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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七
      蕴蘅谈兴未尽,真嚷着长夜最宜无敌饮,拉着众人到水榭,笑对思涯道:“可惜现在荷花都败了,要是你早回来两个月,荷花红红白白地开满一池塘,那才好看。咱们坐在这里饮酒聊天,香气入座,明月满湖,就是神仙也不换。”思澜笑道:“现在也不错啊,你也不妨效古人‘留得残荷听雨声’嘛。”
      蕴蘅哼道:“秋风残荷,萧萧瑟瑟的,有什么好,我最讨厌那种无病呻吟的东西。这世上究竟有几个是天生的多愁多病身,说到底还不是为赋新词,故意去寻愁觅恨。久而久之,不单是别人信了,装得连自己也要信了。”思源笑道:“瞧这人多不讲理,你这儿就是诗情画意,别人那儿就是无病呻吟。难道只许你伤春,就不许人家悲秋吗?”蕴蘅啐了一口,“你才伤春呢?”
      迎春和杜鹃送了茶盅果碟上来,蕴蘅仰头问道:“不是叫你们拿酒吗?”迎春迟疑道:“三小姐,真的要喝酒啊?”蕴蘅道:“废话,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就拿上回喝的那个梨花白。”思涯道:“算了,你也不要难为她。若是惊动了父亲,就没意思了。”将手中的茶杯一举,微笑道:“来,茶亦醉人何必酒。”蕴蘅笑着跟他碰了一下,“书能香我无须花。”
      思澜赞道:“三姐好捷才。”蕴蘅笑道:“说你不读书就是不读书,现成的对联也不知道。”思澜笑道:“你听差了吧。我是说你好借才,借鉴之借,难道你竟然以为我夸你好捷才吗?”瞪大了眼睛,装成不能置信的样子,把竟然二字的音咬得极重。思源一旁笑着接口,“真那么以为也不奇怪,有的人一向自视甚高,曹子建七步成诗,咱们三小姐碰碰杯对上个下联又有什么希罕。哦?”
      蕴蘅恨不得一杯茶泼在两人脸上,思涯只怕蕴蘅真的恼了,忙笑着岔开话题,谈些京华风物,这些都是蕴蘅感兴趣的,又不比在长辈面前,说话诸多顾忌,你一言我一语,转眼间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少时起了风,下起霏微细雨,这才散了。蕴蘅还直叫扫兴。

      迎春清早起来,草草洗漱完毕,就跑到后院的菜园。菜园边上辟出一小块地,种着蕴芝的兰花。蕴蘅没心思打理,全丢给迎春一个人。迎春也不懂得怎么养,只是按时浇水而已。不想昨夜下雨,忙乱中忘记遮挡兰花,也不知淋坏了没有。
      老秦是种菜好手,蓊蓊郁郁的大块菜地里,种着豆角、红薯、茄子、土豆、空心菜,还有各种各样的瓜,瓜藤豆蔓,横生倒披。放眼望去,绿叶田田,但觉新润可人心意。
      迎春自觉起得早,却有人比她更早,老秦站在丝瓜藤边抽着烟袋,另一人正在菜地弯腰侍弄着,老秦说了句什么,那人直起身子,一边挥着园镢一边回头说话,镢头闪闪亮亮的,晃着迎春的眼睛,看不大清楚他的模样。瞧身材高高瘦瘦的,大概是何管家的小儿子何三贵。
      迎春蹲着那里检视兰花,花瓣上雨珠犹缀,颇有孱弱不胜之态,正想不知道会不会给淋得生什么病,却见有人走了过来,在她身边矮下身子,迎春抬头,四目相对,吃了一惊,哪里是何三贵,却是昨日归家的二少爷思涯。只见他身着短衫,头戴笠帽,看打扮就是个菜农的样子,不由得暗暗诧异。讶然道:“二少爷,怎么是你?”
      思涯道:“早晨空气好,就过来看看。兰花怎么了?”迎春道:“昨天忘记给它们遮雨了,只怕淋坏了。”思涯笑道:“淋点儿秋雨没什么的,只要不是连绵不断地淋就好了。”迎春哑然失笑,淋一次已经不得了,还禁得起连绵不断?
      思涯问:“你现在每天都浇水吗?”迎春点头:“是啊。天天浇水不好吗?”思涯笑道:“其实这个季节,三天浇一次就可以了。兰花喜日畏暑,喜雨畏潦,喜风畏寒,全在分寸尺度的把握上。”粲然一笑,“其实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不过今天天气不错,听人家说,秋阳能增加兰花的刚性。”
      迎春低声自语:“大小姐很喜欢这几株绿云的,万一让我给养死了,可就糟糕了。”思涯见她发愁,笑道:“有则兰花的典故,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从前有位禅师嗜兰如命,一天因事外出,嘱咐弟子们要好好照顾兰花。一名弟子在浇水时不小心把花架绊倒了,整架的盆兰都给打得粉碎。他心中十分担忧,只怕师父回来后会狠狠责罚他。”
      迎春问:“后来呢,他师父责罚他了吗?”思涯续道:“人人以为禅师那样爱兰花,一定会发怒的,没想到他却心平气和地说,我种兰花,是为了供养佛陀,不是为了生气才种它的。所以说,就算兰花真的死了,大姐也不会怪你的,难道她养兰花是为了生气吗?” 迎春微笑道:“二少爷,你真会宽慰人。”
      一阵晨风拂过,细细长长翠叶托着花瓣随着风轻轻摇曳,摇出丝丝冷香。迎春站在冷香中,有些矄矄然的感觉,蓦地省起这时候蕴蘅该起床了,忙道:“二少爷,我要回去了。”
      思涯叫一声:“迎春,接着。”扬手抛过来什么东西。迎春略怔一怔,接在手里,圆圆的暖暖的,原来是他新摘的西红杮,抬头看过去,思涯正对着她煦煦然微笑,迎春忽然觉得,他那一抿唇的光景,跟蕴芝笑时的样子很像。
      思涯荷镢回到地里,老秦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二少爷,你把自己弄得跟我这老粗一样邋遢,一会儿太太瞧见要骂的。”思涯笑道:“我回去洗干净就是了。你看,今年的辣椒长得特别好,青是青,红是红,让人瞧着就高兴。”老秦道:“南瓜也不错,过些日子就能吃了。那一块还是你去年亲手种的呢。”
      思涯把新生的杂草除净,看看时间不早,才转回前院。刚洗了把脸,就见何太太房中的小丫头称心跑来唤他,“二少爷,你去哪儿了,老爷找了你半天了。”思涯道:“你去回太太,说我马上就过去。”
      称心应声去了,思涯换了件蓝纺绸长衫,来到上房,见他父亲坐在紫檀椅上,右手托着一只水烟袋噗噗地抽着。他母亲何太太坐在镜前,抚着鬓边前后照,转头问如意:“你说我梳这个发式好看吗?”如意笑道:“太太梳这个羽扇髻最好看了,像年轻了十多岁。再配上这只八宝金钏,就更好了。”何太太摇头笑道:“你们这些人专挑好听的来说,真是让人难相信。”如意看见思涯进屋,便笑道:“二少爷来了,让二少爷评评,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思涯跟父母请了安。何太太问道:“你昨晚上睡得好不好?没择席吧。”思涯笑道:“没有,我睡得很好。”见母亲神色有异,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才知刚才在畦边踏来踏去,鞋子上沾满灰泥,弄得十分狼狈。自己来之前,只记得换衣服,却忘记换鞋了。
      何太太皱眉道:“我看你的起居也该有个人服侍,一个男人家怎么会照顾自己,过会儿让沈妈给你挑个使唤的人。”思涯忙道:“妈,真不用。我在北京这么久,什么事都是自己动手,不也过来了。”何太太叹道:“你要是肯听话早点成亲,也就不用我操这份儿心了。”
      何昂夫一直不说话,这时抬头瞟了思涯一眼,“不能由着你的性儿再拖下去,明年春天就把婚事给我办了。文家小姐跟你同年,你耽误得起,人家可耽误不起。”思涯望望何昂夫,又望望何太太,沉声道:“爸,妈,我不能同意。”何昂夫啪地一拍桌案,厉声道:“你不同意,哪有你不同意的份儿。”思涯神色不变,缓缓道:“我也不想再拖下去,我要――退婚。”何太太颤声道:“你昏了头了,胡说八道什么啊。”
      何昂夫微微冷笑,指着思涯对何太太道:“你看看,这就是他出去念书,念出来的好出息。”如电的目光射在思涯脸上,“我不管你是认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还是学人家搞洋派自由恋爱,趁早死了这门心思,有我在,还容不得你们胡作非为。”
      思涯抬眉道:“这些事绝没有的。您不信可以写信问大姐姐夫。我仔细考虑过。毕业以后,我要去国外求学。不想继续耽误文家小姐,所以还是及早退婚的好。”何太太道:“你这个傻孩子,把媳妇娶进门以后,你想留洋就留洋,想念书就念书,又误不了你什么事。运气好的话,我和你爹还能抱上孙子呢。你大哥也是长年在外,你大嫂带着孩子留在家里,不也照样过日子吗?”
      思涯低头不语,心道大哥在彼处另有金屋,大嫂这日子过得何等凄凉,把一陌生女子迎回家,从此丢下不管,这便是不误她青春吗?只是这话说出来,未免伤了慈母之心。正犹疑间,却见大嫂秀贞和三妹蕴蘅前前后后到了。
      何太太问蕴蘅,“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蕴蘅笑道:“瞧妈说的这话,好像我平时有多懒似的。”何太太笑道:“你以为你是个勤快的。”
      秀贞张罗着开饭,何昂夫面沉似水,小辈们见他这副样子,谁也不敢多说话,席间只有何太太和秀贞婆媳两个一问一答,说的都是家里用度上的琐事。
      饭后何昂夫吩咐思涯跟他同去钱庄。蕴蘅陪何太太说了会儿话,回到自己屋里,翻了几页书,实在看不下去,正无聊间,却见思澜进门来问:“怎么,二哥没在你这儿吗?”蕴蘅道:“早晨就被爸拉走了。”见思澜手里拿着相机,“哪来的,给我看看。”思澜向后一闪,“拿钱买的呗。”蕴蘅白了他一眼,“好希罕么?”
      思澜转身出房,蕴蘅屋外有一丛凤尾竹,旁边有两张小巧的椅子,迎春正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书,她穿了件白底印蓝竹叶的衫子,套了一件半旧的青缎子小坎肩,显得清清爽爽,思澜站在旁边望着,蓦地想起听过的一句戏词: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恰这三春好处无人见。
      蕴蘅走出来,正瞧见思澜呆怔的样子,嗤地一声笑,思澜被她这一笑,倒有些讪讪的。迎春抬头,看见思澜,笑道:“四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蕴蘅笑道:“你太用功了,当然不知道。我看看什么好书,也值得这样心无旁鹜。”拿过书卷一翻,原来是《天雨花》,“了不得啊,连这么长的弹词小说也能看下来了。”迎春只道:“这书也不怎么深。”
      蕴蘅道:“这些弹词小说,看多了也没什么意思。《再生缘》还好些,可惜后三卷又是梁氏续貂之作,少年早挂紫罗衣,美貌佳人做众妻,男人的美梦却要女人替他圆。依我看孟丽君的性情,喜欢做皇甫少华的老师多过做他妻子。对了,从前二哥给我带回来好多林译小说,等闲了找给你,有几本还挺好看的。”
      迎春笑道:“就怕我看不懂。”思澜一旁道:“没关系,看不懂就来问我。我才不像她那样藏私。”蕴蘅睨着他笑道:“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诲人不倦。好,迎春,你有什么不明白就去问他,哪天把他问住了,我看他摆不摆这副好为人师的嘴脸。”说罢转身挑帘。
      思澜叫道:“三姐,先别走,我给你们照一张像。”蕴蘅道:“那等我把头发先梳一梳。”思澜笑斥:“就你麻烦,快点儿啊。”摆好了像机,一眼瞥见迎春远远躲开,便喊,“迎春,你躲那么远干么,快过来一起照。”迎春摇头,“我不照。”思澜笑道:“你让三小姐白浪费了那么多表情,看她不骂你。”这句还真灵,迎春不敢再躲。
      蕴蘅瞪眼道:“你胡说什么,好像我有多凶似的。”啪地一闪,正巧把蕴蘅张牙舞爪的样子照了进去,蕴蘅惊道:“你怎么这样就照了。”思澜笑道:“这就是证据,将来你婆家看到这张照片,只怕就不敢要你了。”蕴蘅大怒,追着思澜打他,“我非把你这个破相机砸了不可。”思澜笑嘻嘻站住脚,“姑奶奶,别闹了,这可是我托明伦从日本带回来的,花了不少钱。”
      蕴蘅道:“你说什么,夏明伦回来了。”思澜道:“回来有些日子了。”蕴蘅道:“说起来,我也有好久没见明仪了,正巧二哥也在,哪天请他们兄妹一起来玩吧。”思澜笑道:“好啊,是你老说明伦太烦,我才不敢让他们来的。”蕴蘅笑道:“他是挺烦的,不过出了一趟国,或许有些长进也说不定,反正最近怪闷的。咱们一起出去玩一趟,也好让你的这个劳什子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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