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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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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照例晚晚去大华剧院看辉生的戏。
他在台上扮仙子、扮贵妃、扮大家闺秀、扮小家碧玉,他在台上演尽世间百态、悲欢离合;我在台下,跟着他喜,跟着他悲。
他很快便在南京红了,挂了大华剧院的头牌,红的发紫。他的戏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多少达官显贵、豪门大族不吝一掷千金,只为见他一面。但是堂会他从来不接,饭局更是免谈。我暗笑都过去二十年了,他的傲气还是一点没变。然而世道险恶,暗里透过大华剧院的王经理放出风去:张慧生是市长看中的人,谁要是敢为难他,便是和我喻林过不去。
“既是如此,喻市长何不跟慧生把话挑开了,总胜过现在枉担了这虚名儿。”王经理见我每天这样空自来去,有一次小心翼翼的劝我,“他眼里素来没人,可未必不把您放在眼内。”
“住口!”我狠狠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来。
王经理马屁拍在马腿上,立刻噤若寒蝉。
我恨他辱没了辉生。
辉生是下凡的谪仙,原本就不属于这万丈红尘;我这个在俗世中打滚、满身污秽之人,如今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他。
如此相安无事两月有余。
这天晚上,开锣戏唱完,便是辉生的《送京》,凄凄楚楚的赵京娘赚尽台下一票痴男怨女的眼泪。
散了戏,正准备回家,突然王经理连滚带爬的出现在我的包厢:“喻市长,可不好了,门口来了一队日本兵,点名要慧生跟他们去日军俱乐部。您说慧生那心比天高的性子……哎呀,您快去看看吧,在下的身家性命可都在您的手里了!”
他话未说完,我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去。
大华剧院的后台颇为宽敞,这时候灯火通明,往常演员们流水介的穿来过往,好不热闹,但今天却多了几个不速之客。整个后台悄然无声,紧张的气氛任谁都感觉的到。辉生才刚下戏,还披着彩缎戏衣,只是珠钏簪环俱已脱下。大一群演员星捧月般把他围拢在中央。我从边门进去,看见辉生对面立着的赫然是日本公使影佐昭。
影佐彬彬有礼:“日本的歌舞伎和中国的京剧同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张先生是南京最有名望的京剧艺术家,所以我们非常希望张先生能够为帝国皇军进行一次表演。”
他态度恭谦,但是我太了解影佐,先礼后兵历来是他的作风。
王经理此时也已赶到,已是初冬时节,可他却是满头大汗。我不用想都知道辉生的回答会是什么,再也顾不得许多,分开人群,刚想上前,却听见辉生已经朗然道:“好,我跟你们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那边厢辉生却是一脸坦然,王经理长吁了一口气,影佐昭露出满意的微笑。
“如此最好,请张先生上车吧!”
“慢着,请容我准备一下。”他对影佐说完,突然大步朝我所在的方位走了过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本来就不远,很快便近在咫尺。只听他用责备的口吻道,“林弟,你究竟还要躲我到几时?”
我只恨这时候没个地缝能钻进去,可是却又有些舍不得这个人,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待要开口,却不知是该叫他“辉生”还是“慧生”,话在喉咙里纠结了半天,终于喃喃道:“大师兄。”
在场的一干人等,包括影佐在内,全都目瞪口呆。
还是影佐最先打破僵局,哈哈一笑:“如此甚好!中日亲善共荣,喻先生又是大功一件!”
一股无名怒火直往上撞,我捏紧了拳头,可辉生却不紧不慢道:“林弟,来,帮我把妆卸了。”
辉生是头牌,当然有自己的化妆间,我被他不由分说拉了进来,然后他随手放下了门帘。那影佐倒也好耐心,只在外面等着。
辉生在妆台前坐下,他还打着包头,描着美人脸,小心翼翼撕去额前鬓角贴的片子,我用棉布沾了油,一点点擦掉油彩化的浓妆。渐渐地,皮肤的本色露出来了,干干净净的。我好奇:这么多年了,这个人竟是不曾老似地。
他脱了戏服,换上青衫,不用装扮,活脱脱一个诗酒风流的世家子弟。
台下的无妆模样,赛过台上的佳人相。
我扫了一眼外间:“你当真要跟他们去?”
“假的。”他回答的不加思索。
我笑了:辉生天不怕地不怕,这辈子,买过谁的帐?
我和辉生自影佐眼皮底下溜走:先从化妆间的窗户跳进院子,然后翻围墙出了大华剧院。一向寸步不离的家桐今天恰好有事,没有陪我一起,各项行事倒也便宜。车停在后门,可是那里一定也有影佐安排的日本兵,所以干脆不坐车,我们沿着老城南迷宫一样的小巷一路南行,我问辉生:“我们去哪里?”
他拉了我的手,扭头笑道:“来吧!我的林少爷!”
人人都说南京弥散着六朝金粉的妩媚,南京的妩媚若有十分,八分都在秦淮河。乌衣巷口,朱雀桥畔,桨声灯影里,不时传出缕缕丝竹之声,和着女子的浅斟低唱,十里秦淮仿佛连河水都是从胭脂里腻出来的。
秦淮河边的夫子庙,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贡院街路边一溜铺开两排摊档,卖小吃、小玩意儿的、玩杂耍、唱小戏的,应有尽有。这里热闹不凡,可也品流复杂,我正不知辉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看见已经有十来个人向我们围拢过来。他们大都衣衫破旧,都是在夫子庙讨生活的贫苦艺人和劳动者。
“大家快来啊,张先生来了!”有人吆喝起来。
人群越聚越多,不少人丢下手里的活计就赶了过来,有性急的已经喊着:“张先生今儿晚上给我们唱哪一段啊?”
辉生哈哈一笑,抱拳道:“在下今天来晚了,让诸位老少爷们久等,先请各位原谅则个!”
印象中辉生总是拧着眉,一幅忧国忧民的样子,可是今日再见,虽然环境更加险恶,他却一直乐观着,微笑着,让人觉着说不出的温暖与安全。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
“不晚,不晚,张先生能来,就是大家伙儿的造化。”
“张先生太谦了,只要能等着张先生,就是到天亮也值啊!”
……
我终于明白:原来辉生每天晚上在大华剧院唱完以后,都要再到这儿来表演。
不知什么时候辉生身边已经多了一个拿着胡琴街头艺人,只见辉生冲他做了个手势,然后胡琴就吱吱呀呀的响起来了,嘈杂的人声一下归于寂静。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刚开腔,人群里就爆出一阵彩来。
梅兰芳的样,程砚秋的唱。辉生平素走的是梅派的路子,身段扮相都极尽华美,这里虽然没有正式的舞台,可他也一点没怠慢。但见他临风而立,一把游丝腔断断续续,幽咽委婉,凄楚冷艳。
“分我一支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忙把梅香我低声叫……”
一个“叫”字,拉足了长音,端的是千回百转,只叫人一刹时把七情俱品尽。
那天晚上辉生唱了一支又一支曲子,只要有人喝彩,他就接着唱,他仿佛不知道累,又好像害怕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唱似的,要在一个晚上把下半辈子的戏都唱完。
我开始还津津有味的听着,可越往后,却越忧心起来。
我可以想象当影佐发现化妆间内人去楼空时景象:他一定不动声色,然后下令日本宪兵暗中搜捕,他不会把动静闹得太大,但是辉生也难逃他的天罗地网;而我这个一起落跑的南京市长,只要明天一进办公室准会收到来自日本公使馆的严正抗议。至于大华剧院内诸人,他们的安全我倒并不特别担心——影佐是个富于心计的日本军人,他清楚屠杀所带来的恐惧与屈服只能是暂时的,日本如果想长久的在中国立足,就必须同化中国人的文化与精神。
因此现在我们在众目睽睽下多呆一分钟,便多一分危险。辉生应当清楚他眼下的危机,可是他唱的专注,观众们听的兴起,我也陶醉其中。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直到最热情的观众都熬不住困,依依不舍的离去,才终于人散、曲终。
事实上,到了后半夜的时候,连我也实在撑不住了,便靠在墙根打起了盹。等我再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不知什么时候被挪到一处僻静的小巷里,身上还披着辉生的青衫。
黑漆漆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只是靠着贡院街两边几家大户门前挂着的灯笼,才勉强有些微弱的亮光透进一米来宽的窄巷。街上早已是人迹寥寥,初冬的夜风冷的紧,辉生坐在我边上,身上只穿着贴身的夹衣。我一下子睡意全无,慌手慌脚站起来要把青衫披回他身上,却被他一把按住,在我耳边悄声道:“别动。”然后他张开双臂,把我拥进怀里:“就这样,咱哥儿俩说说话。”
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可暧昧的姿势让我有点尴尬,心里还记着影佐的事情,便低声道:“日本人……”
“来过了,你刚才睡着的时候。”他答得波澜不惊。辉生一直是这样,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但是刚才的惊险不用想亦可知。
有点恨自己差点坏了大事,但好在尚可补救:“辉生,你不愿意为日本人唱戏,我可以帮你找个暂时藏身的地方。”
甚至送你离开南京,也不是我办不到的。
只是突然间觉得这温暖让人太难以舍弃,所以纵然知道自己是自私了,可还是把后一句话生生吞下。
但是他对我的提议似乎毫无兴趣,只自顾自的打开了话匣子。
“我母亲是个戏子,她是我父亲在天津做生意时收的外室。”
辉生儿时的故事,我从伯父那里知道些轮廓:在前清,外室是地位连妾都不如的小老婆,有时甚至连小老婆的名分也没有。男人如果经年累月不来,女人便是被遗弃了。
“母亲死的时候,我才两岁。她把我托付给福升班,方班主是母亲昔年梨园内的好友,江湖人仗义,倒强过这些权贵。”
他冷冷的笑,我知道:辉生和他父亲之间隔阂的种子,这个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道自己和班里的小豆子小凳子是一样的,生来就是戏子命。可是,等大了些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同:班主为人严厉,对我却总是客客气气的。班里请的先生,只教我一个人念书识字;班主教戏,小豆子小凳子都跟着学,只有我不可以。可是我喜欢唱戏,他不肯教,我就偷着看,偷着学。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偷偷穿戴了班主的行头:彩绣辉煌的宫衣拖在地上老长一截,缀满珠饰的凤冠压的我几乎抬不起头,小豆子小凳子跟在后面打着羽扇……”
“然后,你就清了清嗓子,拉开身段,有板有眼地唱了整整一出《贵妃醉酒》。”这事儿方班主老挂在嘴上,我的耳朵早听出了茧子。我学了方班主的口气:“雏凤清于老凤声,小豆子小凳子学了三个月也没唱全,慧生啊,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
“我那年已经十岁,方班主大概也觉得父亲是不会来找我了,所以他开始一心一意的教。我学的奇快,眼看就可以登台了,可这时候一个自称是我父亲的人却上了门。”
所以他只得跟着父亲回到北京,进了洋学堂,接着又进了北大,然后就接触到了他立志要为之献身的主义。
“学 潮的事情结束以后,父亲迫我从大学退了学。他答应释放我的那些被捕去的同学,可是交换条件是我再也不可以和他们来往。我恨透了父亲:恨他对母亲那样无情,恨他来找我只因为我是张家唯一的香火,更恨他为北洋政府做事,让我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
我一直静静的听着,因为这是辉生第一次在我面前解构他的人生。可听到这里,终于摇了摇头:“伯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他其实很爱你。”
辉生点头叹息:“可惜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当时错的有多厉害。为了和他对抗,我整日混迹在一群纨绔子弟中间,上过青楼,也下过赌馆,着实放浪了好一阵子。最后为了让我收心,父亲竟然给我订下了婚事。”
那个女子就是谭瑞。
“我知道自己断不能娶她,于是跑到长安大剧院,描了脸唱了一整出《玉堂春》。实业总长的大公子粉墨登台,第二天报纸就炸开了锅,谭小姐知道了我的胡作非为,登报解除婚约,接着远赴美洲。父亲终于勃然大怒,我们之间再也不可收拾。”
“所以你就回到了福升班,是吗?”
“恩。”他点点头,“其实当时我并不是没别的地方可去,可是,当我在长安大剧院第一次登台演那出《玉堂春》的时候,我看见台下几百双眼睛为了我疯狂,我连谢了三次幕,可满堂的彩声却让我怎么也走不掉。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如果我这辈子注定没办法为自己所信仰的主义而奋斗,那我就只属于那个舞台。”
我终于恍然大悟:一直以来我只认为辉生的唱戏只是玩票的性质,却原来中间还有这般曲折。
心中又是一动:当年,他为了主义进了黄埔,放弃了舞台;现在,他又回到舞台,难道他竟然……
我不敢往下再想,却听那边辉生继续道:“为了不和父亲再起正面冲突,我和福升班下了江南。父亲表面虽然要与我断绝关系,可暗中还是多方回护,所以福升班在江南一路顺风顺水……”
说到这里,我看见辉生神色黯然,心中也是一阵凄然:伯父早已驾鹤西去,辉生的遗憾恐怕是永远也不能弥补的了。
“又过了几年,有一年冬天,方班主应一个旧友之邀带着福升班到了通州。除夕夜里,天还飘着小雪,到处都是花炮炸过的烟味儿。我们唱完了堂会,正回班,也记不得是谁眼尖,突然叫了起来:‘大家快看,那里有个人!’我们跑过去一看,果然雪地里躺着一个人: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月白的棉长衫,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一张小脸却冻的发紫……”
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刷刷的就下来了:那个除夕夜冻僵在雪地里的少年,就是我。
“你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可是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呀,无论我们怎么追问,你都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方班主怕招祸,不愿意收留你,可是我看着你,怎么就那么像小时候的我?”他突然紧紧抱住了我,而且越来越紧:
“林弟,你就是另一个我,你就是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