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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预备流浪的三马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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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文科找上门的那一刻,陈近月差点以为青天白日见了鬼。
奖项傍身的国际大导来这破剧院做什么?
总不至于看上他们的三流剧本?自己呢,甚至连个三流演员都算不上。
简单寒暄,坐惯了的沙发椅也像生了火,陈近月坐立不安,对视三眼后接过大导手中一册橘色封皮的剧本。
怕不是做梦,女主角?
手心浸了汗,前程啦,宿命啦,狗屎运啦,一切的未来全寄托在这一册轻飘飘的剧本。
瞳孔里倒映,六个黑体大字拓印得齐齐整整,陈近月攥了攥拇指,喉咙发紧。
尚文科导演作品——《养柿子的女人》
六十四岁的导演已经不像年轻时候那么戾气,嘟囔着挠了挠头,他推了张纸条过来:“留个电话吧,剧本不全,你先看了,给你两天时间决定接不——”
“我接!”
斩钉截铁两个字,陈近月打断他,二十八年来的人生从未如此确信。
我接。
谁没做过演员梦?谁甘心窝在小剧场对着永远坐不满的观众席自我感动一辈子?
再说了,这可是尚文科,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别说养柿子,就算真的去荒郊野岭种几年柿子,甚至养孔雀养恐龙她也愿意……
尚文科挺满意这反应,嘬完最后一口烟,对着她笑了笑。
“行,你也知道规矩,半个月后开拍,两天拍出来不行直接走人。”
当然知道。
尚文科出了名的怪,凭眼看人,从不试镜。
烟灰飘飘洒洒,半根鞋带不留神浸了灰,她送他出大门,又昏昏沉沉走回休息室坐了。
今天场休,剧院里太空,没什么人,钟摆声都显得笨重。这个月又开了三个演员一个编剧,咸渣本来就快开不下去,自己被排挤,亲近的朋友又被新来的负责人撵走,走了也好。
演了七年的小剧场,是时候收尾了。
休息室墙上的涂鸦画经年褪了色,新抹的几个横在角落不伦不类,要是李梁还在,肯定得扯了嘴开骂。
算了,想他做什么,这白眼狼,数他最没良心。
没什么行李,两只杯子,一盆仙人掌,一件旗袍,三套运动服,帆布袋摇摇欲坠,凸出的一个角顶在侧腰,鲜凌凌的痒。
微信群聊开的免打扰,陈近月翻半天才找着咸渣的总群。
言简意赅六个字,把王弦的脸打得啪啪响。
近水月【不干了,拍电影】
陈近月端着手机等,果不其然,三秒后被踢出了群聊。
最后一条消息,王弦照旧阴阳怪气。
拉弓慢行【呵呵】
也是,结了仇哪有祝好的道理。
说来好笑,豆腐渣大点的地方还要勾心斗角。两个月前咸渣搞内斗,陈近月正演着戏,新来的负责人在台侧捏了个本子边看边搞什么评估手册。
扎着不伦不类的三马尾,台词正讲到兴起,差最后结尾,陈近月一句词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望着台下差点撅过去。
想也知道是谁指使的,王弦这个王八蛋明着吵不够还要耍阴的,悄摸摸找了两个观众来闹事,扎着跟她一样的滑稽三马尾拉了条粗糙的横幅挤到观众席最前面声讨。
横幅也挺儿戏,黄色的漆印字耷拉下来半截,舞台太短举起来也费劲,陈近月看不清楚,扔了手里的道具听他们瞎叫唤。
喊起来倒是有那么点字字珠玑的意思,王弦听着挺满意,缩在观众席里看着陈近月龇牙乐。
两百块钱也不算白花。
【拒绝丑化三马尾,归还真爱自由身。】
口号连喊三遍,观众席自顾乌泱泱闹,这狗屁《三马尾之恋》本来也不是什么好看的戏码,出了这档子事倒有点看头了。
剧本是三花前年写出来的,讲一个天生只能扎三马尾的女人的单恋故事。
大多是独角戏,只一幕出一个男角。
平头男,中分男,长发男,地中海男。
对着这几个剪影深情独白,结尾却嫁给了光头的炒货店老板。
这不叫文艺戏码,这叫人生悲剧。
剧场里没女角愿意演这出滑稽戏,陈近月倒觉得有点意思,拍了拍三花的肩,承诺等头发留长了就开演。
这一留就是两年,到今天才是正式的第一场。
陈近月是演到第二幕才发现王弦这个王八犊子也在观众席里的。
针锋相对了快三年俩人也没正式看过对方演出,今天这一出是怎么的?
头皮吊太紧,陈近月起一身鸡皮疙瘩,盯着他自顾念台词。
眼神凄婉,滑稽戏也要投入百分百,陈近月捂着心口,期期艾艾告白。
【亲爱的中分男,昨夜许是梦到你的发缝,无边际的野望里,我像游进深海——】
巧了,王弦摸了摸头,今天正好是中分。
不过他才没那么大发缝。
【我不敢甩头,多怕惊扰你半海的安宁,只偷偷看向——】
偷什么偷,怪恶心人。
【他们说我是天生的路痴,不辨南北,连爱情也是如此】
【可我只是装傻,我知道他们是恶毒地把我看成怪物,毕竟谁也不希望看见一个生来长着三马尾的疯子得到真爱,最起码他们得不到】
伸手转了个圈,配合台词,陈近月望着顶光灯神伤,下边观众席已经坐不住,窸窸窣窣说这台词有点做作。王弦听得一清二楚,咬着嘴忍笑。
【你听到我的告白了吗——】
王弦啧了一声,掏了掏耳朵。
真俗。
【我当然猜到你没有回头】
【这坦荡的海陆一边飘摇,一边融化,我只想得到你一个咸湿的吻】
“吻”字说得缠绵,耐不住底下油腻男开始搭腔。
“给你宝贝。”
“多咸湿都有。”
……
陈近月强压着火坐进道具船,俯身却立刻石化,原本三根道具船桨变成了三把鸡毛掸子。
玩阴的?
捏起三根稀稀拉拉的鸡毛串,陈近月简直杀了王弦的心都有。
【可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
【我忘了我是握着三只船桨的天生蠢笨的船夫——】
底下尬住,有人冷不丁戳破。
“骗鬼呢,这不鸡毛掸子嘛。”
【我情愿忘掉这一切,可没法——】
【我甚至不配走进你这一片海洋】
【但愿我不再迷路,再也不】
剧情本来该推向高潮,可气氛早已碎了个彻底,滑稽戏变了名副其实的滑稽戏。
第二幕完,陈近月强忍,盯着罪魁祸首向观众席鞠躬谢幕。
王弦啧啧了两下,幸灾乐祸嘲她做了个鬼脸。
活该。
三四幕草草过,观众看得哈欠连篇,有人直接打开评分软件编辑长文预备开骂。
标题就叫,三马尾之怒?
太没看头,装疯卖傻,白瞎女演员这张脸。
甚至长发男不是什么面俏的文艺男,甩来甩去乱糟糟一坨毛,看起来快四天没洗。地中海的那位长得倒是不错,可惜牺牲精神太高,道具贴一粘,观众注意力全在那一小撮顶亮的假头皮上了。
最后一幕用了点心,三花特地请了隔壁街口二愣炒货摊的出来串场,现炒的瓜子花生铺了一地,一袋袋喷香。
光头呢,总不能凭空变出个光头来。
又被使绊子,假头皮道具翻不着,三花在后台急得直跺脚,跑到街边东张西望,随便拦了个骑三轮的光头大爷。
三花喘着粗气谈价钱,手指晃来晃去,有点心虚。
两百块钱加瓜子畅吃,行不行?
大爷袋里揣了个吃不下的冷红薯,急匆匆剥开往三花嘴里一劲塞,生怕她变卦。
“行行行,瓜子能打包不,姑娘?”
当然可以。
【可爱情能打包吗?】
白色的塑料袋轻飘飘罩在头顶,隔着一层人造的雾,陈近月飘飘扭身,对着大爷锃光发亮的脑瓜子开始控诉。
【我太高估这一切,我恨这个光头,更恨不得把第三只马尾活生生切下来塞进他那顶可笑的瓜皮帽。】
【流血也情愿——】
【我是被欺骗的,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一切】
【平头不算怪物,中分不算怪物,地中海不算怪物——偏偏我被认作怪物?】
【他才是怪物,夜里同他睡觉,我老在他头顶看到诡异的影子,像一头兽,吭哧吭哧映出嘶吼——】
【我逃不掉】
【但这些他养的小怪物,我全都憎恨】
咬牙切齿说完词,她捧起地上大袋的瓜子,瘦削的腕子裹着光,一把一把的山核桃味,奋力甩进观众席。
戏演砸了没法救,但贱人还是要收拾的。
陈近月这一把扔得又准又猛,王弦坐在台侧被叮铃咣当泼了一身。
也免不了伤及无辜。
观众傻了,捏起椅子缝里的瓜子闻了闻,见过仙女散花,倒没见过疯女散瓜子的。
风暴中心,王弦黑着脸甩了甩头,瓜子窸窸窣窣掉了一地。
他今天穿的连帽卫衣,倒方便装货了。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坐他后头的大哥赶巧没吃午饭,闻馋了蠢蠢欲动,吸吸鼻子搓搓手,偷偷摸摸从他帽子里捞了一把。
嗑一口喷香,没忍住太监似的飙了一嗓子。
“哟,还是热的。”
热的好。
热的当然好,砸场子也要趁热乎。
捡一粒瓜子塞进嘴里,王弦咬得嘎嘣作响。
台上陈近月还在演,摸着大爷的头神神叨叨,中邪一样。
【我迟早会毁在这颗光头上——】
大爷有点委屈,也不敢出声。
光头怎么了,剃一次也十五呢。
三马尾晃最后一次,陈近月面向观众席,一字一顿。
【别傻了,我该打定主意】
【我要流浪去——】
行。
不属于就不属于呗,掀了掀眼皮,王弦阴着脸扭头,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
拉弓慢行【上来吧。】
那就送你去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