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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化雪 ...
仲夏,杭州。
电视台大门口,保洁阿姨还在擦花瓶,看到花印走出来,欣喜道:“花主播,你回来了啊!怎么瘦这么多,滨汉的伙食不好嘛。”
花印随意点点头,蓦地注意到大瓷瓶边还有两个一人高的花篮。
“谁送来的?台里最近要迎接什么贵宾?”
阿姨将抹布搭在水桶上,拽过花篮上的字条:“什么,什么集团,送过来好些日子了,你看,这向日葵都掉瓣了,哎?花主播?”
花印抽出一朵即将枯萎的粉色康乃馨,走下台阶上了出租车,形单影只的背影依旧青松一般挺拔,保洁却总觉得他像那朵花一样,正在枯萎。
黄鹤山麓,青山环抱,京杭大运河流水蜿蜒,泽荫着安贤园内在此长眠的灵魂。
除了康乃馨,刘恩康的墓前还有一个苹果,一个嘉兴蜜梨,一个红透了的像柿子一样的丑橘,花印扫了扫灰,看向旁边的墓碑。
是个和蔼的女性长辈,估摸是子孙来祭奠,见刘恩康门前实在太萧寡,就分了他一点。
能跟这样的家庭做伴,也算给刘恩康选了个好去处。
花印拾起一条翠绿圆柏的落枝,跟康乃馨一左一右摆着,凑了个双。
“别嫌寂寞啊,等节目做出来了,署上你的名字,你这儿就热闹了,亏得给你选了树葬,要是草坪葬,人一多,就是在你坟头蹦迪了。”
曲折水廊上有孩子在嬉戏,南边传来暮钟,日暮西山,烟迷远岫,步道边红叶石楠鲜艳似火,花印换了条没走过的路径下山,路过王伟烈士纪念像,驻足默哀了一分钟。
从滨汉回来后,他向陵园咨询过,允不允许葬空冢,陵园委婉建议他去庙里供个龛位。
花印说,他不信佛,只想埋葬一段过去而已,陵园方说,你的过去是时间,安贤园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个,逝者的时间很长,你别跟他们抢位置。
对,人应该向前看。
月底,花印将81页举报材料,以及179G影像编辑资料发送到扫黑除恶专项组的邮箱,半个月后,他在福利院做义工时,收到了材料予以受理的短信通知。
夏天过去,杭州电视台受上级通知,停止花印一切职务,配合调查,钱塘江涨潮,迎来了一场空前的大雨,向南吹到孚江,雷厉风行。
凤凰木的花球落满新民路和马蹄路的交汇口,亲妈水的招牌被换掉了,四层楼小宾馆卖了2000一平,跳楼价,干洗店老板啧啧看着自家登记簿上那唯一一个包年VIP,感叹,给两只胖狗各加一根火腿肠。
儿子发了朋友圈:“遥力系7家公司都跌停休市了!吉瑟斯!谁在做空我们滨汉的龙头!”
老板娘看不懂,点个赞,回:国庆回来带上女朋友。
杭州的天一夜就冷下来了,花印穿一身肃穆的藏青色西服大衣,拖着行李箱,登上去往北京的高铁。
这年过年,花印没有回聂河,在北京随时待命,田雨燕不知听裴光磊说了什么,打电话来哭,花印则边听边笑。
酒店电视在重播春晚,花印盘腿坐在床上,收到一条好友申请。
【这几个主持人都没你好看[微笑]】
花印深吸一口气,知道一切都快结束了,白少杰全身而退,居然第一时间跑来跟他显摆。
清明前后,调查组秘密离开滨汉,花印在大裤衩以学习的名义无所事事了小半年,终于和组长会面。
“据我所知,素材是你和刘恩康记者一起拍的,尤其是最后的关键性证据,拉了那么多老虎下马,这么大的贡献,你不署名?也不自己播?”
总台导演组会后像看傻子一样看花印。
花印给材料上刘恩康的名字画了个小黑框,半开玩笑地说:“怕被打击报复,我还得好好活着呢。”
节目播出后,刘恩康名声大噪,果然去祭扫的人络绎不绝,花印还跟陵园的人说地狱笑话,让他们开发网上祭拜功能,手机点一下,磕头,点两下,哭丧,点三下,爱心捐款。
无心之言,一语成谶,这个功能没过多久就上线了,这个夏天,也成了许多人一生中最后一个夏天。
站在历史书的下一页,往前翻,你会发现一片空白,就像人有时会忘了昨天的午餐吃了什么。你得一直翻到100页以前,到你仿佛要带进坟墓里的那段时光,书上才会出现清晰的字迹。
它写着大樟树的年轮,小花坛里的限量动漫卡,杏林路上第十四年被倒挂着的乌龟,一户人家搬家时扔了的竹篮子,参加全国大学生羽毛球男双比赛的龙王兄弟,满小区开枝散叶的黄土松。
他们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长大,衰老,破败,腐烂,即使如此,他们也是在那里等着,不会像一阵栀子花香,闻见了,却不知是不是从前那一枝。
2020年初春,花印独自一人背包去了刘恩康的故乡,那里还有一个人,素未谋面,但花印觉得应该给她一个交代。
小照相馆墙上还贴着一张上海蜂花的挂历海报,穿着鹅黄色旗袍的女子笑意盈盈,给卷发抹香膏,花印拨开珠帘走进来,一眼就和挂历女郎对上眼神。
“老板在吗?冲张照片。”
“哎呀来了哦来了哦,nia怎么这个时候上店里咧,呀,还是个甩锅。”
一名抱着熟睡婴儿的干瘦男人走出来,年纪不小了,那应该是他的小孙子。
老板打开电脑叫花印自己操作:“登威信自己传昂,冲几寸咧?”
花印把照片像素数据给他看:“手机翻拍屏幕的,尽量冲成看不到马赛克的,几寸合适?”
“这效果不好,两寸咯?小点清楚些。”
“不要太小,我要找人,照片里这个人。”
老板把自己手机放下,戴上一副老花镜看花印的,花印随意瞄了一眼界面,红彤彤过年的喜庆,字体巨大。
“买口罩?”花心问道,“我刚去药店都缺货了。”
“我们这块儿社区蛮多都没得买咧!你是外地的?几咱回家过年?不要在这儿买,贵死个人!嘶,你这张照片,我看着蛮像个人。”
花印接过手机,惊讶:“像谁?你认识?”
老板把相纸塞进打印机,转身单手在柜子里掏,角度一倾斜,小孙子就醒了,撇嘴哇哇大哭。
“看呀,我就说我有这张照片!蛮多年咯,你在哪里弄到的?”
花印是根据芳宁身份证上的地址找来的,原本的房子已经易主,原住户不知去向,本想那些照片去周围问问,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
“她命很不好的,我知道她的姑姑,去市里头了。”
花印找了家连锁酒店休息,醒来,风云变幻,去市区的车已经全部停了,他买的车票自动退回。
放假后田雨燕天天催,再不回去过年,就要举家杀到杭州来看他跟何笑岚搞什么名堂。
“妍妍今年就要过十二周了!你清明不回来,端午也不回来,你想让你妹妹一个人过周??”
车站人很多,讳莫如深地互相不靠近,有种沸点和冰点同时存在的窒息。
‘一天一个政策,谁知道啊。’‘公共交通不给坐了,私车也快了!’‘是啊,希望是大惊小怪,乖乖,比03年还吓人。’‘哪有03年厉害,要相信国家相信医学!’
花印果断掐了电话,怕田雨燕听到了在家乱想,只说过两天就回家,票已经买好了。
订票软件还在抢,买了88块的加速包依旧一票难求,打车软件也停止服务了,形势严峻,不能不早做打算。
一些私车在车站外停着,花印走过去,很谨慎的没有开口说话,用手机打字沟通,500块到市区,他上了车,拿出酒精不停喷,心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叮!”
无声的旅途中,手机提示音吓得人心慌,特殊时期随时都有大新闻,花印镇定看手机。
【您预订的1月22日的车票已经成功锁票,请在十分钟内确认出票。】
他不由自主松口气,有票了就行,只是时间比他看中的班次早了快五个小时,如果要赶去芳宁姑姑家,最多只能逗留十分钟,太不充裕了,万一堵车或者地铁停运,机场停飞,就只能包车出城。
司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帅哥,还去实小吗?”
花印捏紧手中照片:“去。”
街道上人很少,如此清冷的春节百年难得一见,冬天的广玉兰傲立寒风中,深绿色的叶片仿佛上了一层蜡,挂着茶壶大小的红灯笼,花印像每一个行人那样,捂紧口鼻,匆匆低头进入小区。
照相馆老板回忆说,芳宁姑姑是名小学老师,资历挺深,芳宁44岁算,那她姑姑至少也有60了,退休年龄。
芳宁父母早亡,青春期被托付给了姑姑,而姑姑也一辈子没有生养,两人情同母女,难以想象芳宁的遇难对老人家来说,是多么沉痛的打击。
直到按响门铃,花印的心都在疼,他烦躁地背过去锤了两下胸口,楼房较暗,屋里有电视机的声音,蹲在楼梯口,把头埋进背包里,呼吸困难。
不会中招了吧……
他有点恍惚。
“谁啊?”老人打开门,银发苍苍。
手机在兜里震动,闹铃提醒他该动身去车站了,花印调成静音,取出了芳宁的照片:“我……是芳宁的朋友。”
听到侄女的名字,老人脸色瞬息万变,她眯起眼睛看照片,竟不知为何大声呵斥道:“宁宁早就走了!你是她哪门子的朋友!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突如其来的尖利嗓音刺痛了大脑,口罩闷闷的,说话也费劲,花印强忍着难受,心中担忧,不敢离得太近。
“我是她工作上的朋友,来出差,顺便看看您,阿姨,我想知道芳宁葬在哪儿,我去给她献束花!”
老人一听,更加出奇愤怒地大骂:“你日嘛骗人!”
哐当——门缝摔出一首忐忑。
反诈意识这么强吗,花印黑线,这么个小谎言不至于吧。
不得已,拿出名片再试一下,大多数人看到他这张脸和电视台的视频,都会对他消除戒心,前提是眼前这位警惕的老人不会怀疑视频的真假……
正打算再敲门,门却自己开了,花印一顿,把名片递过去:“我……”
“照片是不是刘恩康那个鸨母养的拿给你咧?”
“啊?……”花印楞楞地,没弄清楚这是什么发展,“刘恩康——”
老人抢过名片撕成碎片,往他脸上一扔。
“姓刘咧死了才对得起宁宁!你回去跟他说,别想让我原谅他!他把宁宁害成那样,打了三次胎,怀不上孕,嫁不了人,他把我女儿当个玩具还不如!你怎么跟这种人做朋友!你要离他远一点,这个人是个畜生,个筑匣子的,喊他——”
“喊他——去死哇!”
这句诅咒如同一根发条,绷紧了花印的神经,久久不能松开,他浑浑噩噩坐上出租,到站,取票,候车,一切动作都是机械式的。
10个站台一字排开,亮着红灯的子弹头高铁于静穆中蓄势待发。
九省通衢,这个全国最大的欧式风格车站,把最后一批游子送离,没人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春寒料峭,皑皑白雪给大地铺上银妆,振兴路安静得只有雪落下的声音。
花印裹紧黑色羽绒服,在街上慢慢地走着,时不时没力气地说几句话。
“嗯,通知了,初七走不了,又推了十天,你居家吗?”
“家里菜肉都有,过段时间殷叔送我回杭州,回去我就得报名学车,咳咳,你千万不要来接,现在形式还不乐观。”
“没烧了,差点被拉去隔离,殷妍当然在老家了,她免疫是纸糊的,万一发烧就玩完。”
“学长。”
“嗯?”
十字路口的音像店挂上转让出租的牌子,门前厚厚一层雪,脚踏上去先是蓬松,再是冰棱咯吱咯吱,花印伸出冻红了的手指,在窗子上画了一个问号。
他淡淡对何笑岚说道:“不用再帮我查芳宁的事了,大过年,有点累。”
何笑岚:“你只是在生病,等你好了,就能继续查了。”
“不…不是,真的累了。”
花印小心翼翼沿着干爽砖块走向聂中后门。
县城,八车并行的主干道,崭新的斑马线和路灯,如今也和庆平市区一样,踩一脚就会从砖缝里冒出灰色的雪水。
“累到不想去猜刘恩康的真实目的,不想加白少杰第101个小号,累到不想再面对颠覆认知的人,和事,我得往前看,把你当成——”
他看到了绿叶打卷的花墙,无论何时都在那儿等着,就像一个永恒不会离去的爱人。
于是他笑了。
何笑岚:“把我当成什么?”
花印呼出了一口水气:“当成一根胡萝卜。”他用力眨着眼睛,指尖弹琴一般拂过如今只有他半个肩宽的围墙栏杆。
何笑岚也笑了:“我申请换个物种,可以么,胡萝卜是我最讨厌的蔬菜。”
“生日快乐。”花印极低极低地对着花墙说道。
何笑岚:“什么?你是不是到聂中了,帮我看看博士帽右边从下往上数第六块砖,应该能找到我的座右铭,我以前就喜欢干这种事,没重新装修吧?风云榜上第一名多少分?有没有我俩高?花印……花印?”
花墙下走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如此具象完美,细小绒菱悬在他的眉梢,钻石一样精致,从天而降,为他而生,他的鬓边和肩膀,都清晰得如同硬笔勾勒过轮廓,比任何一个梦都逼真。
鸟雀噤声,钟笛未鸣,冰兰青白的,水塔一样庞大的薄雾漫过结了冰的窗户。
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他像是漫天飞雪送来的一个愿望。
“这位同学。”他走近了,声音沉沉的,又有说不上来的高兴,“能帮我保管一下钱包么。”
花印痴痴的,像每一次梦里回答的那样流畅:“全给我的话,你的余额就是零了。”
雪花送来一枚承诺。
“在你面前,我永远身无分文。”
……
百里之外,香烛已燃尽,何笑岚沉默坐在床边,陷入无边黑暗。
比爱而不得更残酷的,往往是,你已经得到,却又发现,那座固若金汤的堡垒,根本无法撬动一个角,所谓的得到,不过是太阳出来后蒸发的雪水。
从天上来,又回到天上去,人间称它为雪。
上帝称它为人间。
——正文完——
正文完结啦!!!作者需要调理……下本很快就会开的!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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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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