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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陆东楼 ...

  •   九月廿五

      立冬

      马车哒哒哒越过横桥,两边酒楼点起了明角灯。

      长街上明灯千盏,照耀如白日,过路人也不带灯笼。

      暮色将浓,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渡过秦淮河畔,凄清委婉,动人心魄。

      杨育宽靠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人声汹涌,油然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

      他看向黄葭。

      黄姑娘高卧在一边,睫毛垂下来,眼眸似睁似闭,那呼吸长而均匀,似乎已经入梦。

      他掀起帘子向外看,马车进了淮安城,转过几条巷子,将将要在部院门前停下来,他愈发坐立不安。

      每日这个时候,点卯议事都已完毕,陆东楼审过漕粮账目,正得闲暇,待会儿他一进大门,过了二门的小穿堂,没准儿让一众散值的同僚逮个正着。

      等到了大堂,便是“三堂会审”。

      杨育宽在脑海里细细地将流程过了一遍,只觉汗流浃背,心砰砰直跳。

      “吁——”

      马蹄声戛然而止。

      部院、到了。

      黄葭枕着头的手臂缓缓放下,伸了个懒腰,悠悠转醒。

      她醒得很是及时,让杨育宽以为她方才就不曾睡着,只是闭着眼不想与他搭话。

      黄葭不知杨育宽所想,爽快地提袍起身。

      掀起青帷,只见那蒙蒙细雨正落在马背上,一股寒意直直逼向心口。

      江北真冷啊,她又想起崇安的雨,不似这里的风冷硬,像是软绵绵的被角,吹得人心底松快。

      她在闽江上打渔,见薄薄的水雾层层盖在头顶,鱼儿雀跃。

      不知道下次回去,是什么时候了。

      黄葭戴起斗笠,下了马车。

      眼前是高高的深灰色围墙,深红色朱漆大门。

      大门前两只石狮子瞪着她,黑压压一片身着甲胄的兵将,驻守在外。

      杨育宽颤巍巍地走下来,看着熟悉的门庭,勉强镇定下来。

      士卒见了他,自大门口三步并两步上前,拱手作揖。

      杨育宽环顾四下,眸光一滞。

      “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士卒抬起头,“总河衙门的人来了。”

      杨育宽微微一怔,“漕台现下在何处?”

      士卒:“卑职不知。”

      杨育宽回过神来,他真是糊涂了,竟然向卫所的人问陆放篱的行踪。

      但听得这番答复,他到底是缓了一口气。

      总河衙门的人一来,陆放篱必定诸事缠身,十有八九抽不开手来问他挪用漕船之事。

      想到这里,他放下了提着的心。

      迈入大门,走过二门小穿堂,绕过九曲游廊。

      四面假山假水环绕,垂柳枯枝绿意在潭边。

      迷蒙细雨落下,雨丝中透出一股花香,四围开遍了红火的秋海棠,红得好似在滴血。

      漕台衙门院落重重叠叠,怎么也走不到头。

      黄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下,心底泛起疑惑。

      走过了三道门,却只见得几个书办,一个着官服的人都没有。

      杨育宽更是疑惑不解,他那些同僚都去了何处?

      过了第五重门,天光熹微,迎面走来一人,官服上绣着的虎豹凶气逼人。

      黄葭瞥了他一眼,四品武官,又是卫所的人?

      她猜得不错,此人正是现任淮安卫指挥佥事李约。

      杨育宽见了他,连忙低头作揖,“李兄。”

      卫指挥佥事,不过比工部郎中大了一级,杨郎中礼数周全,如此客气。

      李佥事却阴沉着脸,从他身边走过。

      感觉到这二人微妙的氛围,黄葭撇过脸,只看着外面蒙蒙细雨。

      细雨丝丝入扣,李约瞥见了杨育宽后面那道身影,脚步忽而一顿。

      他回过头,依旧沉着脸看向杨育宽,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漕台在清辉堂议事,再过半个时辰,你带人过去。”

      杨育宽应了一声,佝着背,头低得更低了。

      雨渐渐停了,天空灰暗中带着烟云,浮起点点星子,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这顿晚饭吃得潦草,一碟子芦蒿炒豆腐干,一碗汤,一大碗饭。

      杨育宽煨了一壶茶,吃得缓慢。

      豆腐干里放了大把辣椒,辣得舌头发麻,黄葭只倒了汤,匆匆吃罢。

      暮色沉沉,部院的人大都放衙走了。

      长长的游廊下,只有将死的秋蝉还在作响,两人一路走过去,冷冷清清。到了清辉堂外,堂屋里明亮的光照得人眼前一晃,像是揭开了一层黑雾。

      嘈杂的人声喧嚣而起,在静谧处待久了的耳朵为之一鸣。

      明窗上映着十几个婆娑人影,晃动着。

      走上台阶,听得堂屋里两个声音此起彼伏。

      一个中气十足,一个平和淡然。

      杨育宽一耳朵便听出来,那是兵备道参政陈敬猷与参将林湘坡的声音。

      陈敬猷怒气冲冲,一拍桌案,“我便是想不明白,漕粮入库都是登记在册的,怎么这么明明白白的事,如今反倒说不清了!”

      底下人附和,“江朝宗恐怕是早有准备,要不然也不会等咱们的船一走,就把账册弄齐全。”

      陈敬猷深以为然,“原以为这次是卖了延平知府一个面子,没想到是被浙江那边钻了空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林湘坡叹了一口气,“是不是天在算,现如今恐怕说不好,但是,这三百石的漕粮,不能就这样让他糊弄过去!”

      林湘坡是负责河防的守将,如今整个堂屋里最忧心忡忡的人,恐怕就是他,“黄河汛期就要到了,筹措不到粮食,别说湖广,就连江北也会大片大片地死人!”

      陈敬猷连忙反驳,“汛期还远,近在眼前的是顺天府那里,总得给个交代吧。”

      两人一句接一句,杨育宽已经听明白了个大概。

      先前他与胡宝生听鲍冕的话,把停在浙江的漕船移去堵河口,只是现在浙江巡抚江朝宗却以此为契机,趁机使了什么手段将征粮之事搪塞了过去。

      可从前也不曾听说那江巡抚同鲍府台有什么往来,此番两件事情撞在一起,两人又都从中获利,当真只是巧合么?

      他越想越心凉。

      六省漕粮纳征是漕台衙门的头等大事,本该在秋末完工,今年已经到了初冬。

      虽说,历来各省拖欠漕粮已是常事,总要一个一个地去催缴,但多少也能有六成征收回来。

      不想到了今年,他们竟是一毛不拔了。

      杨育宽望着廊外,深深叹息。

      天色幽暗下,唯见他面容黯然。

      黄葭斜倚红漆廊柱,拨开一朵秋海棠的花瓣,眼前一片猩红。

      耳畔是堂屋里的喧嚣。

      淮安是祖父当年督造海船后带她来的,她已经多年不曾回过。

      这些年过去,祖父留在淮安的老宅,也不知已经破败成了什么样子。

      细雨绵绵,杂落其间。

      堂外,秋蝉叫个不停,像是要与那堂屋里的人比比嗓门。

      雨珠滴滴答答地自枝头滑落,在嘈杂中显出别样的安详。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平静。

      堂屋里那两人登时噤了声。

      黄葭抬眸望去,只见明窗上中堂的一个影子微微晃动。

      “放篱啊,多事之秋,更要保重身体。”

      “如今入冬天凉,你早晚要添衣。”

      “漕台,我那儿还有些桂枝汤,要不然明日熬了送来。”

      堂屋里,众人嘘寒问暖,方才紧绷的气氛登时缓和许多。

      “不碍事。”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估计就是那位陆漕台了。

      黄葭靠着红漆廊柱,静静地听着,马不停蹄地赶路,眼皮愈发重了。

      不过屋里的人说话都如此墨迹,估计他们一时半会也唠不完。

      她干脆席地而坐。

      冰冷的石地贴着,浑身一振,但她照样打起了瞌睡。

      杨育宽依旧站在一边,保持着端正肃穆的神态。

      廊外的冷风呼啦啦地吹过。

      黄葭侧过脸看着那明晃晃的光亮,窗上长长的人影投在脚下。

      那堂屋里一定很暖和。

      与此同时,堂屋里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回已经没有旁人,只有陆漕台一人的声音。

      “我已上奏朝廷,前年水患后,百亩田耕冲垮,今年交粮折征之前,各地还要将田亩数目再对一遍。这道奏疏上去,有许阁老说话,总能拖住一时。”

      众人微微一怔。

      想江北有陆东楼坐镇,他们倒不必过于忧心了。

      只听他咳嗽了几声,又接着道:“至于江朝宗那边,我听人说,他明年要在浙江弄一个‘火耗清库’新政。”

      有官员问:“漕台的意思,是要让他的新政胎死腹中?”

      陆东楼没有答话,只看着青白色的杯底。

      众人缄默。

      现如今朝中首辅孙熹与次辅许缮长正斗得厉害,好巧不巧,这江巡抚就是首辅孙熹的得意门生,而陆漕台却是次辅的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眼下闹到这个局面,也不知此事仅仅是江巡抚为拒交漕粮而设计,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陆东楼的声音再度响起,一贯的平和温柔,“他想让各府县置立仓场,将一应税粮俱收于内,见数拨运,这也是件好事。”

      说到这里,他手中的青瓷杯盖登时一碰,磕在了杯沿上。

      声音清脆入耳,众人凛然。

      下面有眼力见的官员接过话,声音戏谑,“顺天府那位这样扶持他,只可惜是看走了眼。这个江朝宗,不过书生心性尔尔。”

      又有官员道:“下官有个疑问,那江朝宗真能为了一个尚不见影的‘火耗清库’新政,交出上千石的漕粮?”

      陆漕台没有回答,只道:“再过两日,他的回信便到淮安了。”

      那官员好似不死心,仍问:“漕台,他若不肯呢?”

      陆东楼的声音微微一顿,低沉中刻进几许风沙。

      茶盏重重落在木几上。

      “那是他的事了。”

      众人一惊,不想这件事到最后,竟然会是这么难堪的收场。

      但听陆东楼不容置喙的语气,想来他主意已定,也不便多言,又想,这一回斗法,折进去的是胡宝生,那可是跟了陆东楼五年的旧人,为着私怨,他也不能就此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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