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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右更二 Alpherg ...

  •   如果人生注定是一场苦难,你还愿意来世间走一遭吗?
      他曾是无比肯定的,只因不知苦难的长度。

      陈贤送了他一把琴。
      崭新的小提琴。
      立在窗边,陪他呆望无垠的天日。

      家中落地窗向东,上弦月在下午升起,黯淡在太阳的底色中,半透明似的。它每天比前一天晚来几十分钟,像个越起越迟的老朋友,慢慢圆满,步向月望。
      岁至小雪,十一月将尽,陈贤又忙于年末的公务,晚上不再有时间专程回来做饭。
      高明的任务就只是养病。可等身体好起来,就像在这南国等雪。

      陈贤回到家,见床上的人面色苍白,紧闭着眼睛,额头都是汗珠。
      “你怎么了?高明?” 他问着伸手进被子里拉高明的手,它动了动作为回应,温暖但是细瘦无力,好像不能握住他了。
      “……我没事。”高明依然闭着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也干哑。
      陈贤抽出手,帮他掖好被子。端来水杯,把吸管递到他嘴边。
      “喝点水吧,今天是不是一直躺着?哪里难受?”
      高明含住吸管,小口喝着杯里的温水。吞咽扰乱了呼吸,每咽几口就要停下来喘息几下。
      陈贤一手扶着杯子,另一手抽出纸巾帮他擦汗。眼看着他日渐虚弱,陈贤控制不住地心慌。
      只喝了半杯,那人就咽不下了,他好像又睡着了,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被陈贤帮着擦去。
      “高明?高明?”陈贤隔着被子轻拍着他的后背,想叫醒他:“怎么了?哪里难受?跟我说一下,我担心你。”
      那人闻声勉强把眼睛睁开,却没有来得及对焦在陈贤脸上就又闭上了,皱了皱眉,很不舒服的样子。
      “别担心……”他的声音微弱,很快就只剩下气音:“可能是累着了,有些头晕……”

      “什么时候开始的?上次排尿是什么时候?”陈贤说着就探进被子里摸他的身体。
      “别……陈贤……我脏……”

      “不脏,别乱说,”陈贤不顾阻拦,两下就摸到了潮湿。他掀开被子,一瞬间有点不知所措。
      那人不知就这么躺了多久,早就失禁得厉害,溢到了护理垫上,甚至弄脏了被子。
      高明感觉不到,但闻到空气里肮脏的气味,呼吸变得不顺,眼泪从紧闭着的眼角渗出来。
      “没事的,高明,别难过,我帮你擦。”陈贤被吓着了,他原本只当高明是不舒服睡下得早,没想到情况这么不好。
      心像被揪住了。这人就这么无知无觉躺在自己的屎尿里,无法起身、连一口水都喝不上,甚至无力给他打个电话。
      陈贤不敢再想。
      “对不起……高明……我都在瞎忙什么东西……”
      “晚上吃过饭了吗?是不是低血糖了?”
      “我帮你翻个身,身上疼不疼?”

      无论陈贤问什么,那人都只是摇摇头回应。
      “咱们去医院吧,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陈贤难过地用手掌揉了一下脸,“你这样下去不行的。”
      “不用……”那人气若游丝,还竭力地拒绝:“我没生病。”
      高明不敢告诉陈贤自己双臂都痛到麻木,右手几乎一动都动不了。头也痛得要炸开一样,一动就想吐。
      他心里怕极了,这症状远超之前复诊时医生所说的那么简单。如果不是单纯的并发症,如果是肿瘤复发了,影响了更高位置的脊髓神经该怎么办?如果连上肢都不受控制了,他还能怎么活?

      一说去医院高明就急,没太多力气争辩竟急得抽泣挣扎起来。最后拉锯战的结果是连夜请了看护。
      在照顾高明这件事上,陈贤是个太过严苛的雇主,和护工一向不对付。但高明好像故意冷落他,总是以累为借口避免交流,导致一连多日他和护工说的话比和高明都多。
      护工李姐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自己跟自己都能聊两句,很快成了两人之间的润滑剂。嘱咐的话,陈贤就早上留给李姐,让她叨叨给高明听,晚上她下班前,再给汇报一下高明白天都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有个人照顾他总归是好些,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几天。
      直到这天陈贤上着班接到李姐电话。
      “小陈啊,小高好像不行了,刚刚吐得厉害,我给他弄到床上还抽了一阵,就说胡话,都叫不醒,你快回来看看吧!”
      陈贤只听了两句就猛地站起来:“发烧吗?呼吸心跳规律吗?李姐,你收拾一下,我叫车送医院……”都顾不上交待工作,他从会议室冲回办公室,抓起钱包钥匙,火急火燎往外跑。

      赶到医院时急救车刚好前后脚把人送来。
      李姐说的有夸大成分,但高明情况确实很差,像沉于梦魇,不安又无法逃离。

      那条反复向上爬,又反复被落石砸下,又还要再挣扎重来的崎岖山路又回到高明面前……
      没有色彩,一片荒芜。
      那小女孩也消失了。高明再也没听过那清脆的嗓音。
      都是因为自己吗?一事无成,还拖累了那个原本应该拥有人间喜乐、应该属于山河大川的人。
      “陈贤……陈贤……”他伸手想去够那个路尽头逆着光的人影。
      “你知道啊,路那么长,这身躯太重了,容我抛下它吧?”
      “你走吧!像之前那样,别停下,别回头。”
      身下的泥泞是沼泽,陷下去后,是无尽深渊。
      没有重力,没有光。
      但,有不受束缚的自由、漫无目的的漂浮、无穷无尽的黑暗。
      这才是属于他的地方,这才是归宿。
      “我在深渊里,却感觉平静……神明相信我,所以从不插手救我……我要学他们,无喜……无悲……”

      心电图和血常规检查出低血钾,陈贤正陪在床边盯着输液管的滴斗发呆,被高明这些昏睡中的呢喃吓着了。
      他慌张抓起他的手喊他:“别,别,高明……你回来,哥在这。你的悲喜是我在这世上最牵挂的东西,你不可以让它们消失。”
      病床上的人动了动嘴角,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陈贤的乞求。
      南方终于入冬,流感高发,急诊室爆满,周围乱糟糟的,监护仪此起彼伏地响。高明只能屈在通道边临时的病床上,换纸尿裤也只能陈贤和护工两个人帮他遮一遮。
      他神志不清,过了一会口中又念叨:“我就是个小明而已……”
      “我好麻烦,总有不会算的数学题、不会写的英语信……”
      “我的朋友……小亮、小红……唔……我的爱人是……小咸。”说到这他笑了,眼角缓缓挤出泪滴,左臂无力地蜷缩在身前,手指偶尔轻颤,显得可怜极了。
      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的双腿都没有不自主地动过,手臂和脖颈肌肉也一直软趴趴的。
      陈贤本就心慌得难以招架,被他这些话一戳,看向护工时都要憋不住眼泪。
      一向话多的李姐许是有些诧异,此刻也没了话,默默做完手上的事,拎着袋垃圾向陈贤告假:“我上个厕所,把这收拾了……小陈,你……你哄哄他吧。”
      李姐一走,陈贤就趴到高明耳边,不停唤他:“高明,明明……小贤在呢。”明知道他看不到,陈贤还是一个劲点头,“小贤还挺擅长英文和算数的,不会写不会算的都丢给我,听到吗?别担心,什么都别担心……作业都可以替你做,每天骑车带你上下学,咱们回到十七岁那年,哥全补偿你……不愿意做的都不用去做,哥保护你……”
      “不值得……”病床上的人扭了扭脸,吞吐道:“不足为奇,不过是生离死别。”
      “你……别吓我啊,不是刚许愿过要健健康康的吗?还记得那个做脊髓接口的教授吗?都说好了的,你不要懒啊……”

      真吵。
      好多声音喋喋不休。
      光线如菌丝一般入侵进黑暗中,网状铺开,密密麻麻,惹人反胃。
      高明睁眼,迷迷瞪瞪把周围看了看,呼吸更急促起来。

      他很失望。
      他记得自己吐过之后,极度疲惫,累到没力气睁眼、没力气呼吸,感觉失重、好像漂浮在虚无中……他以为这就是死亡必经的过程,将自己交了出去,甚至压制住了生理性的恐慌。
      平静。因他甘愿迎接这“最优解”。
      所以可想而知清醒过来时,天旋地转,看见医院的墙壁、看见陈贤愁云密布的脸、看见还要继续延续的苦难人生,高明有多绝望。
      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就哭了。
      陈贤以为他太痛,不断安抚他、鼓励他、帮他重新扣好因挣动而歪掉的呼吸面罩。
      “不住院……不要在医院……”一发声,嗓子就好痛。
      “高明,你乖一点,不激动好不好?”
      那人怕他呛着,托着他的头颈给他斜斜翻了点身,轻轻拍他的后背。
      那里的皮肤不知为何对触碰过度敏感,陈贤拍的每一下,他都很痛。
      “别……呃呃……停下……”他想阻止,声音却被拍得支离破碎,音节都弹落在面罩里。
      眼前都是黑白灰马赛克,拼凑出些模糊的字——质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死。
      为什么和陈贤在一起?为什么同意请护工?为什么住得离医院这么近?
      怎么都忍不下去了,刚恢复的那一点力气,全被他用来喊叫:“陈贤!你走开!!……走开!”
      隔着面罩,声音闷闷的,可还是把陈贤吓停住了。
      “……我弄疼你了?抱歉……抱歉!”陈贤极其小心地把他身体放下。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僵了许久,才试探着说:“高明,别生气,等你好点,哥马上带你回家,不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哥换个工作,不加班了,多陪你,绝不让你再出危险……”
      高明四肢还都不受控制,推不开他,急得只想哭。他喘得像濒死的狗,眼皮颤抖着,把那绝望又自责的眼神放出来。
      救我干什么?对我这么好干什么?
      陈贤,明知未来都将是咎由自取,你宁愿自甘堕落,也还是去走一遭吗?
      是因为我爱你吗?
      是因为我逼你面对爱吗?
      陈贤,你哪有错啊?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
      对不起三个字全是棱角,像是刀剑,像是荆棘,扎得心脏迸出血色的泪。
      高明没完没了地重复这三个字,说到嘴唇干裂,说到声带无力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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