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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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后院的下人住处，燕栖房里的灯仍亮着，小窗虚掩，一穗灯花摇曳，狭小的空间也显得温馨起来，燕栖正在房里整理今日搬回陆府的东西。
陆闳识走近了那扇小窗，透过薄薄的窗纸往里看，此时燕栖并没有戴面纱。
陆闳识看着她的脸出神，他那晚扯落了燕栖的面纱，只是当时酒意占了上风，头脑并不清醒，加上夜色深沉，他并没有仔细看燕栖的脸是个什么样子。
此时便不同了，如此近的距离，加上房内灯火通明，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张脸上蔓延着大块大块的红色伤疤，像是生了癞疮，几乎大半张脸都是烂掉的。
饶是陆闳识这般好修养，也不免觉得有些骇人。
燕栖将带过来的衣物叠好，正准备放进柜子里，忽然听到门外一声咳嗽。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用手小心翼翼地掀开那扇虚掩着的窗。
陆闳识换下了官服，身着一袭白衣，立于廊下，纤长的羽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幽幽的眼瞳中浓云翻滚，神色不明。燕栖呼吸一窒，骤然意识到，此时她还没有戴面纱！
燕栖下意识地把窗户砰地一声关上，窗沿上积的灰，就这么被扬到了陆闳识的脸上。
陆闳识黑着脸，摸了一把鼻子上的灰，讷讷了半晌。
这丫头，可真是好生大胆。
燕栖手忙脚乱地把面纱戴上，心里止不住地懊恼。
老天爷，这已经是第二次她不戴面纱让陆大人看见她的丑脸了！
燕栖戴好面纱，战战兢兢地出来：“老、老爷，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那位来找您的大人，走了？”
陆闳识皮笑肉不笑：“嗯，走了。”
见燕栖一直低着脑袋，陆闳识皱眉道：“抬起头说话。”
燕栖瘦削的肩抖了抖，将下巴稍稍扬了扬。
“今天怎么回事，不过回去接点东西，能接这么久？”
燕栖察觉到陆闳识语气中的不悦，连忙道：“回老爷的话，奴婢不是故意回来晚的，奴婢是为了去看望胡阿婆，她老人家一直以来对我颇为照顾，所以我才—”
“这个胡阿婆，就是你昨日在公堂上提及的，你一直给她做工的那位？你的棺材可是为她买的？”
燕栖点头，“回老爷的话，正是。”
不过短短数年的一点情义，就叫这丫头赊了棺材给人送葬，可是她连填饱自己的肚子都难。
倒是难得的重情重义。
燕栖见陆闳识半晌都没有作声，还以为他是恼自己回来得迟了，试探着小声问道：“老爷，你，你该不会要罚奴婢吧……”
陆闳识笑笑：“不罚你，不过下次出府，要跟我打声招呼。你一个姑娘家，我们会担心你的安全。”
燕栖一怔，她不过刚来一天而已。
陆闳识一眼看破了她的心思，语气柔和：“本官身为县令，职位虽小，却也是一方父母官，无论你是不是我府上的人，我都会担心你的安危。这是本官职责之内的事。”
燕栖仰着脑袋望着他，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眼睛本就大，此时更是大得像两颗猫眼石。
听了陆闳识这一番话，她感觉，陆大人的形象好像又高大了许多。
燕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似澄澈空明的琉璃。陆闳识敛了唇，唇边泛起浅笑：“站了这么久，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燕栖意识到自己又在跑神，面上浮起一抹绯红：“老爷请随奴婢来。”
陆闳识抬腿进了屋，燕栖的屋子收拾得很整洁，散发着一股清新的皂角味。燕栖搬了把椅子，请陆闳识坐下，又跑去给他倒茶，她下手不知轻重，倒了满满一杯。
茶水是刚烧开的，还冒着热气。
燕栖双手将茶盏笨拙地举过头顶，茶盏很烫，烫得燕栖端茶的手有些不稳：“老、老爷请喝茶。”
陆闳识接过茶，端到唇边吹了吹，氤氲的水汽顷刻模糊了他的面容。“下次记得，倒茶倒一半即可，不必斟满。”
燕栖往自己被烫红的手上呵了两口气，窘迫道：“奴婢知道了，下次再不会了。”
陆闳识将杯中的茶倒掉一些，“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了。”
燕栖点头应是。
陆闳识这一盏茶喝的很慢。
燕栖今天又是搬家，又是上山去看望胡阿嬷，站在一边困得都要睡着了，上下眼皮开始不听使唤，脑袋一垂一垂的，神色恹恹。
老爷这盏茶还要喝多久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燕栖在心里嘀咕道。
陆闳识突然开口：“脸，怎么回事？”
燕栖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奴婢，呃，我、我本是北方稷州人，胡人作乱，把我们这一带的良田都毁了，爹娘带着我一路南迁，路上爹娘得病死了。我的脸……”
燕栖咬着唇，两手在身前扭绞着，嗫嚅道：“不小心，叫乱兵给伤了，那时只顾着逃命去了，哪还有空管这个……”
说罢，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陆闳识。
陆闳识握着茶盏的手一顿，继而叹息了一声：“竟是如此……”
他这一声叹，有怜悯，有凄怆，更多的是悲愤、不甘……
回去的路，陆闳识感觉比来时还要漫长。
让大邺百姓遭此劫难，实乃朝廷之过。
陆闳识又想起，两个时辰前，他与王琨，在正屋中的那一番谈话。
王琨与他、许尧卿都是南方人，在大邺朝，南方学子要想通过科举入仕，比北方人难了不是一星半点。三人虽不是同乡，但参加殿试时，有幸同批应试，又都为南方学子，不免生出心心相惜，抱团取暖之意。
后来，他和许尧卿触怒了圣上，坐罪贬官。而王琨则傍上了姜家，幸免于难，得以留在西京。
姜家世代为官，党羽遍布大半个朝廷，更是如今太子的外家。王琨从此青云直上，官途畅达，一路坐到了如今三品尚书的位子。
王琨此番前来，乃是为了他那主子，郑国公姜汝成而来。
两人坐在正屋内，彼此端着一盏茶，相对无言。
最终还是王琨先开了口：“含章，你当年死也不肯与郑国公府结交，我晓得，你是为了彼时还是三皇子的昱王。郑国公府是和昱王私下里有些龌龊，昱王又是你的学生，你一向偏袒他些。”
“可是含章，你当真满足于在这里当一个小小县令？郑国公正是用人的时候，当年你虽得罪过他，可毕竟—”
“王大人看来是对在下有些误解”，陆闳识打断了他，“昱王和郑国公府的恩怨，在下不感兴趣，也不想插手。”
“只是你我皆知，郑国公的为人，当年你我参加秋闱，郑国公府为了给他们那不学无术的小儿子铺路，买通主考官，让那小子明目张胆的在考官眼皮子底下舞弊。”
“若不是昱王的人发现了端倪，王大人，你我早就名落孙山，此时只怕还在萤窗雪案，悬梁刺股吧。”
王琨当然晓得这一茬，愣是想要辩解，可陆闳识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王大人与陆某，同为寒门学子，当知十年寒窗之苦。郑国公此举，可知是断了多少寒门学子的前途。”
“先不说这一桩，郑国公府平日里的作风，想必王大人应该比陆某更清楚。”
“陆某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名节，为这种人效力，只怕大邺的百姓，怕也要暗地里骂陆某是媚上欺下、阿谀奉承之辈了。”
王琨的脸色白了三分，陆闳识的话里句句饱含着鄙夷，他晓得，他是在讽他当年忝颜拜入郑国公府之事。
“王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陆某虽是一介小小的县令，可也是一方父母官。平日里在其位谋其职，虽无功绩，可也并无不妥之处。您尽管回去禀报郑国公，陆某乐意曳尾于污淖之中，就不劳他老人家费心了。”
“还有，我府上本就不大，您带来的那些东西，堆在这里着实是可惜了。”
“还是拿回去的好。”
昨日刚下了一场雨，天色阴沉。此时正是初春，南方的回南天，空气湿漉漉的，吸饱了浓密的水汽，仿佛都能掐出水。
燕栖手里拿着个馒头，边啃边走，回来的路上，瞧见陆闳识正在中庭那棵桂树下写字。
小石桌上，铺着一张白纸，连柯在一边磨墨。陆闳识运笔十分流畅，笔下生风，十分潇洒，如同行云流水。
燕栖来时，陆闳识正在落款。他在落款处写下自己的名字，余光扫到了燕栖的身影，见她看自己看得入神，眉峰微扬，唇角漾开淡淡的笑漪，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燕栖凑过去，那纸上的字笔力遒劲，时而如金刚怒目，力透纸背；时而如飞鸿点水，变化多端。
燕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的“陆闳识”三个字上，她知道文章最后写完是要落款的，不过她并不识字。
她好像，还不知道老爷的名字呢。
陆闳识注意到燕栖的目光，他又拿了一张纸，重新写上“陆闳识”三个字。
他指给燕栖看：“陆、闳、识。”
“我的名字。”
燕栖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看那三个字，老爷的名字真好听，他的字也很好看。
她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呢。
“老爷，那我的名字怎么写啊？”燕栖问道。
陆闳识微微一笑，十指握住燕栖的手，教她拿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徐燕栖”三个字。
修长的大手握着燕栖的手，他掌心的温度有些烫，粗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指，燕栖的心蓦地一跳。
“会了吗？”
燕栖耳畔被柔软的气息轻拂，挠在她的颈间，热热痒痒的。燕栖赶紧点点头。
“你想学识字吗？”陆闳识问她。
“想。“ “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学。”
陆闳识又补充道：“我可不是个宽松的夫子，跟着我学，可是要下大功夫的。”
燕栖有些犹豫，继而又坚定起来：“老爷，我，我会努力学的！”
“老爷，该上值了。”连柯提醒陆闳识。
陆闳识搁下笔，转身带着连柯往门外走去，“想学的话，今天先把自己的名字写会。”
燕栖把陆闳识送出门，又回到院子中准备继续写自己的名字。
摊在桌上的白纸上，“陆闳识”和“徐燕栖”两个名字并排写在一起，靠的十分近。
燕栖盯着那两个名字，不知怎么的竟又红了双颊。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