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痴狂》姚姚

1、第 1 章

　　为爱痴狂
　　我一个人在漫无边际的夜路上走，往前看不到地平线，往后看不到来时的路，一切都寂静无声，只有空气流动的声音与我自己的呼吸声。寒冷从脚底往上浸，到小腿然后到腰再到心脏。我头皮一紧，睁开眼，果然，念念将被子都踢掉了，整只脚挂在我身上。我叹口气起床，将念念抱到他自己的小床上睡。昨晚临睡前实在不应该心软让他同我一起睡，他的睡姿一定会使我做恶梦，可是看到他睁着大眼睛，像只无辜的小鹿望住你的时候，令人很难不答应他的要求。
　　念念五岁了，他白天倒像个小大人似的，不会粘着你，自己吃饭，早上自己下楼去幼儿园（幼儿园在我家楼下），同小朋友玩，可一到晚上就不行了，简直像马路上粘着的嚼过的口香糖，拿小起刀刮都还会留下痕迹。王一飞怪我太宠着他，以导致一个男孩子五岁了还要同妈妈睡在一起。我不大听他的话，习惯了，同他认识到现在，他无时无刻不在反驳我的话，他通常的第一句话是：怎么会。
　　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走这条路，远了那么多？你怎么会这么忙，你又不是骨干？
　　开头还有兴致解释，后来发现是他的习惯，王一飞是个医生又有律师执照，这两个职业都导致他不相信别人的话，他说的才是真理，我后来才发现你无法同一个真理辩解，离婚前我已经学会装聋作哑，离婚后更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我常常出错，实在没有必要去面对一个标尺，一个真理来指出我的错误。
　　今天要加班，念念是姥姥去幼儿园接的，我回到家，念念已经吃好饭了。他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妈妈指着厨房：“给你温了饭，我们都吃过了。”
　　我摇摇头：“在公司已经吃过了，等念念看完动画片，我就带他回去。”
　　爸爸身体不太好，妈妈忙着照顾他还来不及，要不是加班，我不大叫妈妈照顾念念。念念自己也不太喜欢去姥姥家，说姥姥家没有小朋友玩。
　　我领着念念往家里走，秋夜很凉爽，念念踢路上的小石子，自认为是罗纳尔多，石子要是踢进一个下水道的沟渠里，他便大喊，妈妈，我进球了。
　　我挥挥手，以示鼓励。
　　回到家，领念念洗好澡，喝完牛奶，睡着已经九点半。我托着脑袋坐在客厅里发了一会儿呆。
　　这房子是结婚的时候买的，首期是我与王一飞一起付的，贷款则是他付了四年，离婚后因为孩子给了我，王一飞说房子也归你，但余下十六年的贷款则要你自己付。我已经习惯不与王一飞争，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于是答应了。后来觉得还贷有些吃力，想卖了买套小的，被张琴骂了一通。
　　“再缩，再缩睡街上去啊。念念上小学，中学都是按近分配，这里区域划分到实验中学，省多少集资款知不知道。你现在给卖了，这点小钱能用多久，你脑子发昏了是不是。少给念念买些模型车就省下来了，昨天刚买的那四驱车多少钱，一个月少买二辆就省下来了。”
　　张琴是我中学同学，我们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可有时候那张嘴，实在令人恨不得撕烂它。张琴一直抱怨我当初离婚时分的太少，她认为王一飞亏待我，疑惑地问我说：“他是个医生，又是个律师，不是最挣钱的行业吗，怎么你们结婚这么久，共同财产这么少。”
　　因为婚后我们各管各的，我不问王一飞挣多少钱，他亦不管我买什么东西，这使得张琴认为王一飞在离婚时藏匿了其他资产。
　　我解释给她听：“他是个医生，可结婚时只是个小医生，不是主治大夫；他有律师资格，可没有时间替人打官司，只是提供法律咨询，能有多少钱。”
　　“那他现在是主治大夫了啊。”
　　“可现在我们离婚了。”我笑道，“一离婚他就当上主任医师了，大约是霉运过了。”
　　这大约是真的，我同王一飞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事事不太如意，原来的斗志多半化做了牢骚，日积月累下来，威力不可小视。他回来同我发牢骚，他一开口，我就头痛，医院人事关系复杂，我哪里记得那些张三李四赵五孙六，不过一个职位而已，有本事别处挣去。
　　原来谈恋爱时我认为王一飞是个博学多才的人，后来才知道不过是因为专业不同，他知道的东西我不知道而已。他不看电影，不听音乐，不读小说，不喝酒不抽烟，但凡有一点人生乐趣的，在他那里通通倒进垃圾桶。但他也有好的，对自己的职业尽心尽力，且乐在其中，因此事业上的不如意使得他更为恼火。
　　同一个肝火盛的人在一起生活，需要忍耐力，张琴有时说，你当时忍一下就好了，现在他可是春风得意。我倒不可惜自己没有坚持下去，我可惜的是自己怎么就不早点提出离婚。
　　我环顾四周，张琴说得对，我这个人向来考虑不周全，完全凭感情用事，念念站在模型店里依依不舍的样子使我看了心疼，于是便买了，下一次要坚决点，决不看他可怜巴巴的眼神。
　　“妈妈。”念念赤脚穿个小背心站在客厅里，我一惊，赶忙过去抱住他：“怎么了，宝贝。”
　　他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说：“我害怕，我做梦了。”
　　我哄他入睡，他的手挂在我的脖子上不放开，我心一软，心想，算了，下次再坚决吧。
　　又做梦了。
　　我梦见他拉着我的手，对我笑。在梦里，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死死地盯着他，不敢眨眼，不敢说话。上一次，眨了一下眼，刚想说什么，梦就醒了，再睡，就再也梦不到他了，一整天心里都后悔的要死。我当初干吗眨眼睛，干吗说话呀，就算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掉下来，也应该死死盯住他的。
　　念念叫我的时候，我还抓着他的手。我睁开眼，咦，这次有进步，他没在梦里消失。
　　念念喊痛：“妈妈，你握着我的手，很疼。”
　　我笑嘻嘻地放开：“让妈妈再握一下又怎么样，小气鬼。”
　　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用眼过度，我的眼睛布满红血丝，隐形眼镜都戴不上去，后来只得戴上平常的黑框眼镜匆匆去班。
　　徐胜昔的鬼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老算错数，气恼之下一掌拍在他脸上：“少在老子面前晃。”
　　他发出大大的叹息声：“想当初，夏茉莉你也是个有吸引力的女人，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
　　“想当初，想当初有人还叫我夏姐姐呢，现在一口一个这样的女人。”我白他眼。
　　徐胜昔当初刚刚分配进来的时候有礼貌的不得了，见谁都必恭必敬，全局都是他亲戚，从伯伯叔叔到大姐大哥，扫地的大妈他都会敬礼喊阿姨，从前他叫我夏姐姐，简直让人骇笑，但假如知道他现在这么嬉皮笑脸，我大约还是喜欢他称呼我夏姐姐，虽然那样实在有将我们设计室变成大观园之感。
　　“眼镜是什么年代的，我的妈呀，我中学隔壁桌的女生就是戴这种眼镜，简直让人做恶梦，我老梦到她狠狠地瞪着我，不让我看她的考试卷子。”
　　廖旭走过来，将一个新工程资料递给我，一边同徐胜昔说：“在你恶梦里出现总比在你春梦里出现的好。”
　　徐胜昔被说了个大红脸，连连摇头：“现在的女人都不像女人。”
　　“那是因为现今男人不像男人之故。”廖旭乘胜追击。
　　徐胜昔恼怒道：“廖旭你知不知道自己嫁不出的原因？”
　　“知道，”廖旭干脆地答道：“盖因为这世界遍布你这样的男人。”
　　又来了，这世界男□□劣的辩论赛时不时会在我们办公室上演一番，徐胜昔永远说不过廖旭，但永远还是要说。我们其他人笑称，这要是搁香港连续剧里，两个人大约算是欢喜冤家，结不出爱的硕果来，也一定要擦出些爱的火花。
　　徐胜昔宣称最好火花大一些，可以直接销毁掉某些人，廖旭则看着他说，要自焚么，上天安门去啊，现眼啊。
　　这下我们才彻底相信他俩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就算是地球毁灭，人类就剩下他俩，他们也必将咬死对方而不是相依为命。
　　有一日廖旭生病请假，办公室冷清许多，大伙都怅然若失。
　　我将工程资料取出一看：“又是10KV的，还设计什么啊，反正设计完了施工队还是改，无用功。”
　　“你管它，反正我们做了，钱照收，他们改是他们的事。”徐胜昔说。
　　“钱你收，你做。”我将工程袋递给他。
　　徐胜昔后退一步，嘻嘻地笑：“老总又不是叫我做，这钱我可不敢收。”
　　“你算好的，”廖旭闷声说，“瞧我这些是什么呀，低压工程，你那些他们还遵着图纸改，我这个呢，施工图与竣工图完全没有一个地方是一样的。”
　　徐胜昔说：“你可以不做啊，你同老总说啊，这些你不做，你平常不是很会据理力争么。”
　　廖旭不说话。
　　我狠狠瞪了徐胜昔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全设计所的人都知道老总是廖旭的死穴，廖旭性子烈的可以冲到局长办公室骂娘，可是没有办法拒绝我们设计室老总的要求。
　　这世界真有一物降一物的规则。
　　使得一个倔强的女人低头的，通常是为了爱情，很不幸的是，廖旭没有逃脱这条规则。大约每个职员都知道最好不要爱上自己的老板，特别是你没有惊人的美貌与过人的智慧的时候。
　　廖旭则像被一个法力高强的女巫施了咒一样，无视前面荆棘密布一步一个陷井，她目光坚定勇往直前地往那条路上走，这种蛮劲，八百头牛也拉不回。
　　徐胜昔常常疑心老总是不是给廖旭吃了什么药，她怎么就一头栽了进去。
　　“实在要往不归路上走，也得先打听打听清楚啊，人都有妻女了。”徐胜昔不胜疑惑。
　　是的，高策有妻有女，妻子据说是他的大学同学，两人至目前为止，还没有离婚的打算。
　　我顺手抽了本准备给念念的童话书给徐胜昔：“哪，给你，这里有详细的答案帮你解惑。”
　　“美人鱼？”
　　“是的，人鱼公主爱上王子，忍痛喝下哑药，每走一步，如同刀割。在王子同邻国公主结婚前夜，伊不忍心杀死他，于是化为蔷薇色泡沫。她为他死了，他至终也没爱上她。”我笑，“廖旭喝下的，大约是叫单恋这种毒药。”
　　徐胜昔干脆地扔回书说：“不明白。好好的，非得爱一个不爱你的人，这不是吃饱撑的吗，自找罪受。”
　　我低头画图：“爱情不就是自找罪受么。”
　　“美人鱼。”徐胜昔边往自己的位置走，边嘀咕：“这童话怎么写人兽恋，够前卫的。怪不得不成功，要成功了，还了得，这世界可乱了。”
　　我低头笑，不相信童话的人看来不止张琴一个人。
　　有一次，同张琴一道看汤姆汉克斯的《美人鱼》，张琴的困惑在于，他就那么纵身一跃，同美人鱼共度余生去了，可是他怎么过性生活？她指着那鱼尾巴皱眉头问我。
　　我愣了半天，不得不答道：“神经病，你问编剧去啊，我怎么知道。或者人有精神满足，大约□□的追求要淡薄些。”
　　张琴笑：“又或者老汤也变成鱼，那就好办啦，在水中产卵就够了。”
　　同张琴看电影的毛病在于，她太具有科学精神，凡事要符合逻辑。她总是提出些适当的问题，将你从浪漫世界拉回。我一直与张琴看电影，因为自王一飞在初识时碍于面子与我看过两场电影后，他提出约会不看电影，并公开宣称看电影是浪费时间。
　　他的时间宝贵，而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我这辈子唯一的爱好是吃东西与看电影，于是干脆拉一个愿意与我浪费时间的人，张琴虽不是心甘情愿的，但她愿意忍受我，虽然她提些令人恼火的问题，但，世事无完美，我很满足。
　　每周我们照例下馆子，张琴与我，还有念念与思思。思思是张琴的女儿，比念念大二岁，会得弹琴与跳芭蕾舞，还会打人，她小小年纪就有乃母的风范，打人时威风凛凛。
　　初中时，我们就约好以后不管生儿生女，名字得起的有联系。因为张琴替女儿取名叫吴思，说是不要想太多的意思，我生了念念后，因为这取名字还同王一飞吵了一架。他坚持要按他的祖谱排辈分取名字，我要坚持少女时跟张琴的友谊，决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记得的通通是他的嘲讽与不屑，夫妻生活过成这样，真让人感到沮丧。某些人能甜甜蜜蜜，白头偕老，很明显，不是我与王一飞。
　　我没有经营婚姻的天份。
　　或者说，我没有耐心忍受王一飞。
　　是我的错。谈恋爱的时候，王一飞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脾气，他自始自终都是这样，只是我对自己的忍耐力估计过高。
　　嫁给他，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医生夫人的名头听上去悦耳动听，当时年纪小，虚荣主义害死人。
　　思思与念念在餐厅里跑来跑去，一条布帘都可以引发他们咯咯咯的笑声。亏的是来中餐厅，反正大家都吵，我同张琴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管他们，上一次去西餐厅，躁的我跟张琴两个大红脸，灰溜溜地连东西都没吃，就拖着这两个小魔王回来了。
　　思思比念念大二岁，可长得比他要矮一些，在念念的心里，比他矮的就是妹妹，在数次纠正不果之后，思思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当然，妹妹虽个子虽小，力气却大，每一次都是以念念大哭告终。哭归哭，玩却还是要同思思玩的。
　　我对张琴摇头：“真不长记性，都被思思打哭了多少次了，还是一样要找她玩。”
　　张琴看着我：“这大约叫遗传吧，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不长记性，笨的要死。”
　　我不满地：“哪里有，我不知多精明。”
　　“你叫精明？那就不会被丛小海玩于股掌之间。”
　　我举手投降：“又来了，咱们不提丛小海好不好？”
　　张琴恨声道：“我是为你不值，就没见过你这样一跟筋的。丛小海是给你下了药啊，这么维护他。”
　　我讪笑，低头不语。
　　“算了算了，每次一说这话就这种神情，真是服了你。”
　　我抬头笑：“张琴你要不要再来点什么？”
　　“咱们来个辣子鸡丁吧。”张琴情绪转移的也快。
　　我笑着叫服务生再来一个辣子鸡丁。
　　我以前不吃辣的，后来见着他无辣不欢，于是也学着吃，张琴算是间接受害者，跟我一起学会的。
　　丛小海爱吃辣子鸡丁。我学会吃辣的第一道菜就是这个。
　　我纵使以后忘记出处，也忘不了第一次吃辣子鸡丁的惨状。面前搁两杯清水，先将鸡块过第一杯水，然后过第二杯水，才敢入口，纵是这样，第二天脸上还是上火冒豆豆。再辛苦却也学会了。
　　吴建军打电话过来问，我们是否还在吃饭，要是吃完了，他可以过来接我们。张琴叫他过半小时在饭店门口等。
　　我拿了湿巾给思思念念擦脸，两人玩的满头大汗。
　　思思问：“爸爸吗？爸爸来接我们？”
　　张琴点点头：“你快吃一点，爸爸待会儿过来接我们。”
　　我诧异道：“今天不是市府有活动吗？吴建军同志不用值班了吗？”
　　“说是因为下雨，提早结束了，他没事情了。”
　　吴建军是个特警，我当初听到他的职业，还很为张琴担心了半天，这职业大约很危险吧。
　　张琴不屑地说：“现在是和平年代，哪里有什么大事，他有佩枪，是人家有危险才是。”
　　吴建军大约只有在国庆节日政府庆祝活动时才值班，我有一次去看一位港星演唱会时，赫然见吴建军穿着警服在场内，我急忙打招呼，他还将我带到内场，可以近距离观赏。以后但凡有想看的演唱会，我一定会问张琴，你们家吴同志今晚有任务吗？如果有，我就可以买便宜的外场票却可以看到内场了，省几个钱。
　　吴建军长的并不十分高，但乍眼看到很是孔武威猛，大约是在军中有练过，走路时威风凛凛。我同张琴说，他要穿上军装更是仿佛凭空拨高十公分，令人不敢逼视。
　　他的职业，使得张琴有更多的时间跟我在一起，有一次看影片首影，明明买好了票，却因为临时有任务不能去，张琴打电话给一个正百无聊赖的女青年做后补。看影片时她恨声说，再不同那混球看电影。我边听边笑，吃爆米花吃得开心，咦，这家影院的爆米花特别的奶油味，入口即溶。
　　思思在门口看到吴建军站在那里，尖叫一声，然后就冲到他怀里，吴建军像揪个小鸡似的把女儿揪起来，然后让她骑到自己脖子上。思思尖叫同笑声混在一起，响彻天空。
　　我看看念念，他无限羡慕地看着面前的父女，我心里暗骂了吴建军一声，要表演天伦之乐也不用在我们念念面前吧。
　　我吃力地将念念抱起来，唉，念念长的真是太快了，再过一年，我都要抱不动了。
　　我对念念说：“跟阿姨，叔叔姐姐说再见，咱们回家啦。”
　　吴建军不肯，一定要送我们回去，他将念念从我怀里接过来，让他坐在他另一个肩膀上，念念从没试过这样，紧紧抓住吴建军的耳朵，满脸的兴奋，一边叫：“妈妈，吴叔叔好高。”
　　吴建军带着两个孩子走在前面，我同张琴在后头边说话边跟着他往停车场走。
　　到家的时候，念念同思思已经睡着了，吴建军帮我将孩子抱上楼，将念念抱到他自己的小床上才同张琴一道回去了。
　　我忙不迭地道谢，他皱皱眉：“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张琴待我如姐妹，吴建军亦是同老婆一样。我这时大约有点明白张琴当初为何嫁给他了，吴建军同志没什么钱没什么相貌，可是肩膀可靠，能担当。张琴不知比我眼光要好到哪里。
　　我帮念念换了睡衣，呆呆地坐在他的床边看了一会儿他的小脸，然后才去洗漱。
　　张琴到家后给我打电话，我坐在客厅里看午夜剧场一边同她说话：“思思跟吴建军呢？”
　　“他哄她睡觉去了，还唱催眠曲，我的妈呀，真难听。我就出来给你打电话了。”
　　我笑，是挺难想像五大三粗唱催眠曲的。呵，张琴当初谈恋爱的时候给吴建军取了个五大三粗的绰号，我后来一见到他，五大三粗差点脱口而出，亏得他姓吴，才掩饰过去。
　　“茉莉，你真没考虑过同王一飞重修于好吗？瞧今天念念这个样子，要是还没有离婚，也不至于这样。”
　　我苦笑：“就是他王一飞在，他也不见抱得动念念，就他那身子骨，念念还不得把他给压坏了。”
　　张琴道：“你就是对他没信心。王一飞人不坏，茉莉，你就是太固执了。”
　　我打断她：“是是是，他人不坏，可我也不坏啊，真是，张琴，你胳膊肘往哪儿拐呢。”
　　“得，我说不过你。算了，不提啦，你自己小心点，门窗都锁严了，早点睡吧。”
　　这女人，掀起波涛以后还如何叫人睡得着。
　　躺在床上，往事历历在目，简直像刚刚看完的电影，一闭上眼，都是走马灯般旋转的影子。
　　丛小海婉言拒绝我的示爱，另娶了别个女子，我贼心不死，企图勾引他，他忠贞不二，在他做父亲的前夕，我才无奈地死了心，挑一个王一飞嫁了做数。
　　更简单地便是，我爱他他不爱我。
　　我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咦，我以为爱情故事轰轰烈烈，一天一夜都说不完，哪里曾想一两句话便可概括。
　　我那样的爱他。用尽青春时光。
　　某一次廖旭看一本爱情小说，突然哭的厉害，我凑过去瞧了瞧题目，名字叫：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我无语地探回身子。
　　不是的，我通通记得他对我的好，假使我流泪，亦是我的错，同他无关。
　　丛小海结婚前夜，我对着他哭了又哭，他手足无措，拍着我的肩：“唉，我真没有这样好。你一定会找一个比我出色的男人，他会疼你爱你，不至使你流泪。”
　　我索性拉住他的衣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上头擦，令我后悔的是，当天没擦鲜红色的口红，否则一定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倘使哭到昏倒他会改心意的话，我一定昏倒无数次，可惜的是丛小海不吃这一套，令我的本领无处发挥。
　　我翻转身子，周围还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说的对了一半，我是找了一个不会使我流泪的男人。提起王一飞，我大约只会从心底发出冷笑。
　　我没有功夫为他流泪，我的眼泪，因为丛小海早已干涸。
　　他的婚礼我没参加，不是因为我不想看到底败在谁手上，实在是眼睛哭肿不能见人，在张琴家躲了一天，才能出去见人。张琴一边拧湿毛巾给我，一边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想她就差手指戳到我脸上骂我白痴。
　　她说，世上没有一个人值得你为他流这么多的眼泪。就算他英俊如加里格兰特也不成。张琴与我当初看迷魂记后发誓要嫁这样的男人。
　　睡过去之前，我还瞧见丛小海无奈的笑脸。
　　我并不认为丛小海是柳下惠，我认为是自己魅力不够高，以致他无法动心。
　　并不是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机会的。
　　丛小海在开始的时候对我很好，我想我不致笨到有没有好感都分辩不出来。刚开始，我笃定他爱我，没料到中间居然出了岔子。更令人沮丧的是，我不知道岔子出在哪里，究竟当初是什么原因才使他放弃我。
　　翻来覆去地想，竟然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天亮，念念使劲扯我的耳朵才令我醒来。
　　到单位，先给自己泡一杯咖啡，这简直是救命水。
　　徐胜昔说：“咦，这速溶咖啡泡起来怎么也这么香呢？”
　　“速溶咖啡不也是咖啡吗，不准歧视不同肤色兄弟。”
　　“夏茉莉，你又没吃早餐吗？这样很不好。对身体有害处。”
　　我懒得理他，坐在椅子上先灌一大口咖啡进去。这徐胜昔简直比我妈还唠叨。
　　廖旭两眼无光地走进来：“谁有铁观音？昨天哪个缺德鬼将我剩余的铁观音全喝光了也不说一声。”
　　我失笑地看着廖旭，这办公室到处充斥着两眼无光无精打采的人。或者这城市都是？
　　我拿出两个茶包：“哪，给你，这个是袋泡茶，没你那个烈，你拿两包去泡醺一点，马马虎虎先对付一早上。”
　　廖旭大喜：“我的姐姐，你可算救我一命啦。”
　　她拿个小木汤匙使劲地压挤茶包，想要茶色更浓些。
　　徐胜昔又来做福音传道士。
　　“廖旭，你早上就喝这样的浓茶实在不科学，胃的负担过重。对了，你吃早餐了没，看你的样子，一定跟茉莉一样是空腹吧，这样更不好啦，待会儿又闹胃疼。”
　　廖旭不理他，自顾自先喝茶，两口下肚才白眼看着徐胜昔。
　　“徐胜昔，你说你人生有什么乐趣，你不抽烟，不喝酒，不喝浓茶，不喝咖啡，不赌博，不玩电子游戏，你甚至不玩女人。我简直不知道你有什么享乐。”
　　我笑：“他的乐趣在于拯救迷途羔羊。”
　　廖旭说：“你知道中世纪的传道士的结局么，要么论证针尖上可以站几个天使，要么搞同性恋被火烧死。”
　　徐胜昔恼羞成怒：“男人好，你们认为无趣，男人坏，你们则哭泣世道变了，好男人太少。你们伤心简直是自作自受。”
　　我笑：“别玩啦，干活干活。小徐，我们知道你为着我们好呢，倘若老板让我睡至十点再来上班，我何用喝咖啡来解乏。”
　　廖旭也觉得自己说话过了一些，笑道：“全怪万恶的资本家让我们变的口不择言。”
　　徐胜昔突然扯动嘴角：“那万恶的资本家要出国去了。”
　　我没听清楚，追问了一句：“谁，谁出国了？”
　　“我们的上司呗。高策，说已经办好手续了，一家人都要去美国，高策的姐姐在美国呢。下个月据说就有新领导来了。”
　　我望望廖旭，看着她的脸色渐渐白了，忙扯扯徐胜昔的衣角：“你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徐胜昔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小道消息，我是从工会主席那里听到的，哪还有假。”
　　廖旭听到此话，飞奔了出去。
　　我同徐胜昔两个人呆呆地对视了一会儿。
　　我怨他：“你怎么同她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人家明明不放你在心上，连要远走都不打算告诉你。还做梦着呢，早知道早了结。我要不告诉她，她还在那儿做梦呢。”
　　我叹口气：“如果你说了这话，她要不做梦就好了。”
　　“人都没了，她还能做什么。”
　　我不回答，隐隐心里觉得不妥，但不知哪里不对劲，只得压了下来。
　　那一天，廖旭都没有回来。
　　高策倒是下午来了，我借拿资料给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端倪，很可惜，不知是我眼神不好，还是他善于掩饰，我无法看出什么不对劲。
　　徐胜昔骂我蠢，廖旭对于他来说，不过一个不相干的人。
　　从心底里，我总希望老总不是块冰，我不相信他对廖旭无动于衷。可实际上仿佛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令人很恼火。
　　一向的教育告诉我们，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可是我碰到的大约是异类，没想到的是，我们碰到的男人居然坚贞不二，简直是在嘲弄科学定理。
　　我以为廖旭会失踪很长时间，没想到第二天就看到她如常一样的来上班。
　　然而过了不久，八卦王子徐胜昔跑过来同我说，廖旭递了辞职报告。
　　徐胜昔无限困惑地问：廖旭到底想做什么？
　　我突然笑了，爱是个怪东西，让人伤心又着迷。
　　高策走了以后，廖旭也走了。徐胜昔没有人跟他顶嘴，房间里冷清了许多。
　　徐胜昔拿着结婚请贴过来给我的时候，着实吓了我一跳，平时没有见他提过，怎么一下子要结婚了。
　　他搔着头笑：“是小学的同学，去年重新碰到了，兜了一大圈，还是那个人。”
　　我取笑他：“咦，小学时就谈恋爱了？够早熟的哇。”
　　徐胜昔笑：“咱们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一定要赶早。”
　　我想像廖旭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她一定会耸耸肩：世界太大，无奇不有。
　　徐胜昔突然说：“廖旭不知道怎么样了。”
　　“怎么，许久没人骂你，皮痒了吗？”我皱皱眉头，“我倒不介意帮着骂你几句。”
　　徐胜昔笑了。
　　我去幼儿园接念念，他举着一朵小红花给我看，我笑着帮他别在衣领上，他突然说：“妈妈，我成新郎官啦。”
　　我笑：“是是是，戴着红花的新郎官。”
　　“妈妈，我同你结婚吧。”
　　我乐了，一把抱他起来：“为什么要同妈妈结婚？”
　　“因为你对我最好。嗯，我还要同思思结婚，还有幼儿园张老师结婚，她们都对我很好。”
　　这小子敢情把结婚当做对社会各人士对他的爱的回报。
　　我抱着念念到张琴家，笑着说：“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你呀，就会拍马屁，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念念就放在这里吧，同思思一块儿玩，你要去几天啊。”
　　“两到三天就回来。原先想托妈妈的照顾的，你也知道，我爸爸身体不太好。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可靠。”
　　我一个人在浦东机场晃，等待的滋味真不好受，待我将机场所有卖的书都翻了一遍，丛小海的飞机还没有到。
　　看看表，这样大规模的瞎逛行为仅仅花去了二十分钟。唉，此刻的时间像喂念念吃的中药，即使有蜜糖相配，也丝毫未见它下降率有所提高。
　　“丛小海！”我挥挥手。
　　他浑脸惊讶地朝我走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笑：“我刚刚在上海出差。听说你要回来了，于是到机场碰碰运气。”
　　“这么巧。”
　　我点点头：“是啊，真巧。”碰巧李胜利说出近几日你要回来，碰巧我在机场里有熟人打听到你在哪个航班上。
　　丛小海瘦了一点，他以前就不是一个健硕的人，一瘦显得人很疲累。也许是乘飞机的关系，我总觉得他没以前精神。
　　“你在上海呆几天？”
　　“二天，后天回家。”
　　“你订好酒店了吗？”
　　“嗯，托人订的。”他转头狐疑地说，“该不会你同我住在一个酒店？同一天回去？”
　　我若无其事地说：“不不不，我出差，得三天的功夫。比你晚一天，还可以送你飞机。嗯，我住在喜来登酒店，你住的是什么酒店？”
　　丛小海托李胜利订的酒店，喜来登酒店是我推荐给李胜利的。
　　他笑：“我也住在喜来登。李胜利这家伙见到美女大约什么都说了吧。”
　　我笑：“所托非人啊，下次托人办事的时候，找个嘴严实点的。”
　　开车去酒店的时候，丛小海盹着了，我边开车边转头看他，他显得很累，脸色不太好。我到了酒店的时候，丛小海还没有醒过来，我轻轻推推他，他有一刹那的失神，反应过来连忙道歉：“对不起，我竟然睡着了。”
　　“乘飞机太累了吧，上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看到你，仿佛回到过去的好时光似的，我刚刚在车上醒转的时候，看到你，以为是梦。”
　　我望着他，真想走上前去抱着他，问他这样的拥抱是否也在他梦里，但终究是不敢造次，只笑笑说：“你太累了吧，到房间好好睡一觉。”
　　他点点头，临去之前我忍不住问：“还有，那个，小海，你这几年经常梦到我么？”
　　他一愣，点点头说：“我梦见过去的时光。”
　　“是好时光？”
　　“是的，很美好。”
　　他走到房间之后，转过头来对我说：“茉莉，谢谢你特地来接我。”
　　我轻声笑：“这么快就揭穿我？！害得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我回家之后，先去张琴家接念念。
　　我搂着他使劲亲了一口：“可想死我了。”
　　张琴对我怒目相视：“想死你的怕不是念念吧。”
　　我心虚地站起来，讪笑道：“当然，当然，还有你，最可爱的最亲爱的张琴。”
　　张琴冷笑道：“别乱说话，我可是不敢担。”
　　我一看不对劲，连忙将念念推给思思：“去，跟姐姐玩儿去吧，妈妈包里有带给你与思思姐姐的玩具。”
　　然后搂着张琴说：“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
　　她指指里间：“你跟我来。”
　　关上房门，我立即道歉认错：“我去上海，是去接丛小海了，可也是凑巧啊，我出差时才听李胜利说起，大家是朋友，所以去看看他。”
　　张琴恨铁不成钢：“吃了多少次亏还不死心，真不知道丛小海有什么好的。”
　　我低头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
　　“我听李胜利说起，才知道这回事。”张琴用怀疑地眼光看着我：“夏茉莉，你给我说实话。你早知道丛小海离婚了吧。“
　　我点点头。
　　“在你离婚之前？”
　　我又点点头，唉，一个多年的老朋友就是这一点不太好，了解你如同自己。
　　张琴突然笑了：“我要不是你朋友，真想揍你。替王一飞揍你一顿。”
　　我嘟喃道：“我不是好妻子，他何尝是个好丈夫，大家彼此彼此。”
　　张琴叹口气：“那你当初为何跟王一飞结婚？”
　　我抬头望着她：“张琴，我同你说实话吧，当初我同王一飞结婚，是我认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可以同丛小海在一起，你也知道丛小海的脾气，比贞女还专一。”我叹口气，“可现在，自我得知他离婚以来，日日围绕我的问题不外是：丛小海都离婚了，你还傻呆着干吗？”
　　“夏茉莉，你活了三十四岁，怎么还是不开窍？”张琴叹口气，“人家没结婚前不同你在一起，离了婚难道会同你在一起么？”
　　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雷鸣闪电，大雨倾盆。
　　我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张琴看着我呆呆的样子，不忍心地说：“我知道你碰到他的问题就智力就开始下降。”
　　我望着张琴轻声说：“我不甘心。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也要试一试。”
　　他说，有我在的时光是好时光。
　　这话如同星星之火，即使不能燎原，但燃烧我的心却已绰绰有余。
　　张琴恨铁不成钢：“生个儿子叫念念，是不是念念不忘该段情。”
　　我瞪大眼睛：“张琴，你这狼子野心，王念的名字为何而来你不清楚，还有谁清楚？！汉语里除了有念念不忘这个成语以外，大约还有一个词叫思念吧。”
　　她大言不惭地：“跟思相配的词多了，相思，思考，思想，思虑，啊对，连思思这个名字也是你取的，还不是别有用心！”
　　我气极反笑：“你大学没有去读法律可真是人才的浪费。”
　　张琴笑：“咦，初中时我们吵闹好像也是这样。”
　　我悻悻然：“活了半辈子，还是同初中没分别，年龄都活到狗身上了。同你好了这么些年，居然同我这吵这个。”
　　“不吵不足以证明你我感情强烈，爱憎分明，相亲相爱。”
　　“嘿，那你可爱我至深，每二个月必要骂我一顿，吵上一架。”
　　“那是你笨，不识趣。你问吴建军，我几时同他发过脾气，我眼睛一瞪，他就立即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知多自觉，哪里像你，木头脑袋，笨的不会转弯。”
　　“是是是，你聪明伶俐，九曲十八弯，从破旧的球鞋便可知人高矮长短，从衣袖露出的小指就可看见一个人的内心。”
　　张琴怒道：“我又不是X光机。”
　　“你是，你是我的X光机。”我叹道：“要是丛小海像你便好了，我的内心显尔易见，满腔都是爱爱爱爱，从当时到现今，从没改变过。”
　　“榆木脑袋。人家不一定看不到，但是人却有本事当做看不到。”
　　我灭了声音。
　　这是不适合爱恋的世道。
　　在徐胜昔结婚的当天，我看到廖旭时吓了一大跳。
　　她没好气地在我面前摆摆手：“傻了你！我又不是鬼。”
　　我惊魂未定，连抚脑口压惊，人老了，经不得吓，我一直以为廖旭去美国了，没想到还在国内好好待着呢。
　　“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她白我一眼：“我好好一个中国人，又不是在国内混不下去，生是中国人，死为中华魂，好好地去美帝国主义那里干吗？”
　　我笑：“不是说爱人不见了，何处去喊冤么。”
　　她冷笑：“我恨不得食其髓，吃其肉。”
　　在一旁的徐胜昔插嘴道：“啧啧啧，这女人由爱生恨就变得如此恐怖。”
　　廖旭没好气地说：“有些人愚，抵不住人运气好，满世界转了一个圈，还有亲爱的可爱的青梅傻等呢。”
　　我边笑边说：“你不知道，徐胜昔这些日子不知多寂寞，没人骂他。现在可好了，一解挨骂之苦。”
　　徐胜昔大喜之日，心情愉快，只笑嘻嘻看着我们不回嘴。
　　廖旭说：“瞧，这就叫被蜜糖封了嘴。”
　　将要过甜美生活的傻小子如翩翩蝴蝶般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我与廖旭坐着瞎聊，有同事从旁边经过，见到廖旭露出如同我初见她时的表情。
　　她埋怨道：“我是千年树妖吗，什么表情啊。”
　　我笑笑：“升级了，成姥姥了。”
　　廖旭瘦了许多，原来外头罩了一件黑色镶金丝掐腰小西装时还看不出来。当她脱了以后，露出一件黑色的吊带晚装才显出瘦来。锁骨上的小钻石项链，像眼泪闪啊闪。
　　徐胜昔挽着新娘子过来敬酒，新娘子皮肤较黄，又穿了件红的让人睁不开的礼服，徐胜昔如同站在一个太阳旁边。
　　廖旭嘀咕了一句：“黑西服，人又瘦，徐胜昔整一个太阳黑子。”
　　我忍住笑意，举杯向新人祝贺。
　　从此后，你我一了平生夙愿，郎情妾意，长长久久。
　　廖旭坐下后，同我说：“我现在如同一个怨妇，怨花不红，天不蓝，肉不香，人不美。”
　　我瞧瞧她，安慰道：“要是怨妇，你也是个美丽的怨妇。”
　　廖旭低头不说话。过了半晌才说：“爱情伤身。”
　　我十分好奇廖旭为何放弃，就为着高策不告诉她他的去向，他没那个义务告诉每一个同仁啊，即使你爱恋他，可关他什么事？或者她看看希望渺茫，自已放弃？可廖旭性格是如此的坚定不移，应该是勇往直前的人要倒戈相向，变化着实令人起疑。
　　吃完饭，廖旭说自己有车，可以送我回去。
　　我们同徐胜昔打了招呼就告辞了，徐胜昔喝的面红耳赤，神智不清，但还嚷着要下楼开车送我们。
　　廖旭一把挡住他：“好好当你的新郎官吧，我们自己能回去。”
　　新娘子扶着徐胜昔同我们抱歉地笑：“原本是应该送你们的，我常听胜昔说起你们，下次吧，下次来新房子里玩。”
　　“成啊，”我笑，“我最爱凑热闹了。你们俩回去吧，还有客人呢。”
　　我坐在廖旭的车上，呼出一口气。
　　“怎么，看人家结婚，回忆起当初自己结婚的时候了？”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我哪里记得住。”我笑。
　　“你也穿过大红礼服吧。”
　　“是。”我坦白。
　　当时的红礼服件件难看的要命，可是说要让老人家高兴，只得穿了，别扭极了，这辈子最难看就是那天那个时候，以致记忆自动跳过那段时光。
　　“茉莉，我倒有将自己要结婚那天要穿的衣服详细列成个计划，包括新郎官穿什么样的衣服，伴娘穿什么，”她耸耸肩，“可惜计划搁至今日，还没有派上用场。”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曾经也幻想过假如同丛小海结婚的话，应该穿什么衣裳配什么花，应该怎么微笑说什么话，如何行走显得自己不是那么得意忘形狂妄自大。
　　收音机里在播着一个女声唱的歌：
　　“为何总是这样
　　在我心中深藏着你
　　想要问你想不想
　　陪我到地老天荒
　　如果爱情这样忧伤
　　为何不让我分享
　　日夜都问你也不回答
　　怎么你会变这样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到底你会怎么想。”
　　声音甜美平静，丝毫没有怨言，反复地只是要一个答案：你敢不敢？
　　廖旭突然开口说：“徐胜昔说出他要走的那个早上。”
　　我转头看她，廖旭望着前面，声音平静地说：“前一个晚上，高策还在我的床上。”
　　我愣住了。
　　“他甚至到那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廖旭自嘲地笑，“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就算是普通朋友也该说一声吧，沾惹了我，却不告诉我自己要抽身，那样地避我如蛇蝎猛兽。大约是怕我上门闹事吧。茉莉，真是伤自尊。”
　　我说不话来，原来，真是别有内情，廖旭并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他这么做吃定我一定伤心绝望，不再纠缠。”
　　廖旭说：“真是了解我。要是他提早告诉我，指不定我真跟着他出去了，这样一来，我就是脸皮如同城墙，也不好再苦苦哀求。”
　　她淡淡地笑：“茉莉，我竟然有眼无珠地爱上这样一种人。”
　　我忍不住说：“那你干吗要走，，反正他都走了，你同他的关系，大伙亦只是猜测，你在公司待着不好么，一走，倒证实了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落人口舌。”
　　廖旭调皮地笑：“我故意的，我就要公司传出我同他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反正不是空穴来风，不算白白担了虚名。”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他都走了。”
　　“是，他都走了，可是临走前恩爱夫妻吵了一架，贤妻心里落了一个大疙瘩。他们去美国，靠的是贤妻的姐姐的关系。”
　　廖旭笑道：“他大约没有想到，我一向什么都听他的，临了竟给他惹了个麻烦。”
　　夜幕着我看着廖旭的脸，明明是笑着，却丝毫看不出笑意。
　　好好的相爱的两人，竟然也走到勾心半角的一天；当初肯为他付出一切的人，竟然会落到不惜伤害自己也不让对方好过的地步。
　　徐胜昔说的没错，由爱转恨实在令人恐怖。
　　我下了车，刚想同廖旭道别，她笑笑：“我多可怕是不是。”
　　我摇摇头：“廖旭，你是个好人，可惜碰到不对的爱情，不对的人，过去了也就好了。”
　　她牵牵嘴角：“有时我还真羡慕徐胜昔。对爱情的要求简单直接，可居然也让他撞见了。”
　　我笑：“所以你老亏他。”
　　“是是是，我心怀嫉妒。”
　　我看着廖旭的车子远去，溶入夜幕里流转的车灯里。
　　回家后打了个电话给王一飞，念念今天在他那里，他平静地告诉我，已经睡了，明天他没有事，念念还可以住在他那里。
　　我唯唯答道：“会不会麻烦，要是麻烦的话，我可以自己带的。”
　　王一飞说：“我是他爸爸，怎么会麻烦。你休息一天吧，明天我会送他去学书法的。”
　　多好，没有爱就没有恨，我同王一飞客客气气，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的恨，皆大欢喜，世界和平。
　　我向来喜欢和平，但战争实际来临时，我亦会携枪上阵。
　　丛小海是我的世界大战。一碰上他，立即身不由已转化为战争狂人。
　　他回来以后，开始同以前有一些不一样。以前去找他，他虽然没有不耐烦，但总是无可奈何，脸皮再厚如城墙，亦觉得从内里开始被被目光剥落。但现在，现在他会微笑地望着我，虽然免不得偶而失神，但是我却已心满意足。
　　干涸太久，下冰雹都当做宝，更何况是丝丝细雨。
　　李胜利问我知不知道丛小海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要回来。
　　我心里讪笑，自然是舍不得我呗。
　　“你笑什么？”
　　“没，没有。”我正了脸，再狂妄也知道无论如何都不是为了我。
　　“真奇怪，去年还听小孟打电话如两人准备如何如何，怎么今年就离了？”
　　我暗骂，你个死胖子，站着说话不腰疼，面白不知貌丑苦，不在街上走，不知白眼贵。
　　“感情转换，只在朝夕。”我白白眼，“怎么，想当妇联主任了吗，管的宽。”
　　李胜利好脾气，不气不恼：“问小孟，她也不说，只垂泪，说小海将固定财产都给了她，但求脱身。那么爱女儿，都不去争取抚养权。”
　　我想起丛小海的女儿刚刚满月的时候，李胜利拖着我去看他，我心里千万个不乐意，但还是抵不过想看看据说同丛小海小时候一模一样女儿的好奇心。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满面笑容，小孩只得点大，闭着眼在睡觉。他小声说，呀，有眼屎。拿了细棉的小毛巾轻轻地擦拭。
　　真的跟他像，大眼，薄唇，连颈上的痣都长在相同的地方。
　　我那时才彻底死了心。
　　感情到底抵不过理智。我想了又想，也想不通丛小海此次离婚回来目的何在。
　　该不会真是为了我？！我的唇角慢慢上翘。
　　“想什么呢？”李胜利皱着眉头问。
　　我微笑：“我异想天开呢，别管我。”
　　“我们一班老同学聚餐，你来不来？”
　　我皱皱眉：“你们一班老同学？”
　　李胜利跟丛小海是大学同学，我跟丛小海是中学同学。
　　“方敏，徐志作他们。反正你都认识。”
　　方敏跟我同一系，不同班，以前她是学生会的，风头劲。丛小海上大学给我写信，笑曰有校友跟他同班，让我猜猜是哪个。我回信道是方敏，丛某人还大赞我是半仙。收到信是我不禁哭笑不得，真是，高三毕业，录取名单都贴在学校的的宣传栏里，就他没留心方敏同他考入一个学校。
　　“这两人还纠缠在一块儿哪。”我皱眉。
　　李胜利笑：“可不，都十几年了。说他们不好吧，又老纠缠在一块儿，说他们好吧，死都不结婚。”
　　“哪儿吃？”
　　“新开的那家小肥羊火锅，天冷，吃火锅舒服。明天晚上七点，我订好桌了。”
　　我点点头。
　　第二天下班，我先去接念念，然后送他到妈妈家，再自己打车到火锅城。
　　李胜利与徐志作，丛小海已经到了，方敏打电话来说公司有点事，迟一点到。
　　我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一边将羊肉入锅涮，一边扬声叫：“伙计，来两碟芝麻花生酱。配碟小辣椒酱与红腐乳。”
　　转头问徐志作与李胜利：“你们俩要什么酱料？”
　　徐志作说：“我就川崎火锅酱好了，别的不要。”
　　我诚恳地说：“这酱太杂，虽然百搭，但真不好吃。”
　　丛小海笑：“夏茉莉的自制火锅调配酱真的不错，比那个好吃。”
　　“太辣了，我这几天喉咙发炎，还是算了。”
　　丛小海尝一尝，皱眉头道：“辣么，我不觉得。”
　　我暗笑，你是将整只指天椒吃进去都没有汗的人，自然不觉得辣。
　　徐志作问丛小海回来有何打算？从小海轻描淡写的说，再看看吧，先休息一阵子。
　　方敏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才到，穿了长大衣，里头是制服，皱眉头说：“谁提议吃火锅的？我这制服才刚从干洗店拿回来，又要被熏得满身臭味了。”
　　徐志作没好气地说：“是我。怕有臭味，便脱了好了，又不是没瞧过。这么冷的天，不吃火锅吃什么。”
　　“徐志作你吃火锅还是吃火药呢，这叫什么话。”方敏骂道。
　　李胜利连忙站起来：“大衣脱了搁在衣柜里，他这里有衣柜，不怕。”
　　我朝丛小海眯眯眼，丛小海靠过来轻声说：“这两人十年如一日地打情骂俏。”
　　“夏茉莉，你眼睛进沙子了吗，眨得这么起劲。”
　　我笑：“徐志作，你到底哪里惹到她了。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每次碰面，要是方敏说话带刺，必是前一天徐志作惹她不高兴，这如同打雷通常伴着闪电一样，成了自然规律。
　　方敏冷冷地哼道：“我同他生什么气。”
　　我们三人举手投降，我用脚踢踢徐志作，他坐到方敏旁边：“好啦好啦，饿了吧，我给你弄了点年糕，先吃一点，要什么酱？川崎酱好不好？先蘸我的好啦，我再叫服务员拿。”
　　方敏皱皱眉头：“我才不要，夏茉莉，你配的酱哩？”
　　我立即必恭必敬地将自己面前的酱奉上：“老佛爷请用。”
　　方敏笑骂道：“退下去，一边伺候着吧。”
　　“喳。”
　　我坐下来刚想叫服务员，丛小海将自己面前的酱碟推过来：“先用我的吧，这里生意好，服务生太忙，叫他们再上一碟，恐怕菜都要吃完了。”
　　这碟酱里有蜜糖，说不出的甘甜。
　　我胃口大好，豪气万丈地说：“再加两碟子羊肉与一碟冻豆腐。”
　　李胜利笑说：“夏茉莉得到北京吃涮羊肉才成，论斤不论碟。”
　　那倒是真的，涮羊肉非得到北京吃才有味道，桔逾淮为枳。东来顺移到南方后，成活率比大熊猫还低。
　　方敏皱眉说：“多膻啊，你们吃了几碟啊，整个房间都是这样味道。”吃完还不由自主地闻闻自己毛衣上的味道。
　　我笑：“古时鱼、羊成鲜。何况这味道多美，你一出去，立即会有人被这种味道吸引，香水都免涂。”
　　徐志作做垂涎状：“小方，你今天擦的香水很特别。”
　　方敏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鼻子改装过了吗？什么时候同烈火女一样了。”
　　我哈的一声笑出声，烈火女是方敏家的小狗。
　　徐志作摸摸鼻子：“被你发现了。”
　　“丛小海，你给我停下来。”我大叫。新上的两碟羊肉瞬时没有了。
　　丛小海一本正经：“我看你们说的多，羊肉不及早吃会坏掉。”
　　我同李胜利一块儿去外头加菜，李胜利突然感慨说：“我们这样子聚会隔了多久了？”
　　我低头不语，丛小海一出去，我们就没有再聚了。
　　当时恨不得有失忆症，但求眼不见，心不烦，天下掉一个万能橡皮擦，将有关于丛小海的所有笔触通通抹去，与他相关的朋友、事情能避则避。
　　可惜就如同小学生初用铅笔一样，错字在橡皮擦作用之下蔓延，整张纸变为灰黑色，想改正的错字顽强地探出头来，更加明显。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忘记，反而记得更清楚。
　　徐胜昔度完婚假，灰败着脸来上班。
　　我笑：“怎么，纵欲过度吗？瞧你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徐胜昔苦着脸：“哪里还有欲可纵。该死的廖旭提议我们去香港度蜜月，现在搞到一看到商场我的腿就开始抽筋。”
　　“你不会在浅水湾晒太阳吗？”
　　“海边的吸引力哪里有崇光百货时代广场的高。我老婆一进去，两眼发红，立马变了一个人。”
　　他瘫到椅子上：“好好一个斯文的女孩子，立马变成恶狼。我做了七天的挑夫。唉，哪里有上班幸福。”
　　“娶个老婆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笑着将一堆的资料交到他桌上：“这些图纸设计部分已经弄好了，概算你出吧。”
　　徐胜昔眼发光：“好好好，都是钱哪。”
　　“这次据说概算审查是李工程师来，老总叫你直接将设备价调低，选用国产的，合资都不要想。”
　　“李铁来么，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又该被骂个狗血淋头了。我同你说，反正无论选什么他都要砍掉三分之一，还不如选合资的，让他砍去，否则价钱已经到最低，再砍，压根儿招标都没有办法招。”
　　“咦，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精了？”
　　“同我老婆待了七天，看她砍价砍了七天，深有体会。”
　　我笑：“随你，反正是你挨骂，又不是我，你爱怎么出就怎么出，下星期一就会审，你自己赶时间吧。”
　　休息时我打电话给廖旭，她在那一头哈哈大笑。
　　“该，谁叫他拿自己的幸福刺激我，还问我哪儿好玩，香港多好玩啊，玩掉他一年收入才成。”
　　“我看还不止，他现在连李铁审查的工程都接了，大约是期望能将损失降到最低点。”
　　“李铁公鸡的他居然也接？看来真是缺钱到一定程度了。夏茉莉，几时出来喝茶吧，我找到新工作了。”
　　“咦，心情大好啊，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请我吃饭如何？”
　　两人见面时，异口同声地说：“气色不错啊。”
　　我问：“找着什么工作？”
　　“刘与杨设计有限公司。”
　　“恭喜，恭喜。”我笑逐颜开，刘与杨设计公司是本市最大的私人设计公司。
　　廖旭点点头：“环境还不错，反正做提成，辛苦一点也是自己的。”
　　我点点头：“在私人公司就这点好。”想一想忍不住说，“记着可别再爱上老板。”
　　廖旭神情一黯：“吃过一次亏难道还不知道吗。”
　　她凑到我耳边：“刘与杨是情侣。”
　　我筷子差点掉到地上：“吓，真的么？”
　　廖旭抬抬眉：“瞎子都看得出来。”
　　“啊，情侣夫妻店。两个男人到底理智些，生活在一块儿，工作也在一块儿，居然能维持这么久，刘与杨开了几年了，五年总有吧，太厉害，简直为神仙眷侣现身说法。”
　　“可能正因为经济牵扯太多，两人才分不开吧。”
　　“你真会煞风景啊。”
　　廖旭苦笑：“我碰上的人这样子的多了，事实往往是残酷的，我就不相信同性恋的爱情会有不同，还不是一样，从开始的甜蜜恨不得互为血肉，到最后的猜疑，哪一段感情有例外？”
　　我正色：“一定有……”
　　廖旭打断我：“只可惜我们碰不到罢了。”
　　一段感情带给人的伤害是永久的，廖旭现在的处世名言大约是怀疑一切。
　　“你不知道多有趣，刘与杨招有相同气质的人入公司，整个公司像小型的男同志世界，”她想想，疑惑地说，“夏茉莉，我是否太男性化，导致男同志愿意招我入伍。”
　　我笑：“你该看到你卓越的工作能力。”
　　“要是再没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我简直可以羞惭而死了。”
　　我不以为然：“什么都没有的人多了，你就属于贪心不足的人，什么都要。”
　　廖旭仔细地想了又想，无限困惑地说：“我这么好的一个人，是应该得到好的生活啊，我不偷不抢，不给社会增加负担，努力肯干，积极向上，见着路边的乞丐每次都会给零钱，除了感情上偶而蠢一些，但大体上我是一个好人啊，凭什么我不该得到好的工作的同时又得到一个好的家庭生活？”
　　我简直说不出话来。
　　她笑着探身到我跟前：“你呢，春风满面啊，夏茉莉，你的春天到了吗？”
　　“呸呸呸，你才发春呢，老娘现在是进入收获的秋天，是硕果累累，坐享其成才是。”
　　“黄金时代到了？”
　　我想到丛小海，他变成一个甜蜜多汁的奉化水蜜桃，在枝头上摇摇欲坠。
　　“夏茉莉，你口水都快滴下了，”廖旭骂道，“瞧你那小样。”
　　我讪讪地笑：“年纪大了，想像力难免丰富一些。”
　　回到家我狠狠地抱着念念啃了一口：“妈妈的小水蜜桃啊。”
　　丛小海是否真能成为我的大水蜜桃呢？生活似乎开始变得有盼头起来。
　　水蜜桃先生约我去滑水，我欣喜之余愣了半天。
　　打电话同张琴说：“他约我去滑水。”
　　张琴喝斥道：“什么他他他，谁啊？”
　　“丛小海。”
　　张琴倒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邀你一个人？”
　　我想一想：“不是，还有李胜利他们。”
　　“那你高兴个什么劲啊。我还以为丛小海终于改了性子了呢。”
　　我低声说：“这算好啦，你也知道他以前躲我躲的厉害。”
　　“就是你这种人，长他人志气。好啦，就算他约你出去，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苦恼地问：“穿什么？”
　　“肉色镶钻比基尼，披白色薄纱，最好肚脐上穿一个金环。看人家是否会上钩。”骂完之后，张琴摔了电话。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了一宿的电视。
　　我打电话给王一飞的时候，他答应照顾念念，只是不经意地问：“你现在怎么这么忙啦。”
　　我唯唯喏喏：“是是是，有点事情。”
　　他停一停：“你现在一个人，自己要担心一点。”
　　我心里对他这样的关心受宠若惊，以前一个人出差一星期，也不见得他打个电话来问。
　　“别人要问你借钱投资什么的，先同我商量，你向来容易脑子发热。”
　　又来了，打着为我好的名头趁机侮辱我。
　　“房子现在涨了很多，你先别脱手，还会涨。”
　　脱手？脱手了我住哪里，他王一飞不见得有几套房子给我。拿了这一套房子，仿佛他给了我天大的恩惠，倒不想一想，我还得还一十六年的房贷。
　　王一飞现在变成了我的父亲。他叮嘱了半小时才放我脱身，我挂了电话对着空气吼了几声才把怨气散掉，以前虽然他古板严肃，但不会这样罗嗦，我看再听下去，他大约会同我说晚上最好十点以前回家，外头不安全。
　　我伸伸腰，去睡房。念念已经睡着了，脚将被子踢到床下去，我拾起来，给他盖上，他嘟喃地叫“妈妈”，我抚摸他的头发，念念长的不像我，但也不像王一飞，真是好。
　　我像从前去郊游一样，拖着张琴陪我买衣服，张琴骂归骂，意见却提得很中肯。
　　像什么“别穿这件，中间三道白色横纹，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有小肚子么”或者：“这叫什么红？这是瘀血结在衣服上洗都洗不掉的红，穿上去整个人像一块大伤疤。”“这牛仔裤这么紧身，如何挽起来逛沙滩，买件连身裙才是正理。”
　　真是困难，我不能打扮得像特地打扮的一样。要自然，这是张琴的理论，要装做不在意，就算心里再紧张再重视，也要给人以自然之感。
　　我笑问：“那这些新衣服我先用洗衣机多洗几次。”
　　挑了一件印人头T恤，一件黑色小碎花的连身裙，一件七分裤，一双红色高跟拖鞋，一双红色旁带三条白杠的运动布鞋，还有最重要的，泳衣。
　　张琴发誓说，要是丛小海再不欣赏，她就要替我废了他的一双招子，因为他有眼无珠。
　　李胜利开了辆十二座的小面包车，方敏带了一大包的零食，徐志作则带了酒，我们在后面寻欢作乐，李胜利做老黄牛，辛辛苦苦开车，偶而的骂声我们只当听不到。
　　开了三个小时的车，才到海边，天色已经晚了，我提议去海滩逛逛，他们不同意，说是坐了三个小时的车太累了，要休息。这班人，开了三个小时的车，为着来到海边的一家酒店里休息。
　　丛小海说，我陪你去吧。
　　我绽开笑容：“丛小海，你真是个好人。”
　　晚上的海滩很漂亮，即看不到海水是否肮而黄，也瞧不到海滩上的垃圾。月光给一切罩上保护色，安静而美丽，潮声规律地做背景音乐。
　　海风吹起我的裙子，我们陪着海岸线散步。
　　丛小海拿了瓶啤酒给我，我叹了口气，因为一切太美好。
　　海水一波波地涌上来，打在脚上，脚底的细沙给海浪带走，脚底忽然一空，我唉的一声，倒在沙滩上，他在旁边蹲下，查看我扭伤的脚。
　　“在沙滩上都会扭伤脚，真就是你一人了，你平常穿着高跟鞋上班岂不是危险重重？”
　　我疼的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按到我的脚踝，我立即杀猪般的叫起来。
　　“就是这里了，我扶你回去看看酒店有没有医务室。”
　　我无比懊恼，才刚刚出来，什么活动都没参加，就把脚给扭伤了，我新买的泳衣都来不及穿上身。
　　丛小海蹲在我面前：“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这情景我幻想了千遍，每次想到都无比惆怅，因为知道实现的机率实在小的可怜。
　　我伏在丛小海背上，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有日间太阳晒的轰轰的味道。
　　“夏茉莉，你可比以前重多了。”
　　我心神荡漾，半晌才听得出语病：“你什么时候背过我？”
　　“你都不记得吗？高中的时候，军训完了，学校要检验成果，在操场上汇演。”
　　那是夏天，我举着高一三班的牌子，站在大太阳底上，站了很久，当时我患有青春性贫血症，而且一周的军训本来就累，然后就昏过去了。
　　“当时，你轻的像羽毛，脸色苍白，可把老师吓坏了。后来的那几届就取消了，我们说他们都是托你的福。”
　　我嘴硬：“晒那么久的太阳，中暑是难免的。”
　　“我们那时给你取了个绰号，叫玻璃小人。”他轻轻笑。
　　当时高一，从下学期开始我就爱上丛小海，一晃眼，竟过去了二十年。我一定没有想到，竟会纠缠了这么多年，一事无成，苦苦缠着一段得不到的感情，竟已半生。
　　丛小海的T恤仿佛我小时候夏天盖的旧被单，软而滑，我像当初无数个夏天一样，用被单蒙住脸偷偷地落泪。
　　丛小海一回头，慌了神：“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别过脸去：“脚太疼了。”
　　他道：“很快到了，你忍着点。”
　　他加快步伐。
　　我多么希望这段路没有尽头。
　　酒店没有医务室，李胜利讨来一瓶红花油，丛小海将它抹在我的脚踝上，揉擦。
　　方敏在旁边看着我龇牙咧嘴，怀疑地问：“这真有效吗？”
　　我忍痛说：“丛小海，这要是没效，我就依样画葫芦地要揉回来，哟，轻一点轻一点。”
　　徐志作嚷着要离我们远一点，省得让人以为他有份参与欺负妇女同志的行为。
　　那天夜里，我的脚开始火辣辣地疼，心里又懊恼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又气又急，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就听到方敏的咒骂声，下雨了。
　　从旅馆的窗户望出去，灰蒙蒙的一片白色。
　　他们四个人望着我，我无辜地摊摊手：“不是我。下雨不是我的错。”
　　方敏不信：“说，你使什么妖法，气象预报明明说这两天是晴好天气，怎么会下这么大雨。”
　　我嘻嘻地笑：“上天让你们体现友谊万岁，我扭了脚，于是你们为了我，放弃游玩，在房间陪我打牌。”
　　徐志作摸摸脑袋：“真是怪事，夏茉莉你真有魔法吧，上一次，上上次都是这样，你要是不想出来玩，大伙一定陪着你待在室内，邪门。”
　　我转身望向丛小海与李胜利：“说，你们不会也是这样想的吧。”
　　丛小海笑：“你要真有这么大本事，怎么还会扭伤脚？算了，我叫厨房烧几样好的，咱们在房里玩儿吧。”
　　我叮嘱：“要龙虾，肉切片生吃，头尾再来一个泡饭。”
　　知道我们玩什么吗？飞行棋，打落一架飞机五块钱，我放弃入终点的机会，只为了打落方敏的黄色战机。
　　我单脚跳着躲避方敏的追打，边笑边说：“方敏，你得有体育精神，友谊第一。”
　　“在你打落我第八架飞机时，我就打算同你断了同学之谊。”方敏拿一个垫子扔过来。
　　我一躲，垫子砸在徐志作的脑门上，他怪叫：“谋杀亲夫。”
　　我们三人停了手里的活，望着方敏与徐志作，徐志作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望着我们奇怪地说：“我脸上有花么？”
　　方敏红了脸，没好气地说：“你额头上刻着三个字。大嘴巴。”
　　徐志作这才明白过来，尬尴地笑：“反正，反正又不是坏事情。”
　　我笑：“是好事情，怎么不告诉我们。”
　　徐志作指指方敏，笑着不答。
　　到晚上，我与方敏两人时，她淡淡地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所以就没告诉你们。而且，如何开头？呃，那个，我与徐志作结婚了。”她苦笑，“我怕人问我，天哪，原来以前你们没结婚？”
　　我拿了瓶啤酒递给她：“我以为你不想结婚。”
　　方敏笑：“人人都这么以为。”她黯淡了脸，“徐志作从没提过结婚这回事。”
　　“我至大的恶梦就是，徐志作某一天拿一张结婚请笺对我说，方敏，请出席我的婚宴。”
　　她拍拍胸口：“谢天谢地。”
　　我笑：“真是，他不提，你就不会主动提么？”
　　方敏望望我：“主动提？你不是试过么？”
　　我如雷轰顶，是的，我主动示爱了以后，导致丛小海要急着离我而去。
　　我低头：“你不一样，丛小海并不爱我。”
　　方敏笑：“哈哈，你以为徐志□□我十余年吗，即然爱我，为何不早同我结婚？只不过，他找不着比我好的，我也找不着比他好的。做生不如做熟，所以才结的婚。”
　　“我是他的保留选择项。”方敏喝了口酒，突然笑，“也是有好处的。我现在瞧见与老徐走一起的女孩子，不再急着避开了。”
　　她凑近说：“我现在理直气壮地走过去喝道：‘老徐，晚上回家顺道去菜场带点熟食。’”
　　“你是我安慰自己的理由。”她看着我，“觉得不值得，自己怎么这么笨的时候，会想，不要紧，有个夏茉莉比我还笨。”
　　我反驳：“瞎说，我才不笨，我至少还结过婚，我可没有一直等着丛小海。”
　　“你没有？！”她笑个不停，“蒙谁呢？得知丛小海离婚的时候，我就同徐志作打赌说，三个月内，夏茉莉要是还不离婚，我就输你一千块。”
　　“我赢了。”
　　我气的大骂：“这叫什么朋友，拿朋友的感情来打赌。活该你今天让我打落十二架飞机。”
　　“夏茉莉，你不觉得这次丛小海回来，人变了许多么？”
　　我道：“呃，可能是我们许久没碰面，再说，人总是会变的是吧。”
　　“但愿。”方敏说，“我们三个人总希望你们两个人有好结局。你不知道吧，从前你在大学里每周给丛小海写信的时候，老徐与李胜利嫉妒的要命。”
　　我无奈地笑，这普天之下，仿佛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我对丛小海痴心一片，我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没想到别人眼里望着我，大约都是同情与不解的眼光吧。我不怕，这有什么，我只是爱慕一个人，不伤天不害理，即使他不爱我，也是我的事情，同别人无关。
　　回去的时候，我的脚还是没有好完全，不过已经可以走路，张琴在楼下接我，我笑着同他们道再见。
　　张琴皱眉看我：“怎么做苦力了吗，出去玩玩成这个样子。”
　　我叹口气：“在沙滩上散步都会硌着脚，真倒霉。”
　　张琴扶我在沙发上坐下：“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了，只是扭伤，好多了，我贴个药膏就行了。”
　　“那个是丛小海？”
　　我笑：“是啊，如何，一样英俊可人？”
　　张琴扁扁嘴：“我一向不觉得丛小海英俊，就你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太瘦，眼睛太大，嘴巴又生得怪，长得像卡通人物似的。”
　　“那叫性感好不好。真是，我就知道你喜欢健硕高大的男人，像吴建军那样的。”
　　“健硕高大有什么不好，至少有能力保护妇孺。天塌下来都有他们先顶着。”
　　我没好气：“是是是，天塌下来，可天塌下来的事件少之又少。”
　　张琴道：“算了，但凡牵扯到丛小海的事情，你立即会失去理智。”
　　我嘻嘻笑：“但凡我一说到丛小海，你立即会生气，还不是同我一样，不同的是，我是爱，你而是恨。”
　　张琴指指自己：“我，恨他！笑话，我哪里有闲功夫。”
　　替我放好洗澡水出来说：“我是恨你，恨铁不成钢，我怎么就会同这样一个死心眼的人做朋友。”
　　我伸出手来，搭着张琴的肩进浴室：“正因为我死心眼所以才巴巴地跟着你，你再骂我，我亦不会生气。”
　　张琴替我拿外衣：“小心脚，我替你拿个保鲜袋包起来，别给水淋着了。”
　　我笑：“没事，又没伤口，不会感染。”
　　“哼，内伤才最要命。”张琴若有所指，我只当听不到。
　　晚上要睡的时候，丛小海打电话过来，问脚好一些没有。我喏喏地答道好多了，他叮嘱了几句，挂了电话。
　　瞧，以前就是这样，关心体贴，使得我误认为他对我亦有意思，才一头载了下去，待发觉不对劲时，已陷的太厉害，拨都拨不出来。
　　我开始失眠，脑子里翻来覆去是张琴回去前问我的那句话，是否还要将第二个二十年的时光花费在丛小海身上。
　　我可以将毕生的时光花在丛小海身上，可我不能再花二十年用来等待。
　　我叫了车来到丛小海家楼下，打电话给他。他披了件运动衫跑下来，睡眼惺松。
　　我笑着指指自己：“伤者晚上痛得通常会睡不着。”
　　我坐在他的沙发上，房间很简单，床，沙发，电视。
　　他做了杯奶茶给我，热腾腾的烟从杯子上冒上来，透着牛奶的香味。这是我的爱好，红茶加大量的牛奶。
　　“唔，你还记得我的喜好啊。”我笑。
　　丛小海摇摇头：“夏茉莉，这是我的爱好，你从前并不喜欢这种喝法，你甚至不喝红茶，你问我说这同喝牛奶有什么区别。”
　　我愣愣地：“是么，我有说过这话吗，我都不记得了。”
　　以他的喜好为喜好，以他的习惯为习惯，久了，我以为自己一开始就喜欢这样。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丛小海说，“每一句都记得。”
　　我的眼泪滴下来，一颗一颗地落在茶杯里，涟漪一圈一圈地扩大，慢慢从茶壁又反弹回来，我抬头望着他，轻声地问：“那么，小海，你同我说，你为什么就是不爱我。”
　　他转向我，无奈地笑：“夏茉莉，你真是固执。你所有的问题一定要答案吗？”
　　我摇摇头：“这不是所有的问题，这是唯一的问题。”
　　他坐到床上，按了电视机的遥控：“夏茉莉，我们学方程式的时候，不是知道么，有些方程式就是无解，有些解不出来，有些有无数个解。瞧，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我回答不出来。”
　　我心里凄苦，我的爱比一元一次方程式都简单：“那就是不爱，丛小海，你不爱我。”
　　我搁下茶杯，站起身来：“我不会再问你问题了。你要是不乐意见到我，我亦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
　　丛小海不语，我望着他好一会儿，拿起外套，轻声说：“你老是这样，即使讨厌一个人，也不会说出口，你永远不会下逐客令。”
　　走至门口，我转身对他说：“有时候，我宁愿你狠心一点，同我说，你永远都不会爱我，不管我做什么事，反而好一点。”
　　丛小海依旧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电视里在播的天气预报。
　　我落泪，转身想关掉大门的时候，听得丛小海淡淡的声音：“夏茉莉，你忘记你说过你要永远等着我的吗？”
　　我呆在门口，是的，在丛小海结婚的前一个晚上，我发了条信息给他，告诉他，我一直在等着他回头的那一天。
　　丛小海看着电视说：“那一天，我很开心。”他笑，“一个永远的爱慕者，不论我变得如何，你都会永远地爱着我。夏茉莉，我甚至有些得意。”
　　我慢慢地走回去。蹲坐在他面前。
　　“然而，过不久，我又收到一条信息，有一个说要永远等着我的人同我说，等待是漫长的，你感到艰难。”
　　“三年。”我微笑指出，“过不久是指你结婚三年后，是指你有女儿一年以后。”
　　“是的。”丛小海用手指将我落在脸颊上的头发拨到后面去，“瞧我都记得，我无法回答你是不是爱你，可我记得你的一切。”
　　我将头埋在他的膝盖里，像只受伤的小狗一样，呜呜地哭。
　　他滑落下来，抱着我，我靠着他的肩膀，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爱我的男人，一个不肯跟我结婚的男人，一个我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
　　他只是记得，对我而言，如同爱着。
　　他送我回去的时候，我轻声对他说：“我不再苦苦要你回答问题了，我不会再问。”
　　他站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相信我，我比你更想知道答案。”
　　“如果答案是错，请不要告诉我，这道方程式，我宁愿你永远解不出来。”
　　第二天，王一飞约我吃饭。
　　在他医院附近的一家日式火锅店，我提早了十分钟在那里等。
　　自离婚以来，我们只通通电话，并不见面，若非有念念在，我大约都懒得同王一飞通电话，更何况见面吃饭了。
　　我并不喜欢跟他一块儿吃饭，谈恋爱的时候，我与王一飞在这家火锅店吃了无数次，他是医生，他怕不卫生，所以他不同我一块儿吃中式火锅，他需要一人一锅，素菜，不吃牛肉，每次同他吃完日式火锅以后，回家还要煮一碗速食面充饥。
　　他这样地爱好自身，其实是优点，可就是因为他不肯迁就我而使得我耿耿于怀。王一飞永远以自身为第一位，他不会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第一次觉得他有性格，第二次觉得微微不快，第三次则怀恨在心，矛盾日积月累，一发不可收拾。离了婚我们的关系反而好一点，因为他变成了旁人，他怎么样的坚持自我，都同我无关。
　　他说他要结婚了。
　　我一愣，随即笑道：“恭喜你。”
　　“谢谢。她是我们医院的护士，我觉得要同你说一声。”
　　“那你这几日应该很忙啊，我不知道，还叫你帮忙带念念，真对不起。”
　　我尴尬的要命，前夫要结婚应该以什么表情相对？
　　“夏茉莉，你也要考虑一下，总一个人生活也不太方便。别老想着过去。”
　　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我老想着过去，也不是因为你，我只得微笑。
　　“我想让念念参加婚礼，你不介意吧。”
　　“啊，不不，你是他父亲，你自己同他说好了。”
　　王一飞说想举行盛大的仪式，因为新娘子是第一次结婚，不能偷偷摸摸像娶个二奶一样。
　　我听得笑出声来，二奶？哈哈哈。
　　王一飞苦笑：“我现在一想到婚礼上敬酒迎客，就头疼的厉害。”
　　“是吗？当时你表现的很好，我以为你不怕。”
　　“总不能为着这个不结婚。”
　　我笑而不答。
　　“我看你当时都快不耐烦了，生怕你一把扯下婚纱，说不结了。”
　　“我有吗？”我迟疑地问。
　　“你人站在那里，眼神都不知道飘向哪里，心不在焉。”
　　“呃，当时酒桌太多了，我又容易累。”
　　“你是容易不耐烦。”王一飞指正道。
　　我嘟喃道：“你们记忆怎么都这么好，我一丁点小错误都牢记于心。”
　　“你也不容易，我瞧着替念念换一个好一点的幼儿园，这钱我来出。”
　　我一愣：“幼儿园不用那么好的吧，不就是玩儿吗，楼下那个私人幼儿园不错，有个小花园。”
　　“这几天念念在我那里，我看他什么都不会，不会认字又不会算术，这样下去，上小学的时候会吃力。”
　　“他才五岁，不用识字算术吧，我瞧着他身体棒棒的就可以，上小学的时候再学也不晚。”
　　“不行，待那时就晚了，跟不上别人的进度。我昨天去找一个老同学了，市机关幼儿园的老师，弄了个名额，下星期念念就去那里读。”
　　我不禁怒从心中起，我自己的儿子自己会教，有你自作什么主张啊。
　　刚刚的融洽气氛消失殆尽。我僵在那里不说话。我说那么好心出钱，敢情认为念念在我那里受虐待，我舍不得给他花钱。
　　我打电话给张琴诉苦：“真没见过这么会自作主张的人，孩子是判给我养，他在那里婆妈个什么劲儿啊。”
　　“上机关幼儿园，好事啊，反正他肯出钱，你急什么。”
　　“他那态度，仿佛我是不称职的妈妈。也不同我商量。再说，小孩子那么早学习干吗，我要念念玩玩玩，至他七岁后，哪里还有时间玩。”
　　他要真有钱没处使，尽着力扮他的盛大婚礼呗，别来干涉我的生活。
　　“我怎么碰上这么麻烦的一个前夫，人家的前夫不是都不闻不问吗，他怎么就这么有责任心，要我同儿子上进。”
　　张琴在那里笑：“你跟他说，叫他再生一个呗，念念就跟着你堕落好了。”
　　“我呸，我们娘儿俩好的很，啥叫堕落。他那新娘子不肯生，”我叹口气，“王一飞把光宗耀祖的艰巨任务搁到念念头上了。”
　　王一飞的新婚妻子不愿意生育，因此他母亲想着让孙子回来，真是天晓得，我就知道不是告诉我他要结婚这么简单。
　　回家问王念念乐不乐意换个幼儿园，这小子很高兴，说自己楼下的小花园已经玩厌了。我心想，待会儿哭了别来找我。
　　机关幼儿园离我们家十万八千里，每天早上我如中了急急如意令的小狗，忙到昏头，起床，先把早餐放微波炉热好，一边刷牙洗脸一边还要叫小祖宗起床，替他穿衣服，喂他吃饭，待全部弄好离校车发车时间只有十五分钟，这该死的校车停靠站离我们家还有三里地，一边赶一边咒骂王一飞成了我早上的必修课，我甚至学会在出租车上画眼线，真是天晓得，这一切都为了王一飞要他儿子接受他自认为好的教育，我为着离了婚还要跟从他的意愿而感到愤怒，我觉得他就等着我精神崩溃的一天，然后好把念念的抚养权拿回去。
　　“你为什么同意让念念去上机关幼儿园？这么辛苦。”廖旭边喝茶边说。
　　“王念念喜欢学习，他喜欢识字，喜欢加减乘除，喜欢跟老师学唱歌跳舞。”我叹口气无奈地说，“这一点还真像他爸爸。”
　　“你要做伟大妈妈，这就没办法了。”
　　我悲嗷一声，趴在桌子上起不来了。
　　廖旭心情大好则在哼歌，“怕的是春光去后，如何排遣。”
　　我抬起头：“吓，红鸾星动啦？”
　　“只准你丰收硕果，不准我游园怀春？”
　　“哪里游园去了？”
　　廖旭眯眯眼：“有良人的地方，都是好春光。”
　　“瞧你那一幅小人得志的模样。”
　　“但见青山红遍杜鹃，茶蘼外烟丝碎软，又见成对的鸟儿飞鸣，生生莺语，呖呖莺歌，得和你两留连……”
　　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徐胜昔好奇地问我：“廖旭现在怎么样？”
　　我没好气地：“她，游园踏春呢。”
　　“春天到了吗？”
　　“廖旭的春天到了。”
　　我的人生则进入冬季。一片白雪皑皑，这冬天不是滑雪度假的冬天，而是风雪夜归人的冬天，忙到嘴角冒泡，焦头烂额，简直可以拍一部单亲母亲奋斗史，而且是奋斗不成功的那一类。
　　当王一飞提出为培养王念念的自主能力，想要将他全托的时候，我一想到早上可以多睡半小时，内心挣扎的厉害，就算王一飞当初提议我们结婚的时候我都没有考虑的这样久。
　　我迟疑地：“这样不太好吧，就周六与周日同妈妈在一起，感情会疏远。”
　　王一飞反驳说:“可念念说你有两天都起得晚，差点赶不上校车。”
　　我心里暗骂“小叛徒”，心里想着真不能教小孩子不说谎。
　　“要不念念跟我住吧。”王一飞露出了他的狼子野心。
　　“不，哪里能麻烦你。你才结婚，蜜月期里总不好叫念念去打扰你。”我说道。
　　“没事的，妈妈现在跟我一起住，她老人家起的早，带小孩子也方便。”
　　我一想觉得有趣，才刚结婚，蜜月期还没过，就把妈妈接来一起住，这王一飞还真是个孝子，这新娘子倒也脾气好，当初王一飞同我结婚的时候，提出让老太太跟我们一起住，把我吓得半死，同他说，宁可在附近再去买一套小一点的房子，也不能一起住。老太太同我的关系开始恶化大约就是如此。
　　可我知道自己的脾气，如果住在一起，关系就不止恶化这么简单了。
　　我索性撕开脸皮说：“王一飞，你就死了那条心吧，我不会让念念与你同住。就算上不了机关幼儿园，我也不信念念就长不大，就成不了才。”
　　王一飞见我这么说，沉了脸：“你就是这么自私，为着别人牺牲一点难道要你的命吗？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我一听倒乐了，这人离了婚都不忘指责我，他为着使我变成一个高尚的人的心一直没变。
　　我当初让念念上机关幼儿园一则是念念自己乐意，二则也是顾着他的面子，没想到让他得寸进尺，跑来指责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你也知道我自私，都自私了三十几年，我怕也改不了了，您无私，那您爱找谁找谁奉献去，我不需要您的忠言相告。还有，你如果想要回王念念的抚养权，请你到法院去，同我说是没有用的。”
　　我扯了手袋就走，王一飞在后面气得脸色发白。
　　王一飞的言行并没有使我怒不可遏，不不不，我向来不为不相关的人生气，使你生气的，一定是你最在意的人。
　　我约了丛小海喝咖啡，我大约这辈子都无法等到他开口约会了，他不肯开口，那么我开口好了，打个电话有什么难的。
　　“丛小海？”
　　“是，请问是谁？”
　　我后悔没有用手机拨给他，陌生的号码，一下子听不出声音也是有的，不不不，还是用电话拨的好，如果用手机拨号，他要认不出来，我不知道怎么找借口。
　　我迟疑了一下，丛小海立即说：“茉莉？！”
　　我笑了，我不用找借口来解释他听不出我声音的原因了。
　　“是，是我，我打电话问你今晚是否有空，新近开了家咖啡厅，那里的拿铁咖啡很不错，你想不想试试。”
　　他旁边有别人的声音，他转头跟别人不知说了句什么，疾疾地回我说：“迟点我电话给你，我现在有点事。”
　　我怅然地挂了电话，不知他有什么急事？
　　徐胜昔走过来说：“哪里的拿铁咖啡不错？”
　　我白他一眼：“干吗？这种不健康的饮料你不是一向不喝的吗？”
　　“小五喜欢，”徐胜昔说，“没办法。”
　　徐胜昔的老婆在小学的时候，与几个女同学组成七仙女小团体，她排行老五，所以徐胜昔叫她小五，两人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还一样地具有少年情怀，每天下班笑嘻嘻地讨论去哪里吃哪里玩，。
　　如同廖旭说的，徐胜昔这人让你觉得嫉妒，他是罕有的感情顺利而且美满的人，除了以狗屎运来解释，我找不到其他的答案。
　　我闷声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哪家的咖啡店的拿铁好，我喝不出来。”
　　徐胜昔诧异地看着我，我不耐烦地：“看什么看，没见过心情不好的人么。”
　　“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见你讲电话的时候还心情愉快啊。”
　　“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过去了十分钟，相差了几千里。”我说道，怎么可能一样，就是十分钟内，丛小海间接地拒绝了我。
　　徐胜昔嘟喃道：“进入新中年，脾气果然开始变化。”
　　我耳尖听到不禁冒火：“是是是，我是进入更年期了。据说更年期女人杀人法院可以凭此减轻刑罚，徐胜昔，你要不要试试。”
　　“夏茉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别冲动，来来来，有话好好说，不过是个破咖啡，喝不喝无所谓。”徐胜昔连忙摆手。
　　我骂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吃中饭的时候丛小海回了电话，说刚刚有点事，说话不太方便，晚上八点在咖啡厅等我。
　　下午我笑咪咪地上班，看着徐胜昔，觉得他也不是那样惹人厌。
　　“哪，给你两张咖啡券，地址在上头。他们家那个抹茶蛋糕不错，千万别点起司蛋糕，硬得跟卵石一样，小的也跟卵石一样。”
　　徐胜昔受宠若惊，接过来对我说：“果然，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过去二小时，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笑嘻嘻：“孺子可教。”
　　咖啡厅的老板是吴建军的同学，他拿了一大堆的赠券给我，说是多多捧场，我那时小声问张琴是不是吴建军同志有入股，才这样热心？张琴说不可能，吴建军同志的收入百分之九十在她那里，那百分之十大约只够他日常开销。我笑，他不能有小金库么？张琴白白眼，私设小金库是犯法的，吴建军是个警察，遵纪守法。
　　虽然是白送的，不过拿铁咖啡确实很好喝，据说，真正喝咖啡的人是不喝拿铁的，但我喜欢。我喜欢一切加入大量牛奶的饮料，例如奶茶，不不不，是丛小海喜欢，然后我就喜欢。
　　一切事，没碰上丛小海之前都可以有个性有自我，碰到他之后，个性与自我返回它老家去了，而且我也没打算让它们回来。
　　“怎么又瘦了？饮食不习惯么？”我看着他的脸问道。
　　“只是感到累。大约是老了。”丛小海无奈地笑。
　　“不断地感到累，才是老了。”
　　丛小海只笑不出声，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却看到他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的胡茬，引得人不由得想伸手触摸。
　　我心里暗骂，怎么见到他就把持不住，跟个情色狂似的。
　　“李胜利说给你介绍工作，去试过了吗？”
　　“没有，我没有去，这次回来，我想好好休息。”丛小海说不出的疲倦。
　　我笑：“说得自己跟告老归田似的。”
　　“不是告老归田，是叶落归根。”丛小海说，“外头再好，终不是自己的地方。”
　　我隐约觉得不对劲，这不是丛小海，丛小海怎么会这么消沉，他向来精力无限，积极上进，我当初从没见过一个人是这样的爱惜自身，奋斗不止。
　　丛小海的父母在他大学毕业前就去世了，他一个人，却乐观，工作努力，待朋友热心，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一个好人，所以一头载了下去。
　　李胜利说的对，丛小海这次回来性格大变。
　　“怎么啦？”丛小海望着发呆的我。
　　“没，没事。我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我连忙说道，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都是我心头的朱砂痣，床前的明月光，美好一如从前。
　　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一吓，转过身来：“徐胜昔，早上你都说我步入更年期了，还来做这种让我心脏吃不消的事。”
　　他笑个不停，我心里暗骂，碰到这种情景，稍知情趣的人就该当做看不见，悄悄溜走，偏偏徐胜昔是只呆头鹅。
　　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我心里想，徐胜昔是活不到明天中午了，好好一场约会，竟被这人给破坏了，徐胜昔怎么死都不足以抵过。
　　徐胜昔不知死到临头，还笑咪咪的。
　　丛小海送我回去，我们俩沿着江滨路慢慢逛回去。以前江滨路上有如一丛一丛星星似的路灯，走到那里，像在银河漫步。
　　“咦，这里的灯换成风车型的啦，还是以前的那种好看。”
　　“你出去一年以后，政府搞形像工程，大手笔地把路灯全换了。”
　　风吹过来，有微微的凉意，我缩缩脖子。
　　丛小海有点心不在焉，望着前面出神。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得陪着也不说话。
　　他突然说：“毕业前，我们去放风筝，还记不记得？”
　　“嗯，等放榜通知的时候。”我笑，“单朋的风筝怎么也放不起来，气的他最后踩坏风筝出气。”
　　“咱们去放风筝吧，茉莉。”
　　“呃？！”我吓了一跳，放风筝？我以为这种活动只适合十八岁以前做，没想到丛小海一下子这么怀旧起来。
　　“挑个风和日丽的时间，咱们一块儿去。”
　　我立即眉开眼笑，管他适合几岁以前做，丛小海说咱们一块儿去，没说叫李胜利他们，哈哈，这对丛小海是一小步，对夏茉莉来说是一大步。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徐胜昔朝着我笑咪咪地，我皱皱眉：“收起你那笑容，我怕我忍不住会一拳揍过去。”
　　“啧啧啧，夏茉莉，你怎么还这么暴力，人说女人恋爱了以后，会变得很温柔。”
　　我气不打不一处来，我给你咖啡券，不是要你破坏我的约会的。
　　“徐胜昔，你想不想验证该理论的真实性？”我挥挥拳头。
　　张琴要我周六陪她逛街，我道，没有空。
　　张琴迟疑了一下，立即问：“是不是同丛小海有约？”
　　我点点头。
　　张琴看着我说：“其实，我比谁都希望你同丛小海好，你喜欢他这么久，我虽然搞不懂你是痴情呢还是一根筋，可是如果能得到好结局，总算没有白费你这么多年的时间。”
　　我笑：“我的时间空着也是空着。”
　　“可是，你得好好弄明白丛小海的心思，他到底这次回来想怎么样，我见不得他不爱你却要拖着你。”
　　我但笑不语，不是他拖着我，是我自己死凑上去。张琴一如既往地向着我，她见不得我在丛小海身上花那么长时间，而他却不领情。
　　有时候，我也讨厌自己，怎么就对丛小海念念不忘。我没有办法，我忘不了他。
　　既然控制不了自己的心，那么就由他去。
　　好不容易盼到周六，早上起床的时候阳光灿烂，我到无量山等丛小海。
　　晚上的时候，张琴打电话过来问进展。
　　“喂，真去了吗？有没有淋成落汤鸡，下午的时候雨下得那么大。”
　　我懒洋洋地答：“去了，打雷闪电，我们还用在风筝下挂了个引线，引下来火星生了堆火，烤了几只鸡翅膀。”
　　张琴在电话那里笑，我却笑不出来。
　　我在那里等了他一天，看着雨水从天上落下来，落在山岗上，落在房檐上，落在湖泊里，落在我的心上。
　　丛小海并没有来。
　　是的，我等了一天，但他没有来。
　　从那天开始，我找不着丛小海，他失踪了。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丛小海就算再讨厌我，亦不可能为着我搞人间蒸发，没有必要，他一个眼神，就可以让我从东到西，何苦搞这么大排场避开我？
　　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张琴咒骂丛小海无数遍，但她不知道这并不能使我安心与好过些。
　　李胜利、方敏，徐志作无限同情地望着我，我只得苦笑：“别用这种眼光望着我，我是否要表现得泪水涟涟才对得起你们？”
　　“算了，你就当丛小海从没有回来过。”
　　我心里想，那可难了。
　　“丛小海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啊，要走也要同我们说一声。”方敏骂道。
　　李胜利不说话，过了一伙儿说：“他可能有自己的难处。”
　　我狐疑地望着他，李胜利避开我的眼光。
　　我喝道：“李胜利，你没做贼心虚什么。”
　　方敏在一旁道：“李胜利，你个老实人净做不老实事。”
　　李胜利辩解：“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小海不会无缘无故地走掉。”
　　我瞪着他：“真的？你真的不知道丛小海到哪里去了？”
　　“真的不知道。”他举手。
　　我悻悻地：“算了。”
　　我那样爱他，但没有他，我还得照样活下去。只是会时不时看看手机，想着他会否打电话过来。
　　王一飞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认为我在同他结婚时便不忠，过来兴师问罪。
　　我呆呆地望着不断开闭合嘴唇的王一飞，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跟这个人相处了五年。
　　怨不得他生气，我从来没放他在心上，就算谈恋爱时，他也只是个结婚对像而已。我不认为王一飞有多爱我而生气，他只是自尊心受不了。
　　我打断他：“你想怎么样，现在我们都离婚了，何必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拿来说。”
　　他勃然大怒：“你不忠居然还这样理直气壮！”
　　我无奈地：“那你想怎么样？让我浸猪笼么？可你到哪里找奸夫去？”
　　“你太无耻。”
　　我站起身来，打开大门：“王一飞，我没有必要听你漫骂，即使我无耻，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同你一点干系都没有。”
　　“我不会再给你生活费。”
　　我一听乐了：“王一飞，你不是给我生活费，你是给你儿子生活费。倘若你不给，我无所谓，我亦养得起，但我会替念念申请同你脱离父子关系。”
　　我关上门之前，笑着同他说：“我倒巴不得念念是我同某个奸夫生的，同你无血缘关系。”
　　王一飞学法律这么多年，居然讲出这么不法律的话，真可笑。他学的知识再先进，骨子里还是脱不了妻子是他的财产这种可笑观念，更可笑的是，他以为前妻亦是。
　　见他的大头鬼去。
　　老娘见着丛小海无法可施，并不代表见着所有的男人都无法可施。
　　“啊，丛小海，我倒希望你是那个奸夫。”我倒在沙发上咕咕地自己笑了好一会儿。
　　哪里有人自己硬要带绿帽子的，王一飞真正有趣，硬使着要自己变为悲剧男主角。
　　我从来不觉得我同王一飞会白头偕老，但搞成这样却还真是没有想到。
　　我哪里有功夫理王一飞的胡闹，我只想快快找着丛小海，他要真烦待见我，我至多不再纠缠，只要他没事。
　　一年以后，王念念同学上实验小学的时候，还是没有丛小海的消息。
　　我虽没有灰心，但不再强求。
　　徐胜昔做了父亲，我同廖旭一道去他家看望新生儿。
　　我不敢抱小孩子，廖旭骂：“你不是当母亲的人吗，怎么不会抱？”
　　我笑：“这么久，我都忘记了当初念念小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了。”现在王念念同学是只多动症小猴子。
　　徐胜昔的老婆小五在担心产后恢复不了体型。我笑：“放心，三个月自然就会瘦下去，带小孩子多辛苦。”
　　廖旭抱着小孩子发怔，我拍拍她：“干吗，心生感慨？”
　　她嘀咕了一句：“真神奇。”
　　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廖旭问我有没有好一点？
　　嘿，天下人都知道我被人视为蛇蝎，避之不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男人要走，挡都挡不住。”我自嘲。
　　廖旭说：“尽是些奇怪的人。”
　　我笑：“咦，你当初不是有陪你游园踏春的柳书生么？”
　　“百无一用是书生。”廖旭狠狠地。
　　“又不顺心了？”
　　“你想要在男人身上得到欢愉，简直难如登天。”
　　我笑：“我瞧当初是谁心花儿放。”
　　“我不做了。”廖旭冒出一句。
　　“什么？”
　　“我辞职啦。现在是无业游民。”
　　“为什么？不是做的好好的，老板又不错。”
　　“我同你说，压根没有神仙眷侣这会儿事。”
　　我一吓：“同性恋的老板你也爱？”
　　她凑到我耳朵边说了一句。
　　我勃然大怒：“怎么这么无耻？代理母亲，他们可真是吃撑住了。”
　　廖旭苦笑：“真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他们这么看得起我。刘先生说，可以结婚，我可以得到半个设计公司。”
　　“杨某知不知道？”我好奇地问。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的，他们还是神仙眷侣，是杨先生是提出的，因为刘先生是独子，父母那方面不好交待。”
　　我目瞪口呆。
　　“我只能辞职了，要不然，我看到这么大一个设计公司，我怕自己会动心。”
　　“这事情你跟你男朋友说了？”
　　“说了。他说，这是你的事情，自己看吧。”廖旭摆摆手。
　　我笑出声来。
　　廖旭抱怨：“你还笑！”
　　“他大约真只适合游园踏春相伴。”
　　廖旭无语。
　　“打算怎么做？要不回来吧，我帮你同老总说说？反正现在我们这里也缺人。”
　　“先休息一阵子。我不大想回去。辞职了又回去，让人笑。”
　　“去，骨气能当饭吃？回来又怎么样，咱们凭真本事挣钱，谁还能说什么。”
　　“等真走投无路了，也只得回去。”廖旭无奈地道。
　　“你先休息一阵子也好。”我拍拍她的手，“只当放个假。”
　　我去旅行社办单位集体去海南玩的手续，看见李胜利同一个女人在一块儿也在办旅行手续。
　　我一愣，要是李胜利这种老实人都会红杏出墙，这世界可太不让人信任了。而且多尴尬，我不知是否该装做自己不认识他。
　　倒是他先同我打招呼。
　　“办出游出续？”
　　“是，单位出去玩，同事们想看看哪种出游方式好。”
　　李胜利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说：“你们应该见过面，这是丛小海的夫人，孟笑笑。”
　　丛小海的老婆我只见过一次，我本来认人的本事就差，何况是个我压根就不想见的人，记不得是正常的，何况她胖了许多。。
　　他转头跟孟笑笑介绍我。
　　她笑：“啊，我记得，宝宝出生的时候，你跟李胜利来过我家。”
　　“出去玩？”
　　“不是，是托他们买机票，旅行社的折扣大。这次回来把小海的东西带回去后，不打算回来了。”
　　我一愣，转头望向李胜利，他转过头去不看我。
　　“小海的东西？他人呢？”我顾不得许多，问孟笑笑。
　　孟笑笑黯然地低下头：“你不知道？小海过世了。”
　　我不惊反笑：“你瞎说什么呢？”
　　李胜利拉着我：“夏茉莉，咱们到外头谈，笑笑，你先在这里等我。”
　　站在烈日下，我望着李胜利：“这人怎么可以咒人死？即便离了婚，也不可以无故地咒人死啊。”
　　李胜利沉着脸说：“夏茉莉，我迟迟不告诉你，是因为怕你受不住。小海一个月前过世了。”
　　我皱皱眉：“你们究竟是怎么了？”
　　“小海患得是晚期肝癌，在美国时查出来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我呆呆地望着他。
　　“前段时间他一直在上海的医院里，他不让我告诉你们，因为到了晚期，实在是恐怖了。他但求速死，我看着不忍心，也希望他能早早脱离苦海，登极乐世界。”
　　李胜利揽着我的肩在路旁的石凳坐下：“小海也不希望你看到他最后的样子，怕你伤心。”
　　我怔怔地问：“他这么厌恶我，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么？”
　　李胜利低了头：“他挺后悔的，不该招惹你，让你有了点希望后又失望。”
　　“是我招惹他，不关他的事情。”
　　他回来大约是想落叶归根，不想死在异乡，是我不好，硬生生地凑上去，惹得他心烦。
　　我望着旅行社里往外望的孟笑笑：“那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跟孟笑笑离婚？”
　　“笑笑有个哥哥，前几年亦是得癌症，花了无数的钱治疗，可还是走了，家陡四壁，他老婆同孩子后来的生活并不好过，老找小海与笑笑帮忙，出钱的次数多了，人难免发牢骚，笑笑那时候说：‘死了还要拖累家人。’小海得知自己患癌，大约亦怕笑笑嫌负，你也知道，小海多么的自负。”
　　不不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海的最后的生命旅程里，对家人是全无信心，他是孤儿，就孟笑笑与女儿是最亲的人，至亲至爱的人不能依靠，回来对着一群老同学发呆，我想到他一个人在医院里孤单单的，就愈发恨孟笑笑。
　　“你在他身边吗？最后的时候？”我轻声问。
　　李胜利点点头。
　　“那还好点，他总算不是一个人孤单单的。”
　　李胜利跟孟笑笑跟我说再见，我望着孟笑笑的脸，嫌恶地转过脸去，胜利拍拍我的肩，轻声在我耳边说：“她也没有错，人总是自私的，她并没有嫌弃小海，只是小海对她没有信心。”
　　我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回家以后，方敏已经在我家门口了。
　　“胜利叫我来陪你。”
　　我微微一笑：“他真是个好人，我还好。”
　　我只是不想讲话，方敏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我觉得累，想睡觉：“方敏，我真的没事，只是想睡一觉，你先回去吧。”
　　她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别太难过了，好好休息一下，这世界上美好的事情还多着呢。”
　　是，美好的事情还多着呢，但已同丛小海无关，他再也看不到。
　　廖旭与徐胜昔一定要拉着我去海南，说是散心也好，老一个人待着，怕闷出病来。
　　我笑：“我倒想一个人好好待一会儿，你们一个个生怕我会轻生，无时无刻不在紧盯着我。”
　　廖旭不安地看着我，我无奈地摇摇头：“又不是天塌下来，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真没事？”
　　“真没事，我星期一一定同你们去海南成不成？”
　　一个一个无限同情地吞吞吐吐地问你有没有事，没事情都要被他们弄得有事情了。
　　只是在整理去海南玩的衣物的时候，我瞧着那件黑色小花的连身裙发了一会儿呆，仿佛还可以听得到那夜的海浪声。
　　我并没很伤心，他没有同我告别过，在我心里，他从没有离开过。我相信某一年某一天，他会出现在我面前，对着我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这是何苦呢，夏茉莉。”
　　他永远在我心里，直至海枯石烂，星星化为陨石，直至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