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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横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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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花?
她不过一句无心话,却得到确切回应。此言何意?
邢忘忧沉默。
“忘忧。”苏离若解释,“我与康宁公主乃表姊妹,也是怕节外生枝,所以没叫不相干的人知道。”
表姊妹,邢忘忧略一思索,在家时隐约听爹提过,中宫有个弟弟,今为三等承恩公,与他的官品不相上下。
“承恩公苏赭,正是家父。”
她父亲乃当朝国舅。
原来是姑表亲,邢忘忧恍悟。她对内廷的这官那官不算熟悉,顶多逢年过节备礼,各府往来时有所耳闻。
也不能怪她先前没朝这头想。
一则不论官做多大,宫内宫外总有看顾不到的时候。故寻常官宦送女儿进宫,多少要给管事说好话塞银子,请人多多照拂。
然而苏离若平日举止低调,与众人并无不同,想来也是交代过公公,勿要引人注目。
“我是姨娘生养,比不得你们。”苏离若放缓语气,如同姐妹话家常,“后来幸得姑母指教,沾公主的光彩一时聆训,才不至于今日难上台面。”
姨娘位卑,尚有嫡母教导,她却言明多亏皇后。话音前后竟没将邢忘忧当外人,苏家个中关系就这么吐露出来。
邢忘忧咽下这层意思,轻拍搭在小臂上的手,玩笑道:“皇后娘娘的侄女也会妄自菲薄啊,那前日刺绣,你怎的不让着我些?”
她不想敷衍这位相识不久的好友,更无意掺合对方家事,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人家的话说。
……
“无论如何,有劳你相告。”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行至分叉口,左右两条宫道。
不管用不用得上,邢忘忧想着还是感谢一二。
贴身侍婢皆在一旁候着,她与苏离若寒暄几句,便各自回居所。
苏离若静站良久,才缓缓走向相反的路,芸香心细,一眼便瞧出自家小姐心中有事。
“小姐,百花宴您往年也在,如今怎么反倒忧心起来?”
她是教养极佳的闺秀,与玄君岚又是关系甚好的表亲,选妃一事,于公于私都不该落人下风。
“啊呀。”芸香小声叫唤,“您莫不是将公主殿下的喜好,都与那邢二小姐说了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是丫鬟都懂得的道理。
苏离若深谙此道,此刻却不以为意。
“那又如何,该我的终究是我的。”卖个人情,将来何愁没有言谢的时候。
“小姐可擅丹青了,奴婢只可惜您练就多日的秋海棠。”芸香不无惋惜。
傻丫头。
她弯起唇角,溢出几分少见的骄傲:“公主自有人着急,我只知,殿下心仪芍药。”
*
长夏已去,秋风渐至,天儿不再那么难熬,宫人们得吩咐,撤去宫道两侧避暑的蒲草,又在各处园子或摆或种,一时繁花迷眼。
宫令的意思,管它应不应当下时节,应百花宴的景和康宁公主的心才是正经。
往年一到这个时候,花房的宫女太监就私怨不断。今年更甚,选妃,宫宴,笄礼凑到一块,尚寝局人手不够,后宫日日调停。
“咱们在这儿累死累活,又能落什么好。”正抱怨的,是入秋才选进来的小宫女,她身量小,一次也搬不动几盆。
“你呀。”修剪枝桠的大宫女哂道,“在宫里办事不是落着好才办,是干着干着,才叫主子瞧见咱们的好。”
“那……”小宫女还想问些什么,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这位姐姐,可否行个方便,借盆鸢尾。”芩儿宛然,又掏出个做工雅致的荷包,“各位辛苦,这是我家小姐的心意。”
月禧宫离花房近,熟悉宫里的路以后,邢忘忧便时不时地四处逛,可巧见着宫人侍弄花草,也停下看看。
芩儿自打回到小姐身边,除非主子不叫跟着,否则便寸步不离,一来二去也知晓宫里有这地方。
小宫女昼夜颠倒,此刻鬓间还淌着汗珠,看也没看递过来的东西,没好气道:“既知辛苦,还来行什么方便?少为难人罢。”
哪盆花没摆好,或是养的参差,都要挨司苑说,她可不愿担这个锅。
不等芩儿解释,一旁端着银耳汤的小太监忙放下碗,赔着笑脸:“芩儿姐姐莫怪,她才来不懂事,这就给二小姐挑盆好的送去。”一面说着,还不忘把那眼珠子搁在荷包上。
“我家小姐是借,傍晚便归还,麻烦几位了。”
“不妨事不妨事。”
待人走远,小太监掂掂荷包,分量未必足,多少是个意思:“好生学着,宫里可不是谁都这般好性子。”
小宫女不知荷包主人是何来头,不免问询。“咱们这些天的莲子羹,银耳汤,可都是后边这位自掏腰包赏的。”大宫女腾不出手,只能扬扬下巴,示意毗邻的月禧宫。
“督兵大臣家的小姐,可……”
芩儿没走出多远,身后便传来话语声,她谨记邢忘忧的交代,不论人家如何行径,自己不可先甩脸子。
——
邢忘忧接过花盆,寻了合适的位子,重新铺纸提笔:“可说清楚了,我是借,不是要。”
她打定主意作鸢尾,然而画书中的花草大多中规中矩,她描得再像,也只能勉强称一句照猫画虎,别说求真,连拟态都不曾到。
还是真花瞧着实在。
“奴婢脸都笑出褶子了,毕恭毕敬,半句不离借。”
邢忘忧抬手,拿笔杆子轻敲小丫鬟的头:“不应该?”
“该,该。”芩儿揉着脑袋,“可奴婢不懂,苏家小姐不是告诉过您,公主属意海棠吗?”
“是啊,那不如办海棠宴好了,反正公主喜欢。”
皇宫偌大,打听一个公主的喜好,实乃再容易不过的事。等到那日,左一张西府,右一幅垂丝,那场面……简直不敢想。
“百花宴就是要百花齐放,各人拿出真本事,年年如此,断不会因为换个比法就变了。”邢忘忧正在描蓝的关头,眸也不抬,“我感谢离若是一回事,该怎么做又是一回事。”
千篇一律,何来胜算?
芩儿似懂非懂,只一点头,乖乖巧巧帮着研墨。
*
……
夕阳西下,邢忘忧只觉每日时辰都过得比前一日快,手底下十数张形态各异的花,虽不说栩栩如生,然较以往也算看得过眼了。
芩儿依言抱花返还,怎料在明间遇上自家主母,她眼尖,大夫人面上犹带泪痕。
不等宫人通传,梁氏难掩急匆,直奔内间。
邢忘忧本在挑拣桌案前的字画,冷不丁听见娘亲在唤,还以为是耳朵出了岔子。
梁氏啜泣着环住腰身时,她才知不是做梦。“娘起来说,何事这样慌?”
在她印象中,梁氏极少有钗环不整,当着外人面抹泪的时候。
元和六年,上京时局不稳,邢安栩平乱在外生死未卜,府里下人见形势不对,撺掇着姨娘变卖田产铺面,得亏身边的妈妈发现及时,命府卫将尚书府围得水泄不通。
梁氏亦非善茬,安顿好子女后,便用夫君留下的剑,毫不留情地斩了那妾的项上人头,以一己之力看护全府。
那会儿她都能做到临危不乱,如今是怎么了?外命妇非召不入宫,梁氏却身着诰命服制,除非……
梁氏抽抽噎噎说不出话,邢忘忧随即扶她坐下,余光落在暗纹方砖。几页纸满满当当,除了后来的陈情,其余全是邢安栩的字迹,当中甚有血书一封。
“你和音儿入宫没几日,你爹爹便得陛下诏令。”
雍州大旱,流寇四起,荣安帝特命兵部尚书携观察使一同前往。
皇帝派武官镇压流寇,这原不是什么稀奇事,况且以往出远门,三月半载更长的时间都有,结果偏就这一次,不到七日,邢府竟收到了请援书,字里行间说的却是朔州。
眼下信和领军腰牌一并在此。
本该在御前的东西,为何先到自家人手上?邢忘忧心生困惑。
梁氏道:“亏得是朔州,还有你外祖他们。”梁家根基在此地,各式商铺云集,家大业大,差个伙计趁乱报信,再容易不过。
谁料到那人日夜兼程,还没跨进尚书府的大门,就一头栽倒在地,什么也没说就断了气。
东西是带出来了,可邢安栩是生是死,终未可知。
“你,你爹爹以往从来报喜不报忧,哪怕是当年也没有。”梁氏起先并未乱阵脚,先是寻了平日与邢府交好者,又书信母家在朝为官的近戚,横竖这些人在御前说得上话。
不想一等二等,接连两日过去,竟得着一句大人安好,家眷勿念。
梁氏自然不信,对大内报喜,向家里称忧,才一两日的功夫,岂有这般神速。
于是一宿未眠,逐字逐句上表一封,却如石沉大海,只怕连三省的门都没过。
中书草拟,门下封驳,最后才有尚书令领命。层层关卡,臣子尚有递不进去的时候,更不用说其内眷,本就没有资格。
“不是说有流寇,你爹爹他所带兵马不多,那伙子歹人想是谋财,你外祖家基业在朔州,娘就是散了家财,也要救你爹爹性命。”
这当然是情急之下的昏话,梁氏纵然是独女,也没有散尽家底的权利。
“大姐姐呢,她可知道了?”这位也是娘亲的命根子,血浓于水的亲生女,此刻要用她拉住梁氏的最后一丝理智。
“不,不曾。”梁氏颤颤巍巍,不住地摇头,“家里,你从小便是家里最有主意的孩子,你大姐姐扛不住的,娘只能跟你商量。”
一口气郁结于心,邢忘忧敛下眼睫,她就知道,总是这样。
此刻不是论亲疏的时候,她更怕当中有何误会,皇帝素来爱重邢家,又是这个节骨眼,纵使外派,也不可能无视肱骨安危。
许是底下官员偷懒耍滑,亦或父亲在官场得罪了什么人……
不论如何,她要提早面圣。
金銮殿外,秋露深重,邢忘忧不知疲乏一般,足站两个时辰。
荣安帝身边两位公公,王福,魏满。换做王福,再有难做之处,也会交代小太监看座,罚跪的再不济也给塞个蒲团。
可惜今夜当值的是另一位,她好话说尽,这魏公公终是一句话不肯往里带。
说他魏满尽忠职守吧,她亲眼见着塞金瓜子的,笑脸相迎也进去了。
“二小姐回吧,陛下已经歇下了,您看这夜深露重的,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魏满一甩拂尘,自以为是尊门神。
邢忘忧斜睨着那对肉手:“魏公公,孝敬事小,家父安危事大。”
言下之意日后若不想吃板子,就赶紧通传。魏满不是蠢的,又常年在御前行走,当然听得明白。
并非他猪油蒙心,只是上头有吩咐,恐怕不能让这位千金如愿了:“二小姐莫说胡话,陛下何曾派大人出巡雍州,还朔州遇寇。”
“哎哟您可留神了,别是让人坑骗了。”魏满挤出紧张样,“尚书位高,别有居心者也多,您细想,岂有臣子在外,腰牌假手于人的道理?”
“这是我爹……”话音未落,邢忘忧惊觉不对,周身不寒而栗。
根本没有什么诏令,请援书从头到尾都未至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