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上盛夏》螃姑

5、六年后/005

　　刚冲完凉的盛朗，先前只匆匆套了条裤子，对于停电他并无意外，却对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备感错乱。

　　光线照亮的一瞬，他也如坠梦中——他望着眼前有些发抖的夏以臻，看到她的眼里直直映出自己的样子。

　　盛朗上身赤裸，肌肉线条清晰如昨，一张冷脸与六年前几乎无差，低眉修目，轮廓冷峻却不凌厉。
　　只在眼梢处多了几分成熟愁绪。

　　他额前的发丝还在滴水，零零星星，顺着嘴唇、下巴，像雨一样坠落。

　　难以置信的情绪压在盛朗微蹙的眉头下，随即又随手机光亮的熄灭，再度消失。

　　错愕、慌乱、惊惶……夏以臻已经麻木到失去感受，只清楚自己的下唇在热气里难以自抑地颤抖翕合。
　　她来不及思考，抱着盛朗兴许没看清她的幻想，只想尽快逃离。

　　如果当初神智清醒，便早该厘清沈泰的话——老板在冲凉！她早已在盛宸身上吃过亏，本就不该听信他的指路。

　　门上传来张皇的磕碰声，夏以臻在黑暗里慌乱找寻出口。

　　她的手很快被盛朗按住，又听到他顾惜地开口：“夏以臻，别动，你不熟悉，我来好吗？这儿滑，别再摔倒。”

　　盛朗的声音带着几分请求意味，比六年前沉淡了些，不再那样气盛。
　　但他还是用六年前习惯的口吻安慰道：“等我一下，听话。”

　　他声音低浅，同时舒了口气，将手机电筒漫射向天花板，一间浴室清晰出现。

　　夏以臻僵得不知所措，低垂的眼角下，瞥见一件黑色高领薄针织已然穿过盛朗两臂，继而从他的腰间滑落。

　　盛朗用毛巾匆忙拭去发丝残存的水汽，随后绕过夏以臻将门拉开。
　　“这经常停电，我带你走。”

　　“嗯…”
　　夏以臻下意识浅应了声，跟在盛朗身后，在他照出的光亮里前行。

　　一切恍惚。
　　六年了，他还是喜欢穿黑色。
　　只不过从前是随性的休闲T，现在是沉稳的高领衫，不变的是他身姿英挺，气度爽练，永远带着孤标远致的意味。

　　他的确成熟多了，现在的盛朗，果然很有盛世继承人的姿态。

　　行至门口，眼前终于迎来一线光亮
　　院里的风雨依旧喋喋不休，盛朗再次带着十足的小心开口，“在这等我好吗？我去拿伞。”

　　“不用了。”
　　秋风带来了足够的清醒。光亮里，夏以臻看到不远处，倪俊贤和倪孝雅正撑着两把伞走来。

　　“雨好大！没淋到吧？盛宸这个糊涂鬼，他说他报错了位置，难怪我去洗手间没遇到你。”
　　倪孝雅关切地递了纸巾给夏以臻，目光却只蜻蜓点水般停留片刻，便转移到盛朗身上。

　　孝雅的眼神与看盛宸时截然不同。
　　杂糅着惊喜，好奇，欣赏，但更多的，是错乱。
　　这样局促的眼神，没有人比夏以臻熟悉。

　　倪俊贤礼貌和盛朗颔首问好，便着急脱下西装外套搭到夏以臻肩头：“小心感冒，怎么出来这么久，我很担心你。”他说完将伞斜到夏以臻一边。

　　“谢谢。”夏以臻顺势钻进倪俊贤伞下，“停电了不敢乱跑，还好遇到盛老板。”

　　两把雨伞划分出清晰界限。
　　余下盛朗和孝雅留在一处。

　　见夏以臻并不排斥，倪俊贤果然露出惊喜神色，他用拳头抵住上扬的嘴唇，“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回去吧。”
　　倪俊贤的眼睛垂在肘间，夏以臻看懂，这是一种邀约。
　　“好，多谢。”她不假思索地挽上。

　　此刻，夏以臻终于可以从容踏入雨里，与方才的凌乱彻底告别。

　　很快，耳边响起倪孝雅温柔的声音：“你就是盛朗对吗？初次见面，我是孝雅，陪沈叔叔来的。”
　　“你好。”
　　“没想到你比我哥还高，那我恐怕踮脚也够不到你，就拜托你帮我撑一下伞，可以吗？”
　　“好。”
　　盛朗的声音很低，但可以清楚地穿过暴雨，钻入夏以臻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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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前厅时，桌上已被小董安放好烛台。院内的应急灯照亮了雨落的痕迹。

　　盛宸懒散地斜在椅子上，看戏一般瞄着夏以臻。

　　见她把倪俊贤的外套还回，盛宸对着倪俊贤一脸打趣：“去前皱着眉头，去了一趟乐成这样。中间有什么不得了的事，讲讲。”

　　倪俊贤低头一笑，重整衬衫，“bro，我想我们之间还是谈钱有趣些。”
　　他重新落座，话毕，目光便一直追随夏以臻，直到她安稳坐回盛宸身边。

　　而盛朗的出现，又让绕着两根拇指养神许久的沈泰，重新燃起精神。他饶有兴味地介绍：“这是我的得意门生盛朗，这是倪总的一双儿女，俊贤，孝雅，你听我说过的。这是燕市电视台主持人夏以臻夏小姐，你看我节目想必一定熟悉，所以今天的聚会，没有外人。”

　　沈泰安排盛朗坐在倪孝雅身边的空位，让已经瞌睡的小董将最后的白葡萄酒给大家匀完。

　　沈泰面色潮红，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他举杯道：“喝完这杯，刚好恰得其中。无论外面风雨多大都该撤了。今天就算带倪家兄妹认认门，我们来日方长。”
　　沈泰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看着倪孝雅：“小丫头，怎么样，今日没白来吧？”

　　倪孝雅抿一口酒，嫣然一笑：“当然，很荣幸认识沈叔叔的得意门生，盛伯伯家的两兄弟我今日也终于见全了。”

　　孝雅话毕再次端起酒杯，带着一贯的得体，“盛朗，很高兴认识你。”她把酒杯向盛朗凑近，烂漫地凝望，“我现在正在国内做美食专栏，日后有问题可以咨询你吗？”

　　盛朗微笑颔首，不言，任凭倪孝雅的酒杯撞上来。
　　他杯里的酒没有动，抬起手边的苦荞茶浅浅喝了一口。

　　夏以臻靠着椅背，视线低低落在烛火上。
　　她自回来，嘴角便一直礼貌地弯着，此刻众人敬酒正在兴头，她再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倪俊贤一脸调侃，向妹妹凑近：“和盛朗学学皮毛就好，可别太深入，烹饪你恐怕是永远学不会的，我很怕你把我们法国的厨房点了。”
　　“拜托，我短期又不回去，留在国内陪你不好吗？”
　　“my god，短期是多久？你是想陪我吗？”倪俊贤一脸不可思议地坏笑。

　　倪孝雅用眼神警告倪俊贤，立刻又调整好微笑看向夏以臻：“以臻，我也很想和你一起讨论美食专栏的制作，刚刚沈叔叔和我说，他很希望你新节目的第一站选在这里，你觉得怎么样？如果可以，我也想来凑凑热闹。”

　　夏以臻见此，也别无选择，只好道：“当然好。我会尽快向台里提报，但最终还要看领导意思。”

　　盛宸慢悠悠道：“这个简单。”

　　倪孝雅很开心，酒过三巡，她眼下漾起好看的绯红。她再度举杯：“盛朗，以臻，今天很高兴认识你们，未来就要多打扰了，我们三个干一杯。”

　　见夏以臻杯中已经无酒，盛宸适时将自己未动的半杯酒举起，“夏小姐，如果你不介意，喝我的。”

　　夏以臻嘴唇弯起，撑着桌子俯身看他：“盛总，你看我有介意的资格吗？”

　　她伸出手接酒，酒杯却被盛朗按下。

　　“酒冷，喝点热的吧。”
　　他道。转而向夏以臻和倪孝雅杯中添了热茶，三只瓷杯轻轻相触。

　　宴席结束，沈泰站起身尽兴一笑：“好雨天留客啊，可惜时间不早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要撑不住了，再不走，小司机也该有意见了。”
　　他关心扫视一周：“俊贤有司机，小夏……小夏是和小宸一起来的吧，不过你这小子也喝酒了。”

　　“没关系，我打车就好。”
　　夏以臻混身发烫，脚底也已飘摇，可依旧习惯自己解决问题。

　　“这不好吧。”倪俊贤不无担心地拒绝，“已经12点了，你一个人打车不安全。我的司机在外面，我送你。”
　　“那我呢？谁送我？”盛宸散漫起身。
　　“你？喂，兄弟…”倪俊贤没想到盛宸再度冒出来，望着他摊手一笑。

　　“听我安排。”盛宸笑着，将一串钥匙丢给盛朗，“哥，你总归也要回家，我的车你开，送我和夏小姐。”

　　“这样也好，小朗最过稳妥。”沈泰点点头，十分满意如此安排。

　　倪孝雅闪动的眼神一直停在盛朗侧脸，她微红的脸，终于在临行前向盛朗颌下凑去。
　　孝雅踮起脚：“盛朗，难怪你刚刚不碰酒，原来是要照顾盛宸这个麻烦鬼。”

　　盛朗微低了身子听孝雅讲话，听完他无奈。
　　“她的确需要照顾。”

　　眼底 ，夏以臻已经几乎要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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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辆黑车先后驶离“码头”。
　　只有盛朗的车开得克制。

　　没过多久，当倪家和沈泰的车彻底消失在雨里，盛宸的黑色宾利短暂围着码头绕了一圈，又重新停回“码头”后门。

　　这里与夜宴的前院是背靠背的两栋建筑，只不过中间被打通。
　　盛朗就住在后片，也是夏以臻躲雨误入之处。

　　车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惫地冲刷。
　　盛朗裹着水汽的左手搭在方向盘上。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他问盛宸。

　　“没意思吗？”

　　“你带她来总该问我一下。”
　　“问你你会同意？”

　　盛宸不以为然，“况且是她自己要见你的，不信你把她拉起来问。”
　　后视镜里，夏以臻已经靠着窗户睡熟。

　　盛宸兴奋道：“哥，你不觉得你和我越来越默契了？你竟然猜到我没打算回家。”

　　盛朗斜了眼盛宸：“你的大衣还搭在我椅子上。”

　　“瞧瞧，小报还写我目中无人，我明明对你是一万个服气。”
　　盛宸意满神舒地摁下按钮，身体随座椅缓缓后仰。只有在盛朗面前，他才能旁若无人地做盛宸。
　　等他躺到自己舒服的角度时，便枕着手肘，侧头打量夏以臻。

　　她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一簇簇懒懒地贴在绯红的脸颊，显然已经醉透了。

　　盛朗双目紧蹙，对于弟弟贸然的安排他很不高兴。片刻后，他压着火开口：“她住哪，送她回去。”

　　盛宸吃惊：“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他觑一眼烂醉的夏以臻，“况且，刚才又不是没叫过，根本叫不醒。我看就睡你这吧，反正你是正人君子。”

　　盛朗冷觑一眼：“她根本就不会喝酒，你那半杯我还没找你算账。”

　　“哥，她不是六年前的小朋友了，成熟女性有把自己灌醉的权利。你不谢我，反要找我算账？这不合适。”

　　“谢你？”
　　“当然。”盛宸泰然自若，“要不是我，她现在就躺在倪俊贤车里。不是，你看不出倪俊贤对她有意思？”

　　盛朗下颌紧绷，眉头皱了一瞬：“感情上她同样有自己做选择的权利。”

　　“这会儿你倒大方起来了。”盛宸不可思议，轻轻摇头，“你总该先弄懂女孩心里想什么吧？或者，先弄懂你自己想什么。”

　　沉默。
　　盛朗的确不懂，他最不懂的就是自己。

　　他从没想过打扰夏以臻，更没奢望过再见面，于他而言，能在电视上看到她已然满足。

　　“今天她问我为什么要赞助食味。”盛宸说完抬颌打量着盛朗。
　　盛朗偏开脸：“你要说就说。”

　　“因为你喜欢。”
　　盛宸笑笑，“这是我理智决策下隐含的私心。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力所能及全部支持。但我也希望你面对真心。”

　　盛宸：“在爸爸心里你才是盛世的接班人，你救了公司两次，说你是救火队员实在不过分。这些年多少人期待盛世内部上演权斗大戏——”盛宸苦苦一笑，“只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争斗永远不可能在你我间上演，你若想做盛总，我立刻让位置出来，你若想闲居隐退潇洒度日，我就尽力保你一辈子安稳，就这么简单。”

　　“哥。”
　　“嗯。”
　　“没有人比我们更知道彼此曾经多痛苦。我现在只希望你幸福，从小到大，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