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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爱在梦境和真实两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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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擦肩而过的遗忘,是一生的惊涛骇浪。
——李格弟
第一章
叶知我下了夜班刚回到家,就被一通电话又喊回了医院,她匆匆放下才吃了一口的方便面,套上大衣小跑着出了门。今天真是挺累的,她手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把钥匙插进锁眼里,开着汽车只用了七分钟就回到了医院。
急诊室里已经人满人患,三十多名伤员挤满了所有床位,叶知我换好衣服连一声招呼都没来及打,带着几名夜班护士冲上去治疗伤员。
本市最大的私营钢铁企业宁辉钢铁公司发生一起钢水泄漏事故,现场有三十多名工人受伤,被送到了市人民医院。融化的钢水温度高达1500度,伤员们绝大多数都是烧烫伤,伤情惨不忍睹。从十二点一直忙到早上二点半,最后一名伤员终于被送进病房,叶知我疲累地按着太阳穴,一边脱口罩一边走出急诊室的门,迎面便是一阵急促的闪光灯,她下意识抬手挡住脸,紧紧闭起昏黑一片的眼睛。
出了这样的事,记者当然也会蜂拥而至。闪光灯之后就是伸过来的话筒,好几名记者不约而同地向叶知我发问,她又愣又吃惊,呃啊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宁辉公司已经有不少工作人员赶到了医院,见这个架势立刻有人上来挡住记者,叶知我走不出去,干脆转过身又回到急诊室里。
急诊室副主任杜均坐在一边的椅子里,拿下眼镜捏捏酸梁的鼻梁,对着叶知我笑道:“我刚才一出去就被拍懵了,那么多闪光灯chuachua我,超级名模走台就是这个阵仗吧。”
叶知我从饮水机上倒了杯水递给杜均,无力地坐在他身边的椅子里,低声说道:“我最怕遇见烧烫伤……”
杜均扬了扬眉,把手里这杯水递还给叶知我,她摆摆手:“喝不下去。”叶知我知道自己也许不是学医的料,面对冰冷的尸体标本她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可是活生生热乎乎的鲜血总是会让她觉得犯堵犯恶心
“喝不下去也要逼自己喝。”杜均一向幽默开朗,这句话却说得颇有份量,叶知我当然明白他的用意。杜均是她的学长和知已,她能进急诊室也是杜均力排众议的结果,这个年头不是成绩好工作好就能进紧要的部门,医院也是个沾染了世俗铜臭的地方。
叶知我抿抿嘴唇,小心地喝了一口水。无色无味没有温度的纯净水,透彻得象她的眼神。杜均微笑着点点头:“慢慢来吧,有时候人就是要学着自己逼自己,总有习惯的那一天。”
“我知道。”叶知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口仿佛也沾了血腥味的水咽下去。耳边又听见了救护车的鸣笛声,在扑灭大火的时候又有几名消防队员和钢铁公司员工受了伤被送到医院来,杜均戴上眼镜和口罩第一个迎出去,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叶知我说道:“那边两个护士是新手,包扎的时候你过去指导一下。”
这明明就是护士的活,叶知我知道这是学长的体贴,她点点头,从急诊室拥挤忙乱的人群中挤过去,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费文杰。
叶知我有一刻几乎以为太累了所以眼花了,她用力眨眨眼睛再看过去,冰冷灯光下穿着件灰蓝色衬衫的那个男人真的是费文杰,受伤的右臂袖子被撕开,几个烫出来的血泡已经破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小护士用药棉擦拭着自己的胳臂。
叶知我愣了一分钟,之后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周围的同事们忙得脚不沾地,她没有理由也不能够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摸摸脸上,口罩很宽大,发型也变了,如果动作快点,也许他根本就认不出她。
职业机械地走过去,从小护士手里接过镊子更加小心地擦拭起来。费文杰的伤看起来吓人,其实不重,擦干净,消消毒,再上点药用纱布包好就成行了,这样的伤在现场应该就成可以处理,之所以还要这么隆而重之地用救护车运到医院来,想必是因为要在报纸上造造声势吧。宁辉钢铁公司副总经理一马当先冲在事故抢救的最前列,急诊室外那些记者有一大半在等着拍这条头条新闻。
费文杰始终低着头,象在想什么心事,只是稍微抬起眼睛,下意识地往叶知我的胸牌上扫了一眼。
这一眼立刻让叶知我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果然费文杰迅速抬起头盯住了叶知我露在口罩外的小半张脸,那么熟悉的额头、两道倔强的眉毛和低垂的眼睛就在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
叶知我想象着自己刚才喝下去的那一口水其实是烫伤后流出来的脓血,要用如此强烈的恶心才能让压抑住转身就走的冲动,她强迫自己把所有注意力放在费文的右胳臂上,除了伤口什么也不看,他结实的肌肉修长的手指和手肘那里的一道旧伤疤,一切一切都要无视。
这样的伤口处理前后只需要十分钟,叶知我镇定却不自若地做完一切,对身边帮助的护士点点头,用很正常的速度转过身,凑到杜均身边去,那里有一名消防战士,右腿被飞溅起的钢水贯穿,烧蚀得很厉害。
工作起来的叶知我没有时间绮思杂念,等到这名战士被送进监护病房,时间已经到了凌晨四点,叶知我小心地瞄瞄,她不想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急诊室里大部分医生护士都面露疲态,乔主任和当班的医生留下来,所有拉来加班的人全都收拾收拾回去休息,叶知我也确实有点顶不住了,她和同事打过招呼,换上衣服头重脚轻地拿包走向停车场。
来的时候急,车没有停在医生专用的车位,而是就近停在了离急诊室近的地方。叶知我低下头翻着包里的车钥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鞋跟不知怎么地卡住了。水泥阴沟盖被来来往往的车轮压裂,露出了里头的钢筋,这么巧鞋跟踩在了钢筋缝里,下去容易,拔出来就难了。
叶知我摇头叹息,用力拔了两下,脚出来了,鞋还卡着。还好现在是凌晨,不至于太丢人,她自嘲地笑笑,弯下腰去拔鞋子。
她头有点晕,没听见汽车驶近的声音,只看到了两道明亮的车灯,紧接着手腕就被人攥住,狠狠地把她拉到路边,一辆出租车恰恰擦着她开过去急刹停住,司机头伸出来大骂:“半夜三更你游什么魂!”
叶知我吓出一身冷汗,更让她害怕的是站在面前的费文杰。她慌乱地把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一只脚着地晃了两晃,费文杰毫不妥协地用整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
路灯和急诊室里明亮的灯光没法比。不过此刻的昏黄也可以成为一种掩饰,让隔在两个人之间的岁月风霜不至于太清晰太明显。叶知我弯起嘴角试着发出一声微笑:“文,文杰……”
费文杰久久地看着她,目光里平静无波,看不出有久别重逢的悸动。久别,五年时间算不算久别?只是这样的重逢也许是他们两个人都不希望的。
“你……”费文杰沉吟着,什么时候来的宁城?”
叶知我讪笑着推开他,蹦到阴沟边弯腰拔起已经被压扁的皮鞋:“我来很长时间了。”
她的车就停在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叶知我干脆把另一只脚上的鞋子也脱下来,光着脚丫踩在水泥路面上,手里的两只鞋子扔进路边垃圾箱:“谢谢你。你的伤……结痂前不能碰水,别忘了按时上药。”
费文杰一句话也不说,叶知我朝他摆摆手,走到车边开门坐进去,发动开走的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只是临了才往后视镜里看一眼。薄起的晨曦中,费文杰高大的身影看起来又黑暗又坚定。
坚定是他的本性。
而黑暗……
叶知我咬住嘴唇,用很大的劲,咬得很疼。
而黑暗和她有关……是她把那个微笑的大男孩从阳光中推进了黑夜里。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叶知我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突然好象有一根手指嘻笑着在车窗外敲了敲,十几岁的费文杰趴在玻璃外头笑得不怀好意,他说,还好你是个女孩子,如果是个男孩这样趴在方向盘上,会让人觉得在打飞机。
那个时候的她不知道什么叫打飞机,还缠着他好一通追问。
叶知我笑了,眉头又皱紧,闭起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宁辉公司出了这样的安全事故,在宁城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不过一来因为没有人员死亡,二来宁辉公司花了很大功夫纹过饰非,公司上上下下态度诚挚勇于承担责任,付给工人非常高的赔偿金,在媒体上深刻检讨,和公安消防部门联合举行意义深刻的消防安全宣传活动,向宁城市人民医院捐赠一批昂贵的医疗器械,还拟在事件妥善处理结束之后举办了答谢兼记者招待会,向所有参与救治与处理的人员表示感谢。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同事欧阳阳咬着筷子问叶知我:“那个答谢会,老杜肯定要去的吧。”
叶知我搛一块牛肉放进嘴里:“那还用说,老杜居功至伟。不过也不一定,一般到了这种时候,领导们都会格外体贴手下,不让手下们太过操劳。”
欧阳阳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哎对了,上次来那帮武警里头有个中尉,俺的妈呀,穿上军装推帅了,我得好好打听打听,要是他也去答谢会,那我撒泼打滚也得跟着老杜一起去。”
“哪个中尉啊?我怎么没看见?”
“就你!”欧阳阳乐了,“你哪有闲情逸致看帅哥啊,你的眼里只有我们老杜一个人的芳姿吧!”
叶知我用筷子敲敲她的餐盘:“瞎说什么呢!”
“本来嘛!”欧阳阳和叶知我关系好,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不过话说回来,老杜这个人也挺不错的,高大威猛收入颇丰,对女人的性感带有职业级的深刻研究,多好啊!”
叶知我乐得不行:“什么呀就性感带。”
“我昨天听了个笑话,要不要听?”
“说。”
“知道世界上最河蟹的夫妻是什么职业搭配吗?”
叶知我眨眨眼睛:“两个都是医生?”
欧阳阳用手指比了个叉:“错。”
“男军人+女医生?”
“更错。”
“那是什么?”
欧阳阳压低声音笑着说道:“是妇科男医生+肛肠科女医生。”
叶知我嘴里的菜一下子喷了出来,趴在桌上笑得双肩抖动,杜均端着餐盘走过来,看着笑劈了的两名女同事,微笑着坐在叶知我身边:“乐呵什么呢?说出来我也乐乐。”
欧阳阳用餐巾纸按按眼角:“我们在说……呃……终身大事。”
三个人打了几句哈哈,杜均状似无意地对叶知我说道:“星期六你轮休是吧。”
“是啊,有什么事?要代班吗?”
“宁辉集团的答谢会,陪我一起去好吗?”
叶知我飞快地看看欧阳阳:“让欧阳去吧,她星期六也轮休。”
杜均点点头:“星期六除了答谢会还有个活动,我院要派遣精干的医生护士前往某消防中队,上门为轻伤的战士们检查,你们俩反正都得加班,自己挑地方吧。”
欧阳阳拿纸巾一抹嘴,端起盘子朝叶知我暧昧地递个眼神:“我不和你争,老杜归你了。”
叶知我哎哎地叫着,欧阳阳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地走远了。她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拿起筷子又放下:“这种场面我不习惯,我可以和别的同事换班,让别人去吧。”
“我问过一圈儿了,都不愿意去,现在才发现,我们急诊外科的同胞们都这么淡定从容视荣誉为浮云啊,可喜可敬!”
叶知我咧咧嘴,乐不出来:“我那什么……真的有事……”
“就是个酒会,发言有院长上,咱们就跟着大吃二喝,吃饱喝足拍屁股走人。”
叶知我按按太阳穴:“非得我去吗?”
“不非得,只要你忍心丢我一个人在那儿,你不去就不去呗。”
叶知我叹息:“说得我都有负罪感了!”
杜均笑:“那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换件漂亮点的衣服,你可是咱们急诊外之花!”
欧阳阳为了去消防中队,特别把叶知我拉出去买衣服,两个人逛遍了商场试穿了十多件之后一人挑中一身。可是星期六下午杜均开车来接她的时候,叶知我又有点后悔,不该买这么郑重的衣服,她不愿意让杜均或者是可能会出现的费文杰以为她很看重这个酒会。
叶知我很少以这种面貌出现在杜均面前,身上这件酒红色的小礼服既庄重又不失活泼,配上她乌黑的长发和白皙的皮肤,看起来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感觉。叶知我有点忐忑地低头看看自己:“我穿成这样,是不是太夸张啦?”
“哪里夸张?一点也不夸张!”杜均绅士风度十足地帮叶知我打开副驾驶座的门,用手挡住车门上方:“美女请上车。”
叶知我笑着坐进车里,对杜均说道:“今天去有没有红包拿的啊,我上欧阳的当了,买这么贵的衣服以后又没有机会穿,我亏大发了!”
两个人说笑着驾车来到酒会举办的地点,宁城市档次最高的五星极酒店,酒会的欢迎牌就放在大堂一楼,电梯上到三十层宴会厅,盛装的礼仪小姐们礼貌温柔地欢迎着每一位贵宾。签过名走进会场,叶知我指着站成一排的礼仪小姐们笑道:“我上大学的时候也干过这个,站一次一两百块,还包来回车费和一份盒饭。”
杜均上下打量叶知我:“真想一睹你那时候的风采。”
叶知我四下里看看:“院长好象还没到。”
“领导嘛,都要迟一点。”杜均轻松地笑着,和叶知我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人端一杯喝的聊天。叶知我很满意现在站的这个位置,离宴会厅大门很近的角落,既不引人注意,又很方便开溜。
宁辉钢铁公司老板乔鉴安带着一儿一女亲自来参加酒会,费文杰却是不见踪影,这让叶知我松了一口气。五点四十,各位领导发言完毕,二十分钟的记者提问时间之后酒会正式开始,杜均拣着女孩子爱吃的东西装了满满两盘端过来,和叶知我坐在一张双人台边边聊边吃。
陪同院长来的医院办公室主任发现了躲在角落里的这俩人,朝杜均招招手示意他们过去。叶知我十二万分地不愿意,跟在杜均身后低眉敛首地走到宴会厅中央,准备被介绍。
“这就是我们医院急诊科的两名大夫,别看年纪轻,都是精英啊!那天晚上他们都参与了对伤员的救治工作!”
叶知我以前只在报纸上看到过宁辉公司大老板乔鉴安的照片,真人看起来要年轻一些,也要瘦一些,她礼貌地跟乔总握过手,又退到杜均身后,听他们打官腔打哈哈。
正在痛苦煎熬的时候,人群里一阵骚动,乔鉴安丢下手里的酒杯转身几步扶住一个突然昏厥的年轻女孩子,一迭声地唤着:“小敏!小敏你怎么了!小敏!”
两名急诊科大夫条件反射般跑过去,杜均一看这女孩青紫的脸色就沉声说道:“把她放平,让开让开,让她躺平!”
乔鉴安挥着胳臂给女孩腾出一块地方让她躺下,扶着她的头枕在自己臂弯里。叶知我来不及跟他解释,一把把他推开,把女孩的头放在地下:“你过来抱着她的脚,脚高头低,快!”
杜均摸了摸女孩的脉博,扒开紧闭的眼睛看看,对叶知我说:“人工呼吸,你来。”
叶知我点点头,这是个女孩,她来操作比较合适。用最标准的手法进行了几次人工呼吸之后,叶知我左右看看,一伸手从头上把发夹扯下来,用较尖的那一天往女孩的人中穴和内关穴。刺穴和人工呼吸交替进行,再做了几次胸部按压,女孩哼了两声睁开眼睛。
杜均已经让酒店的服务员拿来了一点温热的糖水,等女孩又恢复了一点之后,扶着她慢慢地喝下去,青紫的脸色渐渐恢复苍白。乔鉴安万分紧张地守在一边,心疼地拉着她的手:“小敏,好了没事了,小敏,爸爸在这儿呢……”
叶知我长出一口气,慢慢地站起来,可在地下跪的时间有点长,腿麻得失去知觉,她咝地吸口冷气又跪了回去,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握住她的胳臂把她扶了起来。
叶知我握住一边的椅子背,有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谢谢。”
扶她的是个年轻男人,他扶得快松手也快,叶知我还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他就走到杜均身边,从他怀里接过那个女孩,横抱起来和乔鉴安一起离开了宴会大厅。
宁辉公司的人过来向杜均和叶知我表达了深深的谢意,他们才知道昏倒的那个女孩是乔鉴安的宝贝女儿乔敏行,抱着她走的那个就是他的儿子乔慎言。
两名医生的行为让他们成了宴会厅上众人关注的焦点,叶知我没了发夹,盘好的头发全披散在肩膀上,一直垂到了腰间,她讪笑着敷衍了几个过来敬酒的人,拉着杜均早早离开酒会。坐进汽车里才觉得自在了许多,叶知我长叹一声:“参加这种活动还不如回去上班。”
杜均大笑:“别在我面前表现,你工资又不是我发。”
叶知用手理了理头发,突然想起什么,脸上一下子通红,她犹豫着,期期艾艾地问道:“老杜,内什么,我刚才,我刚才……”
她刚才穿着这件短短的酒红色小礼服,跪在地下,弯着腰,撅着屁股,给乔敏行做人工呼吸……
杜均潇洒吹了声口哨:“你刚才的姿态,很撩人。”
撩,撩人?
这什么形容词?
叶知我有心反驳他两句,却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大咳特咳,惹得杜均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