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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噩梦循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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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暗无天光的苦修。
江羊无数次拍打那扇快要生锈的厚重铁门,又无数次被锁在门内,整个世界只剩下耳边沉重的殴打声,叫骂声,呻吟和求饶。
一次次想要挣脱的身体也变得麻木,直到那声音越来越微弱,才发现母亲倒在自己怀里,倒在一片血泊中。
江羊小时候很爱哭,可那哭声换不来父亲的手下留情,也换不来母亲的笑脸,父亲甚至还会因为他的哭闹变得更加恼火,下手变得更重。
所以渐渐地,江羊再也不哭了,变得像一个没有情绪显示的机器人。
直到母亲被活活打死的那一天,他的眼泪才敢夺眶而出。他应该哭大点声,最好让全世界都听见。这样就会有人来救妈妈了。
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天下着大雨,父亲一如既往地将他关在房间里,门外的打骂声夹杂着雨声,嘈杂,凌乱。可让人奇怪的是,雨声渐渐盖过了父亲的叫骂和母亲的呻吟。
父亲丢下一句该死后,夺门而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没有人来给江羊开门,他的小房间渐渐变得昏暗无光,只剩下雨滴打在窗棂上的声音。
江羊是从窗户爬出去的。
他的衣服裤子全是泥巴点子,五楼的高度足够让一个小孩感到恐惧了,可那一天他的心底有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对母亲的担心战胜了一部分的恐惧,直到他的脚落到了隔壁邻居的窗台上,心底的石头才堪堪落下。
隔壁住着的是一个六十出头的奶奶,那时被江羊吓了个半死,才慌乱地跟着他去打开了门。
门内的景象太可怖,奶奶颤抖着双手报了警,然后捂住了江羊的双眼。
母亲死于失血过多引发的休克,父亲本有机会将母亲送去医院,可他没敢,以为母亲不行了,便屁滚尿流地逃离了第一案发现场。
江羊最恨的,便是父亲这一点。
他明明平庸又懦弱,却一次次把怒火撒在母亲身上。明明是故意杀人,却找了醉酒意外伤人的理由,还在法庭上为母亲编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情人,企图博取法官的同情,显得他是情有可原。
可江羊更恨的还是自己。
他越长大越发现自己和父亲一样懦弱,小时候不敢放声大哭,不敢反抗父亲,长大了也不敢主动去做些什么。
生命里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都跟开玩笑似的从手心溜走。
一双双黑色的手在梦里捆住江羊,挣脱不开,又喊不出声。
只是这一次,母亲温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阿羊,妈妈好痛啊……你为什么不来救妈妈?”
温柔似水,却阴森恐怖。
“阿羊,妈妈好孤单啊——”
“你陪我一起,好吗?”
江羊猛然惊醒。
汗水染湿了整片床单,和以往梦里循循善诱笑着安慰他的母亲不同,今晚梦里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责备他,就像是在地狱的恶鬼,诱惑他一起奔赴黄泉。
急促的呼吸声和颤抖让宋柏从梦中转醒。
他发现江羊蜷缩在被子里,把自己死死包裹起来。
“怎么了,做噩梦了?”宋柏花了两秒从自己床上爬下来,走到江羊床边,再轻轻将他揽入怀里。
江羊没急着推开宋柏,闷在被子里“嗯”了一声。
颤抖的呼吸声带着哭过的沙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脆弱。
“我梦见妈妈了……她流了很多血,怪我为什么没救她。”
“可是我推不开那扇铁门,我只能从五楼窗户爬出去,等我发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我有时候在想,要是我从窗户掉下去就好了,要是我死了就好了……这样就不用……”
“别说了。”宋柏微微皱眉,用力抱住了仍在颤抖的江羊。
这是他第一次听江羊说起那件事的细节。
他只知道江羊的父亲家暴,导致了原生家庭的破裂,却不曾想,破裂的方式是那么惊心动魄。
江羊的母亲,就死在他面前,在凶手是他父亲的前提下。
没有哪个小孩经历了这样的事还能没心没肺地生活。江羊已经用尽全力去忘记那段回忆,又倾尽一切去努力生活了。
所以他做不到相信自己,人生的每一步都充斥着犹疑、妥协。
太苦了,光是听着这些回忆,宋柏便心里发颤。
当爱人之间做不到感同身受时,拥抱便成为了首选。
“这些,不是你的错。”
“所有的罪责自会有人承担,也许你现在还做不到彻底放下,我会陪你走出来。”
江羊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剥开。
心底的执拗、恐惧、愧疚,如同倾泻而出的脓,从旧伤口喷薄而出。
那场从童年时期席卷而来的风暴,将很多东西掀了个天翻地覆,却也撼动不了全部的江羊。
这场噩梦,江羊做了整整一个星期。
一开始江羊只是和往常一样上床睡觉,到后面几天,他开始有些害怕入眠,仿佛一闭上眼,便是鲜血和谩骂。父亲的脸在梦里变得愈发扭曲。
于是便求助宋柏。
“你想和我一起睡?”宋柏轻咳两声,企图掩盖内心的欣喜。
“因为这几天一直在做噩梦所以……”江羊抱着自己的被子和枕头,不好意思地注视着宋柏,“要是不方便也没关系。”
“可以。”宋柏没再花心思逗弄眼前的人,索性一口答应下来。
只有两个人的宿舍变得拥挤起来,宋柏生得人高马大,和江羊挤在一张床上,手和脚都伸展不开,到后半夜干脆直接环抱住江羊,将他当作人形玩偶,再沉沉睡去。
两人任由暧昧氛围肆意生长,谁也没提一嘴这样会不会不太好,谁也没给这段关系下一个定论,却得了默契似的沉溺其中,无法抽身。
“喂,妈。”
林瑞歌正在整理实验器材,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母亲为避免打扰到自己孩子的休息,很少在午休的时间来电话,这次肯定是碰到什么急事了。
“瑞歌,阿羊他最近还好吧?”
林瑞歌更加奇怪:“为什么这么问,发生什么了吗?”
“是江俊,他——他出狱了!我还是听以前的老邻居说起才知道的,都不知道他出来多久了。这事儿吧,我也不好直接跟阿羊说,只能先知会你一声。”
“虽然你们现在都在A市,按理说也安全,用不着我操心,但是那个人渣要是发起疯来,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呢。所以啊这段时间,瑞歌你还是要看好阿羊,知道了吗?”
“知道了,妈,我会保护好阿羊的。”
“那好,等这段时间过了,你们放假回家我们一家人再好好出去旅旅游。”
“行,没问题。”
挂断电话,林瑞歌有些出神。
江俊是江羊生物意义上的父亲,却不能称之为他的父亲。
当年那件事闹得W市临江区人尽皆知,人人皆叹惋,两三年内都依然是家家户户饭桌上的谈资。可是没有谁会关心江羊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该有多伤心。
就算他和江羊再无成为恋人的可能,他也一定要保护江羊。
江俊绝对不能再次出现在江羊的生活中,绝对不可以。
林瑞歌火速收拾好了东西便赶往宿舍区,在路上给江羊打了许多电话,却显示无人接听。
他莫名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父亲的暴行为江羊添上了一道夏日里的伤疤,久未愈合,痛痒难耐。
江羊本以为可以在新的生活里忘掉这道疤,等待它自然结痂脱落。
可该来的总会来的。
江俊出现了,就在A大外国语学院教学楼楼下。
他老了,脸上多了些许无法抹去的皱纹,比十几年前平静很多,腰背微微佝偻,表情里甚至带着从前不曾有的谦和卑微。
只有那双眼睛,江羊永远也忘不了。只要看一眼,就能回忆起这个男人的一切罪行。
“江羊,你爸来看你了。”同班的同学跟江羊打了个招呼,又跟江俊招手道别,“叔叔那我先走了。”
“谢谢你啊小同学,得亏你帮我带路。”江俊隐去了目光里的一切暗色,只露出了个看似憨厚的笑。
“这有啥。”那同学没多想便离开了,只当是碰到了个在孩子学校迷路的父亲。
江羊没过去,只是红着眼眶纹丝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人。他不知道江俊是从哪打听到他在这里念书的信息,但这连续十几天的噩梦似乎早就昭示了他们会再次相见的事实。
暴徒、凶手、恶人……他想了很多词语来形容这个人,却抹不去所谓“父亲”的身份。
“阿羊?你是小阿羊吧,这么多年过去了,长这么大了。”
江俊一步步缓缓向江羊走来,向他张开双臂。
像一个慈爱的父亲,准备拥抱自己的孩子。
“滚。”
江羊从牙缝挤出一个字。
江俊没理会江羊的愤怒,反倒笑出了声:“小羊啊,爸爸回来了,你不高兴吗?我打听了好久,才知道你来这儿上大学了。”
江羊咬着牙,推开了眼前人:“我巴不得你死在监狱里。”
“呵呵,可是爸爸很高兴能见到你。你住进了大房子,叫别人爸爸妈妈,还考上了好大学。”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摆脱我了?”
江俊冷笑道,那副不得志便把罪责怪在别人头上的嘴脸一点没变。
江羊光是眼睛见着,胃里便一阵恶心,酸水堵在嗓子眼,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这十几年我是怎么过的吗?什么都没了……都没了——这一切都怪那个臭婆娘,都怪你!”
江俊扬起手臂,企图重操旧业,用暴力震慑曾经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子。
可是他失算了。
“住口!”
江羊用尽最大的力气掐住了江俊的脖子。
指腹因用力泛白,心跳也变得急促起来。
江俊嘴角阴森的笑也渐渐消失,挣扎和反抗都变得软绵绵,仿佛在监狱的那十几年带走了他的全部力气。任由脸颊因呼吸不畅愈渐发红,粗重的呼吸伴着江羊发抖的双手溢出。
手机从江羊口袋滑落,屏幕不断跳出林瑞歌的消息,却为时已晚。
哥哥:阿羊,最近要小心江俊,他出狱了。
哥哥:这段时间陌生号码不要接,有人来找你也不要理,如果碰到江俊了,第一时间联系我。
哥哥:阿羊,接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