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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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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南市集。
因已深秋,北风冷冽,不少铺子只开了半扇门迎客,唯有卖冬衣料子的布庄和热面汤食的摊子里人流络绎不绝,流浪的猫狗也会趴在炉火近处取暖,往往被小贩挥着扫帚赶走,没一会儿又折回来。
石桥旁的一家阳春面铺子,本就生意不错,近来人们尤喜热乎吃食,更是人满为患,有的客人来了没桌,老板便搬了几条板凳放在里炉火近的地方,让他们坐在那里等候,大部分彼此都认识,屁股一沾板凳,就开始跟八辈子没说过话似的聊起来,从家常柴米到近来京中大事都有涉及。
“前日我去西市给娘子买小红春,那卖货郎竟然看我不常去那边,直接贵了我六十文,我事后才知道,真是挨千刀的,我得卖好些字画才能挣回来!”
“可不是,但到底是咱命苦,你看那以前这南市卖肉的屠夫,明明大字写不出一个,不知道做了什么法,让自己妹妹嫁进官老爷家里做妾,穿金戴银,他自己也跟着吃香喝辣,那还用计较这六十文?”
“对了,你家妹妹快到嫁人年纪了吧,可有人提亲?”
“倒有,但是我爹疼她疼得紧,都没看上,怎么着?还能嫁个状元郎不成,女子嫁个吃苦能干的汉子过一辈子就该知足了。”
“你可别说了,你自己疼你妹妹更甚……对了,你听说了吗,朝廷最近正在调查一起私采铁矿的案子。”
“盐政铁政不是一直漏洞颇多,又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了,这能查出来啥,到头来还不是不了了之。”
“这次不一样,据说和兵部那边都扯上关系了,圣上绕过三法司,直接让金銮卫调查的。”
“嘶,那估计是得引得什么大的动静了,你我也别再讨论了,一听是金銮卫查案,背脊发凉了都。”
“行,那说点别的,比如刚过不久的秋闱?”
“这有啥好说的,今年这秋闱,除了京都汤老的学生、王家二公子王允程,就泖州那位一鸣惊人的解元赵凉越,从国子监到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那还有甚可说上一说……欸,你看到那边桥头上戴斗笠的算命先生没,坐在那边已经好久了,也没个人过去找他卜上一卦,看他一动不动的,估计是睡着了?”
“唉,他那道袍破旧不堪,不知经了多少风霜,我虽不信鬼神,但要不我们找他随便算上一算,给他些饭食钱也好。”
“如此也好。”
两人说着,起身到桥头来,正要算上一卦,一位着紫色锦袍的人抢先一步坐了下来。
算卦时,旁人避退是规矩,两人只得退后一些,打算到石凳上坐着等,但当他们不经意间回头,看到那位紫色锦袍主人的脸时,立即见了鬼似的直接溜了。
“先生,想要怎么算卦啊?”
在北风中吹了快一个半时辰的赵凉越,终于迎来第一位客人,只是自己还未开口忽悠,对方先开了口,还用着颇为熟络的语气。
赵凉越抬头看去,隔着斗笠垂下的白纱瞥了两眼对方,头冠是价值连城的金镶明珠,紫色锦袍用的是上好的云纹蜀锦,非富即贵,人长得也颇为英俊,一双桃花眼最是惹人注目,带着三分笑意,却有着十分风流。
赵凉越自是不认识他。
赵凉越抬手指了指桌上摆着的铜钱和签筒,道:“公子选一样即可。”
“不先说句我印堂发黑,近日恐有殃祸吗?这样才好挣银子啊。”
赵凉越闻言,心道这人可能是来拿他消遣的,毕竟方才有两位秀才正要算命,却被眼前这位抢了先,可见眼前这人并不规矩。
赵凉越于是轻笑一声,道:“若公子是需要买些祛祸消灾的法宝,在下这里并没有。”
“欸,我可不需要那些个法宝符纸,我自认福星高照。”对方说得相当没脸没皮,可不知为何,他那张脸说这话让人竟要不自觉信上几分。
赵凉越不想接话,对方将上身凑过来,小声问:“我说先生啊,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在下初来京都,不曾见过公子。”
“不,见过的。”对方语气笃定,说得跟真的一样,“先生可知道,这识人靠的可不仅仅是脸上的五官,有时候单从身形或者声音,也是可以准确分辨的。”
带着斗笠的赵凉越淡淡笑了下,道:“那公子真是好本事,在下钦佩。”
“先生过奖了。”对方虽嘴上这么说,脸上神色却半分谦虚也无。
赵凉越微不可闻地轻叹一气,问:“所以,公子到底想算什么卦?”
“姻缘卦。”
“……”赵凉越属实对这人无语,“在下不算姻缘,公子请回吧。”
“先生怎么有银子不赚啊?”
因为不想挣你的。
“哎呀,看来先生修的是无情道。”对方说着抬眸四周望了一圈,凑近道,“说起来,这人流如织,怎就除了我,没一个人肯来先生里面算上一卦呢?”
“的确如此,那公子有什么好办法吗?”
“好办法嘛,也是有的。”对方用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直直看向赵凉越,明明隔着白纱,赵凉越却感觉对方好像能清楚看见他的脸。
赵凉越被盯的有几分不悦,便低头轻咳一声示意,对方这才会意地移开目光。
“先生这里可有水喝?”对方问。
赵凉越侧头看了眼,不远处到处是饭摊食铺,还有茶馆,何必专来他这里讨口水喝?
“没有。”赵凉越道。
“那先生可以请我喝吗?”对方笑着说道,语气就跟两人结交已久似的。
“在下没钱,再说公子富贵在身,会没钱喝茶?”
“先生这是激将法,我不会上当的。”
赵凉越不答,心道,赶紧走吧,你要是实在想喝水,直接往旁宸水河里一跳,想喝多少都有。
“这样吧,作为交换,我会帮先生招来顾客的。”对方语气十分笃定,“先生想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赵凉越依旧不打算回答,对方却好似没看出他的不耐烦,自顾自道:“先生也说我富贵泼天,那想必自是惹人眼的,若我一来二来,二来三来,一心只找先生算卦,连续数日,急急赶赶,众人便会想,莫非这位算命先生真的可通神明,竟让这位公子哥频繁问卦?”
“……”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是……
赵凉越身体往后仰了仰,刻意离对方远些,语气平平道:“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但是天机宿命难测,占卜问卦于冥冥中自有定数,缘分到了便见面了,并不可强求。”
对方笑:“那我们还挺有缘分的,先生第一次来此算卦就遇到了我,而我只是一时兴起来此,就一眼看到了先生。”
赵凉越彻底不想和他说话了。
“先生如果能请我喝上一杯茶,我定……”
对方话未完,赵凉越实在受不了,掏出十文钱给他,道:“在下只请起一杯粗茶,公子请便。”
对方欣然接过,道:“那边多谢先生了,今日滴水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言毕,对方起身理了理衣袍,对赵凉越笑的诚恳,仿佛那十文钱真跟黄金似的,末了拱手道:“先生,来日再会。”
对方身影很快消失在桥头,赵凉越轻轻舒缓了一口气。
“公子!”柚白从旁边牌坊后蹿出来。
“什么时候来的?”
“在刚才那位公子坐这不久就来了。”
赵凉越问:“那你不知道解围?”
“我就会打架,难不成当街把他揍趴下?”柚白撇嘴,“不过那人长得真好看,一看就很会姑娘小姐们欢心,公子你说说,这京都真是富贵养人啊,一个个都这么好看,隔壁那位也顶好看。”
“除了脸,有什么别的发现吗?”赵凉越问。
柚白想了想,道:“有,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风流公子哥,其实吧,应该是会武功的,而且看他步态稳沉有据,身手不会太差,不过他刻意在隐藏,一般人看不太出来。”
“反正是个不好惹的存在。”赵凉越微微皱眉,转而问柚白有没有打听到隔壁人家的事。
“有的,隔壁美人公子应该就是他们所说的‘一指念’了。”
“一指念?”
“就是外号嘛,大家都这么叫,他很厉害,是雪枋院最会唱曲的,达官显贵都爱听,据说连五皇子都会去捧场。”
“还打听到其他的了吗?”
“没有了。”
赵凉越点点头,抬手一挥让柚白坐自己面前,道,“来,我给你算一卦。”
“这有什么好算的?我的事公子你不都知道吗。”
“算不算卦?”赵凉越敲了敲桌子。
“算算算!”
两人就这么隔北风里算了小半个时辰,赵凉越多是趁机调侃,柚白说又说不过,只能干生气,心里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过来。
晚些时候,终于有一位衣衫破旧的老伯过来算卦,一问才知是妻子病了很久,实在是没路子了,便想借些神道仙法保佑,早早除去病灾。
赵凉越便说了一堆老伯听不懂的周易之言,最后把一个锦囊交给了老伯,让他回家再打开。
等老伯走远,柚白凑过来问:“公子,你给的不是什么法宝符纸,而是银两吧?”
赵凉越微微颔首,叹气道:“生老病死,碌碌一生,几两碎银往往可以逼死一个人,你看那位老伯因妻子的病愁容满面,自己却身无分文,实在是饱受煎熬。”
“公子,当时我们进京路上也见了好些民生疾苦。”柚白跟着叹气,“你说这开朝已近百余年了,怎么感觉还没缓过来的样子?”
赵凉越浅笑了下,讽刺道:“京畿不是照样繁华热闹,世家不是照样尊荣富贵吗?”
柚白皱眉摇摇头,道:“肯定会变天的。”
“怎么突然这么说?”
“王老前辈说的啊。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时常醉得一塌糊涂,爱说一堆胡话,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毫不怀疑地信了。”
赵凉越看了眼柚白,笑道:“你师父看到你这个样子,会很欣慰的。”
柚白哼了一声,道:“他才不会呢,他就会打我骂我,逼我练功。”
“哎呀,小孩子就是叛逆。”赵凉越说着看了眼天色,道,“今天估计也没什么人来了,直接收拾了回去吧。”
“好。”柚白道,“走前我让宋叔今天下午做鱼吃,回去了刚好动筷子。”
果然,两人回到院中,便闻到了扑鼻的鱼香味,宋叔正等着他们,见两人进来便把饭菜都摆上了。
“公子,你觉得今天这鱼如何?”宋叔问。
“很好,色香诱人,还让我吃出了几分泖州味道来。”赵凉越招呼道,“还有,宋叔,我这真不讲究繁文缛节,院子就我们三人住,一起吃饭就好,随意些。”
“这……”
“哎呀,宋叔,坐坐坐!”柚白起身拉宋叔坐下,他力气大宋叔也没法阻止,便只得坐下来。
柚白去给宋叔盛饭拿了筷子,还不停给他夹菜,宋叔一开始极为不习惯,但有了柚白插科打诨,一顿饭吃下来习惯了些。
刚用完饭,有人敲门,柚白跑过去开门就看到了隔壁的小童。
“喂,你干嘛啊?”柚白居高临下看他,没啥好气。
“我有名字,叫冬蝉。”
冬蝉一字一顿介绍完自己,然后调皮笑了下,把一个请帖扔给了柚白,还没等柚白说话,人就一溜烟没了踪影。
“是隔壁萧府来人了吗?”赵凉越问。
“还真是。”柚白跑回来,把请帖给了赵凉越。
赵凉越接过翻开一看,道:“五日后,雪枋院有一出《寻灵》,邀我前去。”
宋叔见状,颔首笑道:“京中有言‘纵他千千金,难买一指念’,这‘一指念’便是萧瑢,公子能得他所邀,属实为难得的契机啊。”
柚白见宋叔知道些什么,便道:“听起来也是个神仙人物,我倒起了些兴趣,不知宋叔可愿同我说上一说?”
“公子此言可是折煞老奴了,公子想知道什么,老奴自会知无不答。”宋叔略略回想了一下,道,“不过说起来,这‘一指念’的名号,是从两年前才传开的。”
两年前,雪枋院在京已是颇有名气,
那日,前雪枋院主于宾客前抚琴吟唱,座无虚席,一曲毕,拊掌喝彩声不绝于耳,但时近散场,场后那扇屏风后突然传来袅袅琴声,将众人吸引了去。
那琴声如泣如诉,如有山雪覆路,邀人一探幽径,共品寒中红梅。
随即,一声唱腔逐起,那嗓子有响遏行云、飞泉鸣玉之功力,叫人不禁折服。
如此一琴一曲,一吟一唱,人们竟觉方才雪枋院主的妙音都黯然失色,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怕扰了这仙曲分毫。待到结束时,人们都还沉浸其中,屏风后的人却并没有露面。
一时间,京中传的沸沸扬扬,皆要一睹当日屏风后的真容,再闻其仙曲,言其只需一指抚上琴弦,便可让人念记于心,久难忘怀,于是便有了这‘一指念’的誉称,也便有了‘纵他千千金,难买一指念’之言。
直到那年秋,前雪枋院主暴病而亡,这位‘一指念’才现身为他料理后事,众人才得见真容,顿时惊为天人。
“再后来,就是公子来京后所知晓的,萧瑢已经做了雪枋院主,名满京华。”宋叔说着不禁感慨,“老奴也不曾想到,这般神仙人物竟就在隔壁,可见缘分玄妙难测啊。”
赵凉越听完,略略思忖,问道:“那您可知这前雪枋院主是何人?能将这般神仙人物请到自己戏苑里,也算是种本事了。”
宋叔道:“据说是从泖州来的,之前人称槐峰,在京都时都唤他一声槐公子,也是个顶厉害的人,四年前来京后,只用一年时间便使得其他戏苑远不及雪枋院,他能看上的人,自然是非同寻常的。”
那便是了。
赵凉越心里有了答案,又抬眼打量了一眼宋叔,见其不卑不亢,神色自若,心中生了疑窦,但并没问什么,只是看了看手中请帖,笑笑道:“如此说来,我更要去见识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