在他的脚边,数名闽越宫监,正手忙脚乱地扶起一位身着玄甲的男子。男子右臂已被斩断,半截断臂跌落尘埃,人也痛得晕了过去。他的玄甲背心上绣有一个青黑色的“闽”字,被伤口汩汩流下的鲜血染得半透,正是闽越军中剑士的装束。

      他的剑早被击飞,恰好落在婉兮这边的墙角下。婉兮眼尖,看清那剑柄之上,刻有四个清秀篆字:“无伤之剑。”

      无伤是谁?她歪头想了想,且再看下去。

      猎场中央矗立起一座高台,上面设有锦光灿烂的宝座,王旗在座后高高飘扬。

      宝座之上,端坐着三十来岁的男子。头戴紫翼王冠,两旁扑闪的纱翅下,各缀有一串明珠。周身袍服也是滚金银线,华贵耀目,所绣的还是那尾昂首的青虬呼。此时他虽然面上带笑,眉目间却颇为冷峻,略带一丝焦急之色。

      正是当今闽越王驺郢。

      相传闽越王族驺氏,是战国时期越王勾践的后裔。后来越国勾践的六世孙驺无疆,被楚国所灭。王族幸存者只好向南方奔逃,直到现在的闽越一带,各自占据一处地方,或称王,或为君,互不统属。其中一支进入闽地,后来传到一个叫无诸的王孙时,无诸便自立为闽越王。秦末时,无诸率闽中兵,辅佐刘邦,击败项羽,辅汉有功。汉高祖五年,大汉皇帝正始赐封无诸为闽越王,统治闽地。

      中原大地,为大汉朝所统治。但越地边境,却分为东瓯、南越、闽越三国。驺郢便是无诸的儿子,他继承王位后,一心励精图治,想守住父亲留下的基业,谁知近年来,南越突然兴起,成为闽越国最大的忧患。

      南越的国土,与闽越边境最为接近。南越人生性悍恶,好争斗,因为一直与中原的清纶阁交好,修习到了对方精绝的剑术,对阵之时战斗力大为提高。南越王志在中原,想要打造更多精良兵器,十分垂涎闽越丰富的矿产,所以屡次进犯闽越边境。闽越国一再忍让,谁知南越以谒见闽越王为由,要求与闽越剑士斗剑,一来是试探闽越国的实力,二来也是为了显示威风。

      驺郢自知本国剑术粗浅,不足以与来自清纶阁的剑术相比。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挑选出几名最为优秀的剑士出战,谁知第一局便惨败在对方剑下,连手臂都被斩了下来,实在是大伤颜面。但双方事先约定死伤不论,也发作不得。

      客座位置上,是一个华服翩翩的年轻男子,白晰如玉,剑眉星目,意态悠闲之中,隐有一种倨傲之气,此时驺郢问话,他分明听见,却含笑不语。

      革装男子意态洋洋,似乎根本没将四周射来的敌意目光放在心上,只向高台上的闽越王一躬,笑道:“此番奉我南越王之命,出使贵国,幸得贵国剑士相让,赢了这第一局。詹师兄,”他看了一眼那华服男子:“是尊贵的南越王族,又是剑圣亲传弟子,等闲岂肯出战。依臣所见,贵国剑士一直这么让下去,只怕臣一人的粗陋剑术,也足以应付三局。故此这第二局么,还是由臣一人献丑。”

      他此言一出,闽越剑士怒色更甚,其中一个戟指喝道:“迟宗亮!你不过是赢了我方兄弟一人而已,南越不要太目中无人!恳请王上派臣郑世移,请与贵使一战!”

      驺郢心知方才受伤的方宜城,已是国中一等一的好手。这郑世移与他剑术相若,也只能他出来对阵了,当即微微点了点头。

      郑世移早憋足恶气,此时得到国君首肯,顿时大步奔了出来。

      呛!剑器出鞘,利光夺目,显然也是一柄好剑。闽越剑术多以劈剌为主,气势雄横。剑身一动,直向迟宗亮分心剌来!

      婉兮只觉他这一剑之中,滞重无比,只是随意一看,便有数处破绽,心中奇怪:“这人既然是国中的好手,怎么剑术这样差劲?”

      迟宗亮洒然一笑,手腕晃动,剑刃奇异的亮光,宛若水流,自剑尖一直流淌而过,直至剑柄,如龙蛇一般,蜿蜒吞吐入内:

      “这是‘利’字诀中的快剑三式,郑兄当心!”

      在旁人看来,只觉这剑光自刃上流过,然而郑世移自己,才清晰地感到手腕上一线冰凉。

      呛啷!他撤换剑招,举刃上撩,才躲过那一线冰凉的杀意。惶然后退,但那水流般的剑光,如影随形,快疾闪电,周围人的惊呼声,已是响了起来!

      “果然是快剑!”

      “好快的剑!”

      “‘利’字剑诀,当然天下无敌,快剑,也是当中之一嘛!”

      所有的人,都在惊呼一个快字的时候,没有人听见那爬满薛荔的墙头,有人轻声咕哝一句:“哪里快了?眼神不对么?”

      那宫监听得清楚,不禁瞪她一眼,低声道:“还不快进去?快不快的,你又知道什么?”

      婉兮不敢再说,只好从墙上溜了下来,咕哝道:“的确是慢么。”

      在她的眼中,迟宗亮在空中挥舞的,似乎不是一柄剑,倒象是自己日日练习的一帘针阵中,一枚放大的银针。甚至连那些掠空而过的姿势,无非也是那廊下针阵中的任意一种,或者盘旋,还是下击,各种费夷所思的角度,李娘子平常拿来为难她的,比他的剑势可要刁钻百倍。

      正在胡思乱想时,忽听郑世移惨叫一声,原来是腕上已经中剑!按比剑规则,只要弃剑在地,便算是认输。但他的确悍恶,咬紧牙关,竟不肯弃剑,任那鲜血淋漓,一直自腕上滑落剑刃。

      迟宗亮的眼中,闪过一抹残酷笑意。他剑光闪动,毫不容情,蓦地劈空而过,直向郑世移肩头勒去!郑世移只听惊呼之声,此起彼伏,知道闪避不开,心中一凉,也认出这第三式剑招:“一剑斩断方宜城胳膊的,可不正是这一剑!三剑败敌,果然不愧快剑迟宗亮之名!”

      驺郢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可惜我的剑士,一只手臂又保不住了!”

      眼看快剑锋芒,即将卷住郑世移的肩头!忽然一只篮子劈空抛起,篮中飞出数枚红果,刷刷刷!那些红果迎剑而来,竟然尽数串于剑锋之上!

      那些鲜红可爱的果子,被剑锋劈开,脆裂时散发出诱人的清香。然而果实中,却仿佛有一种绵软无形的力量,从最巧妙的角度射出去,一个个阻住了剑锋前进的锐势,使之涩滞下来。只要这些微的涩滞,郑世移何等机灵,已沉肩移身——嗤,肩头甲衣,被剑风带出一道口子,肌肤隐现,给勒下一道淡淡白印。人毕竟已擦过剑锋,逃脱出去。

      迟宗亮撤剑回挽,蓦地转过头去,目光直射向一个小小的身影之上。

      那是个绿衣宫婢,扎丫角髻,颇为可爱。只是此时扎煞着两手,站在猎场边上,眼睛直盯着那篮子,想是去拾,却又不敢。

      所有人都呆在了那里,连郑世移都有些迟疑,不相信刚才给了自己救命一瞬的人,竟然会是这个小婢。

      迟宗亮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

      “姑娘不过数枚果子,便破了我的快剑去势,看来也是剑术高手,但望赐教!”

      婉兮有些慌乱,她入宫时年龄本小,这三年来一直随李寄僻居在云落宫中,甚至连宫人也少有交往,寻常见到生人,脸都是要红的。此时见无数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自己身上,顿时手足无措:“不不不!我不懂,不懂!”

      整个猎场寂然无声,只听也细如蚊鸣的声音,犹豫地响起来:“我……我真的不懂剑术。”

      她见那剑士的眼睛慢慢眯起,生怕他不信,又急忙加了一句:“我只是觉得这剑来得很慢,怎么……怎么还会挡不住?我怕你的剑割断了他的胳膊,这才把篮子……把篮子抛出去的……”

      “慢?”

      迟宗亮的脸顿时涨红:“我迟宗亮号称‘南越快剑’,你居然说我的剑法慢?那就请姑娘赐教!”

      婉兮不明白了他怎么突然怒气勃发,更是慌乱:“我不是说你的剑法慢,我是说那剑……剑……去得真的很慢嘛……”

      迟宗亮气贯剑身,当空一震,串于剑上的果子顿时碎裂。那一带剑光,陡地大盛,从那些果实碎片中,疾射奔涌,直袭婉兮而来!

      他只道婉兮是故意讽剌他,气怒交加,这一击用尽全力,非但快疾无伦,竟然满空都仿佛是无数枝剑的影子。婉兮平生未跟人动过手,这一下事起仓猝,纵然仍觉得这一式剑招未必有多快,每一刻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却不及躲避,因为实在是被那森严剑风给吓呆了。

      闽越剑士再也按捺不住,齐声鼓噪起来:“偷袭无耻!”“竟连女子也不放过!”“南越人卑鄙之尤!”有几个更欲奔上前来相救,但迟宗亮“快剑”之名,当真名不虚传,婉兮既然无法躲开,又有谁的速度会快过这柄剑的来势?

      噗。

      微涩清新的草香,从鼻端幽然化开。一片柔软的青绿影子,已凌空裹住了其中一枝剑影。这一枝剑影微微晃动,停在空中,那千万枝剑影也就不见了——原来都是它幻出来的,此时打回了原形,被青绿的柔软紧紧裹着,扑秃一声,落在了地上。

      迟宗亮空着双手,竟然也呆了。地上躺着他的剑,不知怎么脱离了他的手掌,剑刃上缠着一枝青芷,虽然正当着锐利的剑锋,那些青叶却没有一些儿损伤,微涩的清新气息,迎面扑来。

      那一直端坐安然的詹姓男子,此时也不由得站起身来,目光灼灼,落在了那枝青芷之上。

      婉兮醒过神来,被风一吹,忽觉颈背寒凉,原来已出了一身大汗。她忽然眼睛一亮,叫道:“李娘子?”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见一个年轻女子,就站在那堵围墙下。墙壁爬满各色荔萝,苍翠颜色衬着她月白宫装,清冷淡雅,宛如竹枝青藤,自有一种天然英秀的气度,令人眼前一亮。

      李娘子伸手折下一枝青藤,抛了过来,婉兮连忙伸手接住,只听她说道:“别怕,就当他手中那不是长剑,是根针罢了。你连许多根针都躲得过,还怕这一根?”

      旁人听在耳中,只道她是在讽剌迟宗亮,只有婉兮知道她指的是二人常常戏斗的一帘针阵。她原本只是有些怯生,此时见李娘子已到,不知为何,心中安然下来,便连众人聚焦过来的目光,也不象先前那样剌得浑身不自在。

      她拿过那枝青藤,回想平时与李娘子以青芷与针阵相斗的场景,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向迟宗亮行了一礼,笑吟吟道:“那么,请你出剑吧。”

      众人面面相觑,便连迟宗亮自己,虽知这小婢一定习过剑术,但料想决非自己对手。不料她先前一副惧态,此时竟敢真来挑战,且不用长剑,竟只有一根青藤。一时又气又疑,怔在了那里,不知是允,还是不允。

      郑世遗忍不住道:“动刀动剑的事,你一个小姑娘来做什么?快快退下,让我等与南越人一决高下!”

      南越剑士也高呼道:“你胆敢以青藤来对快剑,难道是不要命了么?”

      婉兮摇了摇头,道:“娘子说我可以的,不要紧。”她举起青藤,在空中缓缓划出一道弧线,斜指云霄,正是剑术的起式。此时清风拂过,秋日的阳光洒落在藤叶上,越显得鲜绿欲滴。这绿衣小婢,俏生生地站在那里,迎风斜倚的模样,仿佛也是一根青藤。

      然而在迟宗亮的眼中,这原本羞怯的绿衣小婢,在接过青藤的那一瞬间,却陡然挺拔了身姿,有一种蕴藏已久的锋芒,渐渐散发出来,直至笼罩全身,带着说不出的庄严端凝,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所有众人,甚至包括闽越剑士,也不由得噤住了声音。

      婉兮自己当然并不知道,三年以来,虽然她连剑柄都没有摸着过,但每晚攀登殿宇时练就的纵高伏低的身手,和在针阵中修得的精准辨识的目力;而她天真烂漫,心无杂念,对敌时更是淳真平和,实在已经不逊于第一流的剑术高手。

      宗亲长王祯本是站在锦座旁的,一眼便瞧见那李娘子的宫装打扮,又听见婉兮方才的称呼,便知这一定是个有品级的宫人。他心中有暗暗的疑惑,但事涉宫闱,怕当着南越人失了体面,连忙喝道:“哪一宫的人?还不快带了这婢子回去!”

      “慢着。是本王叫她来的。”

      闽越王驺郢一直没有出声,此时才喝斥住了王祯。他仿佛渐渐想起了什么,一缕淡淡的笑纹,从唇边扩散开去。

      “本王……有很久没有见过你了。”他遥遥地看着那年轻女子,道:“三年太长,本王没想到你还教出了这么个小婢女。”

      李娘子微微一笑,却没有开言。

      驺郢想了想,开颜而笑:“你既然让她出战,必然有你的道理。那么,这第二局,便让你的小婢出战罢。”

      迟宗亮面对那笑吟吟的绿衣小婢,不知为何,心中竟焦躁起来,半刻也等候不得。只这个“战”字一经落地,他剑光挥出,已向对面的绿影席卷而去!

      剑光如瀑,顿时将那绿影当头笼住!只听婉兮的声音从中传来:“一、二、三、四、五……哎哟……你这时的剑快多啦!”郑世移等人不禁吃了一惊:“他这刹那之间,竟然连剌五剑,果然不负‘快剑’之名!”情急之下,连忙叫道:“若是躲闪不过,那就认输罢。”

      婉兮不服气道:“我打都没打,怎能认输呢?一二三四五六七……哎哟,你比方才出剑更快啦!”

      众人一齐变色,尤以迟宗亮心中最为震惊。他一见这主婢二人,便觉她们虽然外表平常,气度平和,都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令人暗暗心惧。所以他才不顾身份抢先出手,以如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先声夺人,只望一举拿下这小婢,以免夜长梦多。谁知他已将剑气摧到了最快时,有如惊涛骇浪,婉兮娇小的身影看似一叶小舟,起伏上下,却依然悠然自得,倒仿佛是她压倒了浪头,而非浪头打翻了她。

      李娘子笑道:“婉兮,这是两国切蹉剑术,又不是你我戏斗,就别再玩儿啦。”

      婉兮格格一笑,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但见剑光幻影中,有一枝青藤袅袅伸出,只是斜下一掠,已击在迟宗亮腕脉之上!

      那样柔软而清凉,是青藤的触感,却在一触之下,瞬间吐出充沛强劲的剑气!

      迟宗亮心中一凛:“糟了!”腕脉之中的真力,被这枝青藤已当中截断,长剑“呛啷”一声,掉落在地!

      刷地一声,却是青藤凌空点出,已抵在他咽喉之上。

      全场一片哗然,那詹姓男子倒有气度,大声喝道:“好剑法!”只有迟宗亮全身僵直,再也动弹不得。抵在咽喉处的,只是一根柔韧的藤条,然而所带来的巨大屈辱和恐惧,却不吝于真正的长剑锋刃。

      “清纶阁的‘利’字诀,讲究以剑器的快、准、利来推动剑术制敌,虽然时有奇效,也未必是天下最高明的剑术。”李娘子走上前来,取走了婉兮手中的青藤,淡淡道。

      清纶阁剑术享誉天下,阁主胧欲基更是有剑圣之称,从来是当作神明一样的存在。此时却被她淡

      “婉兮……我的侍女只用一根柔软的藤条,仍然能破解你们的快剑。不过是因为她掌握了剑术中‘道’的含义,所以才能看出你的破绽,在你未发力之前,便将你的长剑打落。”

      迟宗亮的脸色青红不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犹自直挺挺地站在当地。忽闻轻咳一声,却是那詹姓男子走上前来,在李娘子对面站定。

      “这位娘子的侍女,果然剑术高强。然而娘子方才的言语,在下却不敢苟同。”詹姓男子不急不躁,面容温雅,只眼中闪动慑人的寒光:“清纶阁剑术精要,全在一个‘利’字,而师尊剑圣的苍南剑,更是第一利器。剑器以‘利’克敌,正如国家以‘武’辟疆一样。锋利的剑器,能发挥出剑术的最高力量,而强大的国力,才能够称雄天下,令万邦伏首。所以清纶阁三十载来,凭借‘利’字诀与苍南剑,一直稳居江湖第一阁的位置;而我南越,凭借万千雄师和精妙剑技,也同样无愧于越地第一强国之称。”

      驺郢目光一闪,已从这位南越特使的话语中,听出了异样之音。

      正待开口,却见李娘子伸手一掠,已从旁边闽越剑士手中,取过一柄长剑。

      “您的话语,我也不敢苟同。”她回答道:“称雄天下,不是依靠武力,而是需要仁德;只有仁德才能让万民归心。江湖第一,不能依靠利器,锋利的宝剑只是兵器而已,真正取胜的,是执剑人的心怀和眼力。这就是汉人常说到的一个‘道’字,剑道、人道、王道,无不包涵在天道之中。‘道’的力量,一定会胜过‘利’的力量。”

      所有人尚在回味之时,她已向詹志明俯身为礼,轻轻吐出一个字:“请。”

      “在下詹志明,清纶阁主末徒,谨以‘利’字诀,向李娘子请教!”

      铮!

      一声清吟,是詹志明鞘中宝剑,终于弹跳出来。凌厉光华,映亮了年轻女子一双黑瞳。她那深邃的瞳色,因为映照了剑光,更闪动着一种分外绚丽的神采。

      而在驺郢遥远的记忆里,似乎也曾见过,这样绚丽的神采。

      “救命!救命!”

      蹄声疾落如雨,一匹高大黑马,驮着黄衣男子,仓皇奔逃在山道之上。道旁遍生半人高的白茅,两边都是山涧,崎岖狭窄,只要那马蹄微微一滑,便会滑落山涧。然而最为恐怖之事,乃是这男子马后,一道赤烟自白茅丛中射向天空。在黄昏暗淡的天宇中,那赤色烟芒,向四周渐渐扩散开去,瞬间笼罩了整个山间。远远望去,甚至天空,都仿佛被映上了一层妖异的赤霞。

      地面似在微微晃动,伴随着“沙沙”的声音,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扑面而来。

      黑马的腿似乎都在发软,步子不觉慢了下来。马上男子脸孔几乎被恐惧的神情所占据,肌肉扭曲得不近人形,连声音都变了调,犹自沙哑地嘶喊出来:“救命!救命!有大蛇啊……”

      赤色烟芒逼近,而那“沙沙”声愈发响了起来,声音杂乱,便如是数十人行路一般。山间突然起了风,但这风也是带有腥膻之气的,极凉极寒,令得全身的汗毛不觉都竖了起来。眼前突然一花,一条极长极粗的物事爬了过来。本来坚硬平整的土地受重力挤压之下,渐渐凸出来两道粗如人臂的拱痕。

      那是一条极大的蟒蛇,身子比最大的水桶还要粗,有着五彩斑斓的皮色,无数鲜艳的花纹色泽集中在一起,鲜明夺目,却更有一种让人生寒的诡异之感。腹下无数巴掌大小的鳞片与地面相擦,发出“沙沙”的类似众人行走的声音。它的头足有芭斗大小,上面生有两只乌黑的尖角,阔大的蛇嘴里,咝咝吐出的火红色蛇信,又细又尖,足有一尺来长,它昂头前袭,几次都险些要将那蛇信舔着了马上人的背心。

      男子转头那一瞬间,不禁魂飞魄散:腥膻气息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那排尖利的白牙和血红的牙龈。那里面,曾残存了多少鲜美的血肉和无辜的冤魂?

      他两手发软,几乎握不住缰绳,便要落下马来。

      忽闻一声尖啸,声震林越,树叶簌簌落下。男子仓皇抬起头时,却看见不远处的林木之间,有一白影飞掠而来!

      待他定晴看时,不觉又尖叫一声!

      那白影竟是一只巨大白猿!这山中猿猴原也甚多,但寻常不过如人类三岁幼童大小,且毛皮多为灰黄之色,猿猴胆小,往往见着人影便逃开老远。谁知这白猿却高过人头,体型威猛,望之令人生畏。此时它一路攀枝附藤而来,紧追黑马之后,行动快捷灵动,简直与它那威猛的身躯不相匹配。

      男子带侍从在山间打猎,遇上那尾大蛇,侍从都被蛇口吞啮,他好容易逃出来,谁知又遇上这只白猿,不禁心中凉透,绝望之下,手已抚上腰间剑柄。

      那白猿仿佛只在顷刻之间,便已赶上黑马。它一爪揪住一根结实的山藤,凌空荡起身形,另一只爪中握有一根翠绿的竹枝,疾速赶向那马背上的黄衣男子!  那男子事起仓猝,也只得一手握紧马缰,另一手 “刷”地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支雪亮的长剑,剑身一动,反向白猿剌去!

      白猿一声怪啸,竹枝一动,竟然掠过那男子长剑,反向他咽喉剌去!那男子不料这白猿出招如此刁钻,竟如人间精擅击技之术的剑手一般,待要再挡已是不及,不禁惊叫一声,闭目待毙。
      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喝道:“老白不得无礼!”男子只觉手中一轻,却是那白猿抢过他的长剑,反身扑飞而去!然而低吼声中,却有阵阵剧烈风响传来。

      男子鼓足勇气,睁开眼来,却看见了一幅惊人的景象:

      林间跃下一个玄衣少女,堪堪挡在大蛇之前,一手执剑,另一手扬空一挥,啪啪啪!几个硕大的糯米团子脱手而出,堪堪打入了大蛇张开的巨口之中!那大蛇只道是美食,团子只在口中一转,便已吞落腹中!

      少女喝道:“老白!它已吞了毒团子,上!”白猿便如得到命令般,与少女一同挥剑扑上前去!扑扑两声,两柄长剑都剌入蛇身之中,蛇腹之上已划出一道极长的伤口,白色的肉油翻卷开去,鲜腥的蛇血喷了出来,地上顿时洒满了暗色的点子。
      大蛇突然将身曲蜷而起,又猛地一下打开,似乎那糯米团子中所含毒药甚烈,痛苦至极。但它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爆发力,依然是非常惊人。只将粗大的蛇尾一甩,玄衣少女和白猿顿时便被击倒在地。但反应异常灵敏,当即奋力滚开!

      只听耳边“轰”地一声巨响,先前倒卧之地,已被蛇尾砸出了一个极深的大坑!玄衣少女喝道:“老白!再来!”白猿仿佛只懂她的指令,再次扑上去!一人一猿,执剑游斗大蛇,每一次光芒闪动,都会给大蛇带来新的伤口。地上那些暗色的点子,也是越来越多。空气中的血腥之气,也是越来越浓。的496e05e1ae
      可是这大蛇身躯委实太过巨大,每一次她奋力的进攻,只能给它增加伤口,却不能使它致命。而更要命的是,仿佛身体的痛楚反而能激发出更大的潜能,那大蛇的攻击,竟是更加猛烈起来!
      如此缠斗了几个回合,那大蛇似是被大大激怒,突然张开巨口,吐出一团团灰色的烟雾!玄衣少女鼻端只觉一股异样的腥臭之气扑面而来!她只吸入些许,便觉胸口陡然一闷,险些站立不稳。心知不妙,一把将白猿推开,身子一跃、转向来路奔去!但觉足下大地摇晃不已,“沙沙”的声音震耳欲聋,那是狂怒的大蛇撇下那骑马男子和白猿,正飞快地追了上来。玄衣少女蓦地停下,双足用力一点地面,轻如一片风中的草叶,飘然落入了白茅丛中。被激怒的大蛇丧失了理智,它蛇尾只在地上猛地弹起,藉这一弹之力,庞大的身躯横空划过一道阴影,扑向了白茅丛中的少女!就在那一瞬间,马背上的男子看见,一柄雪亮的长剑蓦地从白茅丛间,正迎向大蛇一扑之势,巍然剌出!

      哗!剑尖从蛇腹上划掠而过,那里是蛇身最脆弱易破之处,顿时如切腐泥,所遇无坚不摧,无数脂血内脏,四处飞溅开去!

      在剑光蓦然射出时,满天的腥风血雨中,被惊呆的男子,只记住了那一瞬间:玄衣少女那双黑瞳,镇定而飞扬,绚丽如星辰。

      在记忆中那星辰般的绚丽,与眼前的那双黑瞳的影像,终于渐渐重叠时,詹志明的剑,已经剌出!如一泓碧水,波光耀目。

      詹志明是南越贵族,当初随南越国主入汉朝贡时,偶遇清纶阁主胧欲基,拜在他的门下。他年轻聪颖,于剑法一道又有天分,颇得这位“剑圣”的喜爱,如今已是胧欲基最为宠爱的小徒,甚至连自己最为钟爱的佩剑碧水剑,也传给了他。

      而南越剑术,因了詹志明得自剑圣的真传,化入军中实战,更是威力大增。南越与闽越边境上,有数次小的交锋,多以闽越兵败而结束。这次南越王公然派使团前来闽越,以切蹉剑术为名,其实也是为了打探闽越剑术的实力,且炫耀自己国力罢了。驺郢岂能不深悉对方的用意?然而南越人剑术着实精强,只一个迟宗强,便砍下了军中剑术最深的方宜城的胳臂,连郑世移也不是其敌。

      若不是自己早在五年前,便在宫中安置了一着后备的话……

      平日里将她隐藏得紧,连自己都忘了她的存在。然而,只要剑一出鞘,她便仿佛化作了另外一个人,那月白色的宫装,柔弱雅致,根本盛装不下那通身上下,所散发的耀眼光芒。

      剑影之中,詹志明的声音缓缓传来:

      “此为‘利’字诀,为家师独创,意在凭藉剑器之利,推动剑术之力。”好的剑器,可以将剑术的顾忌减到最低,让其威力发挥到最高,这是最基本的剑技。即便是初次学剑的人,也懂得要取一柄好兵器。

      以剑圣修为之深,见闻之博,却偏偏取了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独创出一套以“利”为主旨的剑法,不能不说大有深意。只不过几招过往,站在一旁的婉兮,便已觉出了不同。

      这套剑法并不快捷,然而婉兮能看清迟宗亮的快剑,却看不清这套剑法的来去。但见那华服男子,在剑影中纵横捭阖,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潇洒自如。碧水剑上的剑气,却越来越盛,到了最后,呼啸声声,宛若风势。

      剑风纵横,旁人隔得远的,犹觉得那风,象刀子一样当面刮来,面孔皮肤,都刮得生疼。不仅如此,在那风中,仿佛还隐藏有无数的细芒小剌,无孔不入,深深扎进来,连五脏六腑,都感受到了细密如筛的疼痛。

      呛!碧水剑风势略扫,李娘子剑身应声而断,半截剑刃落下地来。詹志明剑气大涨,瞬间向她面门逼近了一分!

      驺郢神色一紧,婉兮不由得失声叫道:“娘子当心!”李娘子足尖一点,整个人向后飘飞掠开,却在半空之中,斜斜剌出一剑!

      呛!两剑再次相交,詹志明不禁赞道:“好!”

      李娘子的剑,巧妙地平平推出,剑背与詹志明剑背相交,即使碧水剑再怎样锋锐,一时也不能将她的剑刃削断。

      詹志明哼了一声,手掌只在剑身上轻轻一拍!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整个剑势,顿时大变!碧水剑喷涌出万千剑气,在空中扭成无形水波,仿佛银河凭空而落,直向李娘子笼罩下去!

      周围惊呼四起,那些剑士都是高手,自然看出这一式正是“利”字精华所在,真正借用剑器的利,将剑法的刚锋发挥到了极处,气势磅礴,实难抵御!甚至李娘子鬓边柔发,也被这剑风激得四下披散!

      李娘子瞳中神采隐现,纵身跃起,在空中一个翻腾,掌中剑锋陡转,反从侧面回剌!

      那一剑,在詹志明凌厉的剑风中,仿佛突然消失了。然而淡淡的影子,又自四面八方的虚空中,呼啸而来,重新凝就!噗!这一道剑影,挟风带怒,所到之处,剑气纷纷破碎,那“银河”水波,被这一剑斩下,顿时无影无踪。

      当啷!

      碧水剑落在了地上!闽越剑士们顿了一顿,突然明白过来,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采声,驺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嘴角浮起笑意。

      “剌蛇式!”詹志明呆呆地站在当地,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你怎会用剌蛇式?听说这是贵国边境将乐郡,一个叫寄的女童所创出来的剑式,据说有风雷之威,威不可挡,才能一击而中,杀死了盘踞当地的大蛇!”

      “李娘子就是那个女童。”驺郢负手而立,望向已僵立不动的詹志明,道:“她三年前杀死盘踞将乐岭上的妖蛇,被本王召入宫中,封为修仪。她……就是那个李寄。”

      众人一阵骚动,所有的闽越人,甚至那些南越剑士的眼中,也涌现出钦敬的神情。将乐郡地薄山恶,是闽越有名的苦寒之地。本来收成欠佳,偏偏岭上又出现了一条大蛇,盘踞数年,吞食人畜,祸害无数。当地神巫便假借蛇名,向山民索要财物祭祀,又称蛇王需要娶亲,每年都挑选一个童女送入蛇口。历任郡守都曾请过武艺高强的剑士前往除蛇,但全都葬身蛇腹,久而久之,更没有人敢违逆神巫之意,那所谓的祭礼,也一直延续了八年。

      只到第九年上,有一户李姓人家的小女儿,名叫寄,时年十三岁,自告奋勇地找到神巫,愿意充作当年祭祀的童女。家人痛哭流涕,不忍心放她前去,她却对家人说:“家中贫寒,兄妹众多,如果让女儿前去,还可以换来一些钱财,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然后她只身前往,却暗暗带了一柄长剑,和几只掺有毒药的糯米团子。当日,附近的山民们只听见那岭上剧响震动,似乎有什么巨物在翻滚撞压。他们不敢上前,只有远望过去,但见那里一道剑光冲上云霄,岭上草木尽折,腾起无数的烟尘和赤雾。

      第二日便见李家的小女儿,竟然活生生地走下岭来,手中提着一个芭斗大的蛇头,剑上鲜血淋漓,显然经过一场恶斗。

      她将山民们唤上岭去,那里原本长有草木的地方,已被剧烈的翻滚夷为平地。在破碎的草叶间,果然躺有一尾巨大的蛇尸,旁边巢穴中有八只骷髅,正是历年来被害的女童。经此一役,这名叫李寄的女童,便名扬天下,只是后来她不知去向,才渐渐断了关于她的消息。不料此时陡闻其名,她竟然出现在闽越宫中,并成为一名有品级的宫人。

      婉兮激动得小脸绯红,蓦地转过头去,拉住李娘子的手,一迭声问道:“娘子!您就是李寄?你真的就是将乐郡杀蛇的李寄?怪不得您懂得那样精妙的剑术,婢子随侍您身边三年,您怎么从来都不提起呢?”

      紫竹随风飘摇,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与众人一起赞美和欢笑。可是李寄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甚至连落在地上的碧水剑,她也没有看一眼。从听到“将乐郡、大蛇”这几个字开始,她的心,便仿佛飞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是遥远甜美的回忆,仿佛沉积多年的美酒,在心里缓缓发开,越发醇香醉人,化作一种由衷的欣喜神情,浮上了眉间眸底。

      她听见在心的最深处,一个声音藏在那里,悄悄叫道:

      “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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