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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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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书贤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她没有提药也没有提水果,悄悄进门怕打扰母亲,结果徐宝珍没有睡,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叫徐书贤的名字。
小小的屋子里只能容纳一个人横躺着,一个人坐着,公用的楼道里亮着灯,徐宝珍见是她回来了便絮絮叨叨地说话:“我叫他们给你留着灯,说你一定有事耽误了。”
见她两手空空只拿了两本书便问:“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发生了什么事?”
她躺在床上但眼睛一直看着徐书贤,徐书贤撑不起她那样关切的眼神别过脸去说:“一直堵车,药忘在药铺了,明早我起早点去取回来给你熬。”
“没事,差一顿两顿的没关系。”徐宝珍说:“你快去洗洗,身上都被汗浸湿了。”
徐书贤默不作声地出门打水,暖瓶里是徐宝珍烧好的热水。
徐宝珍身体的病让她不能走长路,在家烧点热水这种小活她则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来,每当徐书贤回家的时候都能喝上热水,再洗个澡。
徐书贤在窄小的厕所里打开水龙头,流水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一边望着出水,一边走神。
“脖子不舒服。”
周嘉兴的笑声和说话声还在耳朵边,徐书贤下意识地重复:“周,嘉,兴”
水满了,她关掉水龙头,把盆子端出来,掺好热水锁上门,赤身裸体踩进去开始擦洗。
脏脏的铜镜里映出她模糊的身体,干瘪没有一点曲线,是被生活长期压迫后剩下的结果,她不禁想起港大的女生宿舍来。
宽敞又明亮的房间,女学生踩着拖鞋下楼来见男朋友,刚洗过淋浴头发上的香气老远都能闻到,宿舍的床可以让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翻身,桌子那么宽还能放香薰和台灯。
还有那女学生的手,细皮嫩肉,保养的实在太好了,嫩得仿佛是一块豆腐,让徐书贤眼馋。
她看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差距,周嘉兴嘴里的糖她买不起,那是嘉朗为了节日出的新款,他随手便给出的钞票是她如同命根子一般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执着?
她自己问自己。
周嘉兴的眼睛跟当年的男孩那么像,她记得清清楚楚,最大的可能是他已经忘记了——忘记他曾经救过一位妇女,那是她的母亲,是现在的徐宝珍。
知恩图报,是她从小便被教育的品德。
她一边洗一边想着,徐宝珍突然叫她:“书贤?”
“怎么了妈?”徐书贤答应道
“你已经洗了一个多小时了,我就问问,怕你出事。”
徐书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神了很长时间,她三下五除二地洗完,把脏衣服洗干净晾出去。
待她进门的时候徐宝珍担心地看着她问:“书贤,你怎么了?”
“妈,我没事。”
她笑着取出纸钞来给徐宝珍看:“明天我去银行存下,等再多一点就可以带你看西医了。”
徐宝珍到没有特别开心,她皱着眉头说:“西医太贵了,你会很累,还是中医吧。”
徐书贤没说话,她明早还要去寻周末兼职的传单,搬了一把小凳子放在灯泡地下,回过身对门后正对着的徐宝珍说:“妈,你睡吧,我看会书就睡。”
徐宝珍看着徐书贤瘦小的背影坐在小凳子上,突然鼻头一酸,想说的话没说出来,身子扭向墙去。
昏暗的灯泡底下,徐书贤才得出一天的空逐字逐句地开始看书,她轻轻地读着,这微小的声音成了徐宝珍的催眠曲,日复一日地陪伴她睡觉。
夜还在继续。
第二天一大早徐书贤就出了门,临走之前做了粥放在锅里,又给徐宝珍留了纸条,看着熟睡的徐宝珍,徐书贤便想起没来香港之前他们在老家的大院子,姥爷靠在摇椅上吹风,周边有人从地里回来捎上一两个果子给他,徐宝珍嫁给父亲的时候正值豆蔻年华,明明是包办,但也算过的下去,当时村里进城赶集的时候都会带她去,远亲近邻好不热闹。
来了香港之后,徐宝珍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下去,徐书贤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在烛光里依稀见到她斑白的双鬓,那个月厂里发了薪水徐书贤便拉着徐宝珍去染了头发,那个理发师做完之后说像李嘉欣呢,徐宝珍没有表情,只是询问徐书贤花了多钱,回去之后还因为这个生气。
只是徐书贤见她珍惜的紧,梳头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她没有说出口,但她知道徐宝珍心里是开心的。
那时生活尚算过得去,徐宝珍在电影城给人做杂务,一个月还能买些林零碎玩意儿,搁到现在也只是每况愈下。
徐书贤约好了取药,她到的时候药房老板的大儿子正趴在柜台上打哈欠,徐书贤见到熟人便开心几分,她语气轻快地打招呼说:“嗨!”
林绍文抬起头看见徐书贤便直接去取了昨日忘记的药,他见徐书贤拿着书便问她仍在学英语吗?
徐书贤自然是摇摇头,她现在英语说的还算可以,想专精一门另外的语言,林绍文听了连连摇头说你选错语言了,选法语才最最好。徐书贤没有反驳他,只是温和地点点头,表示林绍文说的对。
林绍文跟徐书贤同岁,香港本地人,高中毕业之后便不再上大学了,大学的学费很贵,他弟弟还要上公学没有余钱,他只好停学供弟弟读书。
徐书贤问他以后打算做什么,林绍文总会放远眼睛然后说:“走一步看一步啦!”
他们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在这个城市活着,看不到阳光明媚的明天,只能看见今天蝇营狗苟的烂日子,林绍文稍微好些,她这个外乡客则更难些。
徐书贤提前到了面包房,她用后厨的火给徐宝珍熬药,临近七点半,员工才陆陆续续来齐,吴伶见她到的早便道:“你来的好早。”
徐书贤正在洗器具,抬起头冲吴伶笑了一下乖巧地点了点头,吴伶奇怪地凑过来问:“你怎么看起来气色不好。”
徐书贤躲避着吴伶的目光说:“昨晚睡得晚了些。”
吴伶听罢便责备她:“你是不是又学劳什子语言了,哎呀书贤你听我一句,咱们啊会了也不一定能有机会的。”
徐书贤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继续洗碗,吴伶见自讨没趣便没再多说。
周五要开会,经理把大家都叫在一起嘱咐未来一周的事情。
陆陆续续宣布了几个行政调动和升职之后徐书贤本以为能像往常一样解散送外派,结果经理突然宣布把徐书贤调到西点房做蛋糕点心。
徐书贤一愣,经理便说:“吴伶畀我话你细心负责,啱啱争人,你就过嚟吖。”
吴伶知道扭过头冲徐书贤做了一个鬼脸,西点房工资高点,她自然知道是吴伶给经理说了好话,于是她也勉强回了个鬼脸。
面包房经理人脉很广,常常做些大人物的生意,但通常都在后厨,像徐书贤这样的更是只能打杂。
西点房的工资比普通员工好点,也更清闲点,她突然空出来了许多时间,不需要熬夜学习,平日也能带着走哪背到哪里,但是碰上出差的话就会断好几天。
学习最忌半途而废,每次接宴会时徐书贤都会把书带在身上,抓着零碎时间学点,经理也理解,吴伶不理解,每次路过都会说声:“痴线。”徐书贤往往用笑脸回应。
听闻清水湾有大人物要宴请,经理一早就通知全体待命,买了最新鲜的士多啤梨放在冰箱里车去,徐书贤住天水围,本来在九龙城寨,拆除后辗转好几地,最后还是选了天水围,对比重庆大厦来说,这里安全许多。
她搭经理的车很快到了清水湾。
入目满眼都是白色的巴洛克建筑,喷泉花园和高大长满玫瑰的铁门。
她缩了缩脖子尽量显得存在感低一些,车停在了门外,他们一干人都下来,站在门外有些局促。
很快就有保姆来接人,四五十岁的女人,满眼的精明能干,双手粗糙但有力,进门后对着院子里的菲佣呼来喝去,俨然一位管家人。经理熟练地递上名片,保姆接来随手揣进兜里,又招呼着他们往后厨去。
徐书贤看院子里的怒放的花朵,觉得心情都随着花香变好了些,喷水池边有只猫正趴在那里睡觉,橘色的毛发油光锃亮。
她虽中意,但绝不敢碰,于是紧赶慢赶追上经理,本想问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熟料刚开口就惹得保姆侧目而视,问她:“阿灿?”
徐书贤愣了愣,呆呆地点头,那女人瞬时眉毛立起,也不拿正眼瞧人,上下打量着她,宛如打量着一个货品。
好在经历在她身前挡下了如箭一般审视的目光,满脸是和事的笑意让女人体谅,然后又说了不少徐书贤的好话。
她心里感激,正要开口道谢,一声慵懒的喝声从她身后传来。
“aroma!”
所有人都寻着声去,她便看见了男人,和那天晚上不同,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衬衣,下摆藏在黑色休闲裤里,下面一双暗红色帆布鞋,头发像刚刚洗过那样蓬松有层次。
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跳到了男人伸出的胳膊上,继而往怀里一钻,又合上眼不再动,男人修长的手从头上轻轻抓了抓,滑倒背上停下。
徐书贤和他目光对上,对方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徐书贤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傻乎乎地道了问好,男人慢慢走近,才好似如梦初醒说:“是你啊。”
戏谑中带着玩味的语气,每次徐书贤见他都能听见,但却让人没有厌恶的感觉,反而有些亲昵。
保姆洪亮的声音也很快传来:“Dylan少爷回来了!”
周嘉兴也不搭理,他慢慢走近徐书贤,近到香水味直直冲进她鼻子里,好冷的香味,让徐书贤想起林绍文药房里沉香的味道。
“要摸摸它吗?”周嘉兴把猫往她面前送,嘴角的笑意盖都盖不住,明明普通话说的不标准,但在徐书贤听来宛如天籁。
“可以吗?”徐书贤脸此刻想必是红透了,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猫头,毛发在她手心比棉花糖还软,名叫aroma的猫甚至还舒服地发出一点低低的呼噜声。
周嘉兴逗够了才问:“你是跟面包房的人一起来的吗?”
徐书贤点点头,不自然地低下头。周嘉兴看她那羞涩的样子,觉得很有趣,矮下身子看她说:“你害怕什么?”
“我没有。”徐书贤头摇的像拨浪鼓,周嘉兴突然把胳膊搭到徐书贤肩膀上,好似兄弟出游,他扬声问经理和保姆:“人借畀我一会,唔紧要吧?”
对方哪敢说话,连声答应。
“走吧”周嘉兴十分自然地带着徐书贤转了个方向往别墅方向走。
徐书贤整个人烧得快要爆炸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整个人完全被周嘉兴带着走,她知道周嘉兴肯定看尽了她这幅窘迫样子故意逗她。
周嘉兴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身上拿了下来,好似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他一边走一边问:“你来之前,知道这是我家吗?”
徐书贤摇头如拨浪鼓,她小声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那就好,不然我以为你故意的呢?”周嘉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世上巧合那么多,怎么偏叫你我遇上?”
她听出了试探,却心无波澜
是啊,她也想问这句话,在此后她漫长的人生里曾这样问过每一个神明:“世上巧合那么多,怎么偏让他们遇上?
明明施舍了那么多美好,却唯独缺席了happy ending。
香港七百万人,最后什么也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