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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叛者痛 ...

  •   0.

      我不想在纠结于他们意图于我处欲剖得些什。我开始反思,我是否拥有能够让他们大费周章破解的筹码。如果存在,除与灾厄相伴的诡力唯剩不老。

      他们想尽办法唤醒我,他们在竭力地拯救我。

      可惜我未曾有过他人的幸运,凭自探索不清为何不老的奥秘。或许与我儿时多番非人的遭遇有关,与诸多异奇牵连后,我也分不清是哪一遭。

      被人扇耳刮子,令我最害怕的并非对方的狂怒或暴力手段,我最不愿意面对的是半边木麻的脸与耳腔里的阵阵嗡鸣。而我无澜看动手者依旧如雷暴跳,却不敢顶着我看他的眼神继续下手。

      就如只某日,倏忽见阳下旧友鬓白垂衰,故人渐逝儿孙哀哭,而水镜中我目光沉静相貌如初。

      1.

      死人挣活气。

      这话在常时总合贴。

      常哭娘的戏子第七回踏进灵堂,不愿抬头望周边亲眷友朋挂的泪,他觉得那些血亲挚友弄眼挤哭的泪不及他的真。

      哭娘戏子原也登过台做过角,偏他唯记着涂脂抹粉的花旦面,和捏指蹩步掐腔的半吊小生被缺牙秃头的老赖丢瓜核砸瓜子壳,固执地乱唱好会儿才汗花妆面灰溜地退场。

      南边的年冬罕落雪,可他头回登台天公就恩赐两朵鹅毛雪。黄光灯朝细雪映照得清晰,戏台是村里空地临时搭起备做过年节请人做戏用的,若唱戏不专心爱往台下望,半边人影也瞧不见。

      收过财钱按规矩得白日里三时辰夜里两时辰唱半月,但凡他上台便能见飘雪里撑着把白面伞。伞下藏着包裹严实的听戏人。

      那人偶探出手接朵白花片,又像冻着似的忙缩回伞的遮护。等至戏唱罢,一身材高挺的男人冒着雪搂着看戏的肩,替他擎伞。

      戏子心里迷糊,单觉得那人定怕寒。

      往后戏班子倒散,他特地在痞子间混迹两月,租了间单人房与菜场的老婆子打交道,学精东南陲城拗口难辨的吴音,求生计接替不肖子孙哭娘的活,不三不四不入流地惯给死人做儿孙。

      七日前据闻陈家的主夜睡入厥不醒,其下众恐将至大限,请他这唱哭娘戏糊口的夜夜三更上门,同一帮恶徒与那昏死的人关在一处。细碎谈交他捕捉到这帮非善人敬躺眠床上的那位为先生,他低眉垂首的瘫跪在瓷砖地,膝盖骨硌得刺寒生疼,悄悄地拿手掌垫揉。

      每夜他皆在睽睽下掐着嗓子发女腔,也不敢抬头望望周遭围着先生床榻的都是些何角色。这些人少与他道话,唯独他初次进门接活的那趟,戴金框垂链眼镜的年轻男人唤另个黑糊团给他灌了口甜糖水。

      戏子分辨不出糖水里是拌蜂蜜还是搅红白糖,他断裂的指甲抓扯戏服,抽刮细丝嵌进□□,蜷在凉滑的地面如条泥臭的断尾鲫鱼扑腾,呛得不接气。末了那随阴翳合融的怪诡男人俯瞰他,平凉地丢给他一句:「死人挣活气。」

      藏金链眼面后的眼珠外凸眼窝深陷,黑白分明的弧形圆面蜿蜒突隆的丝血,戏子好猜他许些天未合眼得眠,愈奇心藤织眠床躺的先生何样。

      白日他被关锁在布置妥当的北厢,衣吃算得不赖。约莫第三四日,他真切地听着先生昏眠方传出道士摇铃、和尚念经的嗡嗡胡乱声。五六年间他接的亡单里每家都曾邀剃光头充和尚或披大袍扮道士的超度做法,手里的佛珠非开裂嵌垢,挂胳膊的拂尘黄须岔分。

      当晚戏子便与旧故人撞面,戏子半眼略瞥识得他。早一九十三岁喜丧宴他写的一手好毛笔字,描摹全篇假道胡写的通天告,黄纸朱砂贴在亮堂正门外,手抱袈裟单脚往七层八仙桌塔连跳七蹦,面淡气平地盘腿合眼,腰板笔挺,装模作样地念经渡亡者。

      戏属下九流,他倒好是假中九流,惯给活人使绊子,招摇撞骗假慈悲,和尚道士不肯选两头装,发事端比下九流不如。戏子好歹是有真功夫的真戏子,道士是半路出家的假货色。

      郎中领戏子进的前堂,戏子发现不对劲。道士已经跪在左侧,新蓄长发打结散落白斑点。哭娘的戏子清晓仍不能抬头正眼看,乖顺地小步快走至道士右旁跪倒。

      先生清醒了,他正端坐在正中高位,想见见昏迷些天在他的房里作妖做法的行骗人。他的亲信都在场,个个远远地埋在暗里,阴密的堂房窗用铁板钉死,透不进半点月光光。

      拥挤的堂内密不透风,戏子不明白为何他背脊直麻颤悚不止。满屋的人不带半点活人的生气,身旁的假道士倒镇定却眼皮耷拉如被寒冻的静待。

      寒飕的风慢拂他十指与脖颈,透青眼乌珠不受控的震颤滴溜打转圆。戏子脑子里被剥蛹抽丝似的扯出句老哭娘戏的唱词来。

      词意讲的后嗣不舍逝者,生怕逝者孤独无依,商量着棒杀了生前的爱犬陪葬,烫水滚毛剥皮剔肉烧骨作灰撒逝者寿域碑前,内脏与皮肉皆做头七宴菜。

      死者作恶遭一殿秦广王查探,余骨恶犬偏偏闯殿护主。人欲入轮回道,犬则赴畜牲道,十殿轮转,判其人狗经十番十六小地狱分五百年苦罚,狗入生道,人堕畜牲道。

      一人一狗遭尽火炙水淹油炸石锤剔骨剥皮挖心抽筋掏肺等恶刑惩,皆由镇鬼差锁了魂魄压到十殿阎王前数罪发配入道,狗人磕头连连求饶。

      一只鄙贱猢狲,一条微卑赖狗。

      阎王爷仁慈,我摇尾求情,尔愿饶我走。

      2.

      同许多人直言道过,我难中意刺目的晴天。它热光烫的我背脊发寒生痒,逼得我回想年幼被人丢进恶幼虫过冬的暖巢窝。

      春日的日头总归暖哄,我从未能看清过牵着我手领我走进密林男人的脸。我甚至还深刻记得随走飘扬的缀花绣裙摆与脚上一双沾泥白布鞋,复苏蝇虫的尖嘴透过白麻袜的粗孔偷血,鼓起大块红包的难耐痛痒。

      细雨过密林叶尖垂珠,颗颗坠落打湿我的发顶、背脊。我伸手探过背后,冰凉的链锁与触指的潮湿,仰面枝叶遮天隙间流露碎阳铺面的柔温,我深吸口气满腔清腐。

      周边积堆的落叶残枝枯藤败花晃颤,我踩陷进烂腐松软的枝叶堆,小针扎外露的半脚背疼麻促我唤出一声:「阿叔。」

      「不怕,不怕。」他顺脊抚拍,笑里轻语。

      被腾空高举,面颊旁黏点潮湿的躁痒。我拍打不适的脸,通红金块斑的两翼圆虫扑飞,我怕虫儿怀毒,搂着他遒劲的侧肩怯于捕抓。

      地转天旋,我眼里印入他向下探的双目。圆形绿洞越发的缩紧,我的双肩还留着他手掌外推的余力,至我砸落底部摔断腿骼手骨。

      坑底满尖岩碎石,长而锋刺破我的皮肤血骨。眼前弥散血红渺飘的云雾,席卷占据我四肢百骸的非难捱剧痛。右臂被碾的粉碎瘫烂,长在我身体左侧的那条长骨配合扯裂的伤肌朝指半蹲坑岸边睥睨的人,数秒因不支而掉砸在烂泥里。

      亿万的细胞目睹同类惨死的嚎啕,刺耳的悲鸣如刻碟般深刻我的记忆,它们要记住这个惯于被人原谅而理得心安选择背叛的猢狲。

      敏感的触觉替代痛觉占上,我竭力掀倦垂的眼皮,忍受血流覆眼球的温热和异物入侵感,成万上千的长软黑蠕幼虫如潮缓慢地涌近。一瞬,我后背似无数冰凉坚硬的条状物贴爬。

      无孔不入的凉虫受热血刺激与烫温温度所引,褪下的薄硬壳粉碎为齑粉,密麻的软细虫蠕动分泌粘稠的腐蚀汁液融掉衣裙鞋袜。侵嚼外涌的血、外露的骨,疯挤入撑大可怖的伤口,贪吞我骨血肉。

      浑身酸胀与针扎,白环肉虫鼓着肥肚翻露如刃的小黑爪失措地抠刮细嫩的皮肉。我张开嘴,窒息被群虫遏在喉中,口涎不止地拼凑出吞咽。

      它们顺我的食道下滑,在胃酸里仍旧欢腾活泼地钻捅出胃壁,酸液侵蚀我内里的脏器组织,始作俑者在血管里打旋渐漫游全身。我胸膛剧烈起伏急剧地呼吸意图逼出探钻鼻腔的异物,而我尚未发育完全的肺叶残破,口鼻能获取的空气稀薄。

      彻底瘫软视线被侵盖的刹那,我幻想旁观者一声喟叹,感慨培养实验品的劣等无用,与试验第万次失败。

      软韧的锢缚强硬地嵌进血肉攀附骼骨,我料定我必死亦惊讶意识透彻清明。外见罩笼摇撼,内视筋肌扭旋拽拧。甜热的腥血唤醒舌尖味蕾,浑身痉挛咳嗽,所有异体物疯癫地逃窜,未来得及逃离的化作干瘪蜷曲线绳混杂脏器碎块被咳吐出。

      我缓过劲赤身站起,夜幕遮藏坑口血嘴。抚摸岩土壁破石延长出的翠绿小叶,大片软苔供我避开碎石落脚。我仰头望距低十米高的坑口、坑壁接近垂直的斜度与极易打滑的绿植,平静地放弃攀爬。

      密林的深夜气温骤降,我打着冷颤窝缩在坑底,掐皮强忍困睡。

      半梦间我瞄见巨大一颗头颅探进坑口,深幽的竖瞳狭窄地缩立,裂开嘴角喷出恶臭,深红长舌和喉咙肉缀长着星点的白斑。我猜这庞然巨物以成虫为食。

      黄白腥臭的脓液沿严重开裂的侧嘴淌滴,蜷团的我恰正对着它血盆巨口。左侧尖牙参差裂断,龈肉作红溃脓,赭黑的毒素分泌涌流,滴滴腐蚀草皮萎枯发黑。

      3.

      徐萼挣扎着睁开眼,像黏连的眼皮起离,他的眼前斑斓的光束交错合聚。他敏锐的嗅觉警告他莫妄动,他的周侧有能够药倒他的人目睹他的惊醒。

      徐萼将他的虚惊归咎于浅薄,他绝对信任那副永葆善和的面貌。他虚软的手掌摊覆额前,五指间捻抹薄汗,调整仓急短促的呼吸试图平缓战兢的怦怦心跳。

      视觉尚未修复,色杂的斑点浓聚混合成黑,须臾徐缓的自边缘褪淡溃散,轰然崩塌流融进喘息震耳的谧寂

      「小郎中,快醒醒。」

      跃起的低唤徐萼听得真切,他忆着火光中啼哭的皱红婴孩,白衣招火烧侵的黑灰,橙红光圈几息明灭。

      「先生,」他的泪凝不成珠,被高温蒸尽,「你不该回来的,先生。」

      「不回来,我往哪儿去。」

      茅草木屋点点簇簇星火促燃,被焰舌燎破的肤肌淌不出血被烫熟在里。徐萼湿得迷蒙的眼角被轻扫抚,润温的底掌适力地揉摁发肿的眼睑,徐萼当觉心安,轻拽拽滑料制的衫衣。

      「别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肖想满腔怡人香,却呛烟充肺,嘴中生苦,呜咽着更像痛吟般癫嗔:「别走了。」

      断尾缺鳍的坏鳞野鱼惯烈阳炙烤干裂的地缝中摇摆扭身穿梭,宁愿干硬的土块磨剥护身鳞,终教好心人捡救沉没入水溺亡。

      火圈中徐萼感到窒息,他的视线清明,见面前人皓凝细腕裂道刺目红,外淌汩汩鲜血。

      白洁连裙蹁跹,徐萼在他的指尖看到映着火光的细薄刃,抹唇脂红油亮透着劣香,长发濡湿紧贴腰背。徐萼盯看挑起流血不止的腕脖,撕条青口秀袍条圈裹细长割口,指腹摩挲边侧沙碎的涸血。

      「我想起了先生带我走的那天,也是烈火熊熊昭夜如白日,但那天先生没穿这身。不过我记着,我儿时总爱蹲在槛上边守门等先生回家,到十七八家规里不准了才换靠着院子树等。」

      「先生领徐觉回来那趟,穿了件及脚踝的素白裙,配上绣梅的短裳。」

      迸裂的伤口在火中发烫,徐萼自言自语,扯着他的胳膊踏灭火簇,烧焦的脚底走留步步黑而流红的暗赤色脚印。

      似不知疼痛不感高温不觉呛烟,他蕴存虚无的奢想促使他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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