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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无咎(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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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屿!”萧屿的身后响起田无酒冷冽的声音,那个素来倔强的男人握拳点地,捡起长鞭,从泥泞的草地上爬了起来,他用污糟的衣袖擦去嘴角的血渍,在脸颊上划出一笔血痕,锐利的眼眸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萧屿阴沉着脸转头看去,却听田无酒厉声道:“还给我!把我十五年还给我!”随着他一声怒吼,长鞭扬风起,空气里卷起一阵怪异的飓风,尘埃落叶漫天,迷蒙了萧屿的眼睛,只是眨眼的工夫,田无酒已然近身,那张熟稔的脸庞近在咫尺,萧屿感觉腰间一疼,藤鞭卷住他的腰身,压迫住他紧致的皮肉,令他瞬间透不过气来。
萧屿咬住牙,露出邪恶又欣慰的笑容,“这才是我认识的田无酒!”
他没有试图挣开那条鞭子,而是抬手罩住了田无酒的后脑勺,猛地将额头撞了上去,力气之大令两人同时头晕目眩,田无酒微一怔愣,脚步堪堪站稳,一拳打向萧屿的太阳穴,萧屿抬手擒住他的拳头,仿佛条件反射一般,他太了解田无酒了,仅凭肌肉记忆,就能作出及时反应,然后他反手一扭,直接卸了田无酒的手腕。
田无酒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但握鞭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只一瞬间,他飞快咬住了嘴唇,将所有的软弱吞回腹中,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凌乱的长发因汗水黏腻在脸颊,嘴唇被咬破,胃里翻涌的鲜血倒流进喉管,从嘴角溢出,最终沾湿了下巴。
萧屿紧盯着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凛声道:“松开你的鞭子!”
田无酒艰难地发出了声音,“你可以拧断我另外一只手。”
萧屿死死皱着眉,猩红的眼眸中潮汐褪去又复涌,反复折磨着他的神经,他感到疲惫至极,这样的田无酒让他心神不宁。
“那么,你就去死吧。”萧屿左手翻转匕首,径直捅进了田无酒的腹部。
世界停止了呼吸,萧屿冷酷的表情定格在田无酒的瞳孔里。
在田无酒绝望的那一刻,有一只手,握住了刀刃,利器割开了他的掌心,鲜血如一汪海水,从虎口溢出,染红了脚下青草地。
远处有滔天海啸涌来,覆住了那片潮汐,将风平浪静的岛屿凿碎、击烂,最终崩坏。
两人不约而同低头看去,眼底双双出现震惊。
捅刀子的是萧屿的左手。
而握住刀刃的是萧屿的右手。
漫天寒风吹不走两人心头的寂寥,血月升天,泪水纷飞,血与泪的尽头是永无止境的深渊。
无情的刀刃最终划过萧屿的掌心,混合着他的鲜血,一寸寸刺进了田无酒的腹部。
萧屿泪流满面,神情麻木地说:“永别了,小酒。”
*
宋温峤死死按住脖子,那该死的伤口像关不上的水龙头,血液源源不绝从开裂的颈部往下流,他一手按着脖子,另一只手抓起沙发上的外套,朝洗手间里的秦少淮吼了半嗓子,“我要出......咳......”声带好像也受伤了,宋温峤恨得牙痒痒,用外套圈住脖子,进了电梯里,才用鲜血淋漓的手,给秦少淮发了几条短信。
和之前在睡梦中被人割腕不同,这次的疼痛来势汹汹,但凡宋温峤是个正常人,这会儿都得疼得走不动路,饶是如此,他此刻也是冷汗直流,整个后背湿了一片。
司机从后视镜里频频看他,他上车后就扯了外套,用一只手按住糊满鲜血的脖子,他隐约能感觉到那根脖子摇摇欲坠,快要撑不住了。
宋温峤疼得嘶嘶吸气,在后视镜里对上了司机的视线,声音沙沙地说,“别管,踩油门。”
司机头皮发麻,一脚油门踩到了底。
汽车猛地向前冲去,宋温峤身体晃了一下,脑袋掉落之际被他按了回去。
司机:“......”
宋温峤淡定地说:“你眼花了。”
司机揉了一下眼睛,挪正视线,看了眼指示牌,确定这条不是黄泉路。
宋温峤一边按着脑袋,一边给钟擎等人打电话,又从GPS上确认大家的位置,他很快接到了钟擎的电话,得知田无酒的定位已经十五分钟没有移动过,钟擎已经从监控里确认,来犯之人就是萧屿。
宋温峤无语至极,这萧屿是真邪门,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还搞杀人分尸那一套。
他疼得喘不过气,无暇再想这些,让司机加速的同时,尽量放松身体,让呼吸平缓下来。
*
北安大学南门口有一家麻辣烫,田无酒很喜欢。
零六年的时候,萧屿以蒋樾的身份进入北安大学读书,他原本就有一张清逸俊秀的脸,彼时他只有十九岁,行走在校园里像极了青春洋溢的大学生,没有人知道他皮囊之下的暴躁与抓狂。
那时秦少淮正在读高三,已经被北安大学录取,萧屿提前一年进入校园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他不爱读书,他喜欢畅快淋漓地流汗,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打拳,喜欢满头大汗上天台看星星,在冷风里点燃一支烟。
那是萧屿最崩溃的一年,他疯狂地恶补文化知识,避开与秦少淮同年级同班,毕竟那可是北安大学,即便他再努力,也只是个武力一流,智力二流的普通人。
那也是田无酒最无所事事的一年,他穿行在校园里,去各个地方踩点,吃遍了学校周围每一家店,麻辣烫店的地理位置最好,正对校园南门,视线一览无遗,他会点一碗麻辣烫,味道很普通,汤底不够浓郁,食材不够新鲜,可是坐在那里,他可以第一时间看见下课后的萧屿。
上学的时候,萧屿时常穿衬衫,因为这样会看起来更斯文,谁也不知道他回家后,会把所有纽扣都解开,袒露着腹肌去开冰箱,啤酒喝得满身都是,然后骂骂咧咧抓起笔,一边抽烟一边刷题,嘴里把秦少淮骂了千八百遍,天天诅咒他考试不及格,被学校开除。
田无酒厨艺精湛,却不会主动下厨,他和萧屿是同事关系,他不会承担起保姆的职责,但他每天会给萧屿买一碗麻辣烫,用PID的经费。
2006年7月31日那一天,萧屿给了他一把黑色皮筋,买烟的时候老板没零钱,他顺手拿了几根。
田无酒不仅男生女相,头发也长得很快,他用上了萧屿送的橡皮筋,在那个闷热的夏天。
萧屿打拳的时候,他在运动,萧屿刷题的时候,他在运动,萧屿抽烟的时候,他还在运动。
到后来,萧屿终于有点受不了了,抗议起他浑身的腱子肉,押着他过了几天正常人的生活。
清晨的时候,他们一起出门跑步,回来的路上绕去菜市场,胡乱买一堆菜,那时候的田无酒仍然装作不会做饭,每天下厨的都是萧屿,尽管饭菜很难吃,但每天都有新花样,吃饭的时候萧屿会紧盯着他的脸,观察他的口味,在田无酒暗暗指导下,萧屿的厨艺进步神速。
饭后他们会一起看电影,暑假的那两个月,他们看遍了出租店里所有的DVD。
田无酒生日那天,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雨,仿佛台风眼就在头顶,蓄势待发要将屋顶掀翻卷落。
萧屿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盯着窗外的狂风暴雨,眼神里冒着火,可他难得没有爆粗口,等雨势稍弱些,他抄起雨伞冲出了门。
田无酒等了他一个多小时,正在犹豫泡几碗面的时候,淋成落汤鸡的萧屿回了家,几近透明的衬衫包裹住他结实强健的身躯,他低头甩水,雨水溅的到处都是,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连套了好几个袋子,袋口扎得严严实实。
袋子里是两碗麻辣烫,萧屿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说:“你好久没吃了吧,知道你喜欢,特意给你买的,还热着呢。”
田无酒低头望向肚子上滚滚流出的鲜血和握住刀柄的那只手,视线倏而朦胧,暗夜里,萧屿冷峻的脸融化在他的瞳孔里,逐渐幻化为曾经的那个少年。
十五年,他没有等来萧屿,只等来一场抱憾终身的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