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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10 ...

  •   尽管我对这场战争的残酷性早有心理准备,然而真正亲临战场所感受到的震撼还是无法言喻。第十八军在淞沪会战中驻防罗店,与日军松井石根指挥的第三师团展开了近一个月的拉锯战,为了争夺这个弹丸之地,日军付出了阵亡数千人的代价,整个罗店血流成河。而十八军也损失极大,营连长以下军官所剩无几,士兵更是伤亡惨重。辞修治军严字当头,故十八军尚能在后撤初期保持建制,败而不乱,可当我们退到青浦路(注:从上海到青浦的公路)时,日军终于追赶上来,一路袭击,南京大本营举棋不定、指挥不当,也使得各撤退部队都拥挤到了这条公路上,局面终于混乱不堪,失去了控制。我随十八军军部撤退到青浦西北,辞修身边只剩下我和刘副官等几个人,几乎成了光杆司令。

      “我说……现在你总不会再嫌我碍事了吧?”我跟在辞修的身后,手里拖了一条长枪,气喘吁吁。
      他回过头,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路上他一直对收下我这个新兵耿耿于怀,一付恨不得要赶快打发我走的样子,可是天知道,他的第十八军经过罗店之战,黄埔带出来的部队几乎拼光,这时候,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力。
      真是典型的得了便宜又卖乖。我一阵腹诽,但也无心与他再多理论。
      你担心我的安危,我岂会不知?但现在我已一无所有,除了你,也再无可悬心之事。我孤寂了太久,命运让我与你在战乱中重逢,若天可怜见,我只希望生命中这最后一程能够和你在一起。至于你怎样对我,根本就不重要。
      不过话虽如此,多年的养尊处优,我的体力早已大不如前,连日来枪林弹雨里勉力支撑,虽然不曾掉队,但也到了极限。
      “来,手给我!”一双大手伸了过来。、
      我略一迟疑,把手递了过去。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可不干,况且他的语气虽然还是冷冷的,可那双手却温暖有力。
      部队预定的集结地点在苏州,我们必须尽快赶到那里,一个没有士兵的将军可不能被称作将军。我们一路前行,直到一条百来米宽的大河横在我们面前。苏南地区水网密集,河道交错,桥梁又多被破坏,之前我们也曾遇到过小河拦路,水流浅慢,只轻轻一淌便过去了。可现在……仓促间根本无法找到渡船,唯一的渡河方法只有泅渡。许多不识水性的官兵,正被困在河道一边。
      我也在河边踟躇,秋风迎面而来,带起阵阵涟漪。十一月的江南并不算特别寒冷,这百来米宽的河面若在十年前也算不得什么,可对现在的我而言却是极大的考验。那边辞修与众官兵已经脱了鞋袜,准备渡河。
      “快点!”他低低的催促。
      我明白时不我待,只得脱鞋下水。冰冷的河水刺入骨髓,我打了个寒战,咬着牙继续。河水越来越深,渐渐没过了膝盖、大腿、小腹……我也慢慢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叭——叭——”密集的枪声突然响起,惨叫声几乎也在同时传了过来。我回头一看,岸边聚集着的不会游水的官兵,已经有不少倒在了血泊之中。
      糟了,是日军追袭上来了。
      不识水性的官兵们被死亡威胁着纷纷跳进河中,但这反而更方便了日军的杀戮,河面上立时涌起一团团殷红。我也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奋力向对岸游去。可是寒冷使我的四肢不听使唤,我在河面且浮且沉,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快速游到我跟前,一把将我按进水底。带着血腥味的河水灌进口鼻,令我几乎窒息,零星的枪声还在河面上爆炸,他用一只胳膊夹住我的身体,拖着我在水中潜行。
      待游到岸边,辞修拖着我上了岸,透湿的身子经冷风一吹,浑身几万个毛孔一齐竖了起来,寒彻入骨。河对岸的日本兵看到辞修穿着黄呢的军服,显然军阶不低,都疯狂的叫嚣起来。
      “走!”眼前是一大片碧绿的农田,我们在田野中飞奔,身后一连串子弹呼啸而过。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枪声越来越低,渐渐再也听不到了,我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已身处一间简陋的茅舍中。昏黄的油灯下,几件简单的家什散乱的被丢弃在屋内,床顶吊着发黄的夏布帐子,就连身上盖着的被褥也散发出腐败的气息。看来茅屋的主人为了躲避战乱,早已弃家而去。
      我勉力支起半个身子,老旧的木板床略一动弹便嘎吱嘎吱的响起来,辞修应声而入。头还有些昏沉沉的,屋中央晾着我和他的两套军服,而他身上也穿了一套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粗布衣衫,这才惊觉自己身上里里外外均已换过,只穿着贴身的小衣。
      窗外已是星光满天。初冬时节早晚温差极大,这茅屋四处透风,他走了过来,手抚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然后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把被子盖好。”
      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我大窘,连忙裹紧了被子。
      他弯下腰,收拾起遗落在四周的破烂家什,好一顿连劈带砸。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刘副官他们呢?”
      “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你应该去找你的军队。”
      他停了手中的活计,狠狠道:“再走,你会死。”
      火终于生起来了,整个小屋立刻变的温暖起来。
      他转身出去,不多久便端了一个破口的瓷碗进来,待他坐到床前,我才发现那竟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这穷乡僻壤的,也难为他能找到这个。
      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半,胸口却又隐隐痛起来,我强忍住疼痛,道:“辞修,帮我拿一下药……”
      我们随身的东西都堆在床边的小方桌上:我的中正剑、他的勃郎宁……
      吃了药,感觉总算好了一些,这几天我的肺病都是靠药力强行压住,可是他终于起了疑心:“你在吃什么药?你现在的身体怎么会这么弱?”他皱着眉头,拿起药瓶仔细端详着,瓶身上印着一串串德文字母。我知道辞修只懂俄文,于是只淡淡掩饰道:“富贵病,不碍事。”
      他不再追究,放下药瓶,转身去拨弄火堆,火劈劈啪啪烧的更旺:“小林,你快睡吧,我看着火。”
      睡意打散不去,意识渐渐模糊,可究竟无法睡的安稳。火堆边他寂寂的身影一直萦绕在梦里,猛然睁开眼,看见他坐在火边,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
      已是深夜,火也快要燃尽了,我不由自主的开口:“辞修,地上冷,上来睡吧。”说完,身体往里挪了挪,空出半张床的位置。
      他也不答话,只熄灭了火,然后在我身旁和衣躺下。
      我们并枕而卧,黑暗里传来他粗重的呼吸声,待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我竟颠倒难以自已。我明白自己的荒唐,知道他也没有睡着:“辞修,这么些年,你和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变了好多。”
      “恩?”
      “你变得……好象另外一个人。”
      “谁?”
      “辉生。”现在的你,不是一个出色的情人,却是一个完美的兄长。
      他沉默了,我也后悔不迭。辉生是我与辞修之间的禁忌,无论何时,我都不该在他面前提起辉生。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小林,你还恨我吗?”
      “不恨。”我摇头。
      前尘往事,早已一笔勾销。
      可他却幽然道:“我恨你。”

      一夜再也无话。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已不在身畔。昨夜他那句“我恨你”,欲说还休,徘徊在我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原来这段感情里,受伤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起身整好行装,他为我耽误了半日,今天必须加紧赶路。可当辞修推门进来的时候,却是一脸严肃紧张的表情。正欲发问,他已示意我禁声,然后悄声道:“有日本兵。”
      我也吃了一惊,透过窗缝向外观察:果然几十米外,十几条三八大盖正向我们藏身的小屋走过来。
      是日军的巡逻队!
      “喀哒”两声,我和辞修手里的枪同时上膛。休息了一夜,我的精神已经大好,以我们的身手,要对付这几个日本兵其实绰绰有余。况且我心情正恶劣,正好拿这些日本兵开刀。嘿嘿,辞修和我,一个中将军长加一个上海总商会会长,这几个小鬼子可以死而无憾了。
      互使了一下眼色,我和辞修一人守住一扇窗,黑洞洞的枪口从窗缝中伸将出去,“叭叭叭……叭叭……”密集但短促的枪声响了起来,走在前面的几个日本兵哼都没来得及哼一下就倒在了地上。
      十二个鬼子,一下撂倒了六个。
      “八格呀鲁!”领头的日本小队长唔哩哇啦的鬼叫起来,剩下的鬼子立刻匍匐在地,接着子弹雨点一样向我们飞了过来。
      我和辞修弯下身子,以小屋为掩护,迅速装卸子弹。鬼子一轮进攻过后,见无法奏效,枪声也稀疏了下来。我们立刻反击,三个小鬼子按捺不住,略一冒头,立刻被我们打了个四脚朝天。
      还剩三个,已经胜券在握。
      可是,突然间几个巨大的抛物线几乎同时划过半空,几个黑漆漆的物体落在了小屋的墙角边,引线“滋滋”地燃烧着……
      糟了,是手雷!
      火速撤退,当我们从后门跃出的时候,巨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的响起。辞修护着我卧倒在地,灼热的气浪从身后压了过来,我透不过气,只觉得胸口的肋骨几乎要被压断。
      “辞修……”我强忍着疼痛轻轻呼唤着压在身上的人,可他却一动不动没有回答。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应该只是被爆炸所产生的巨大的冲击波震晕了。心略略一安,紧接着又提到了嗓子眼。曾经藏身的小屋已被掀翻,只留下空荡荡的半截土墙。子弹又朝我们射了过来,我借着漫天硝烟的掩护,拖着辞修的身体匍匐前进,刚到土墙后隐蔽好,那边剩下的三个日本兵已经端着明晃晃的刺刀从三个方向包抄了过来。
      把辞修的枪也握在手里,我的枪里只剩三发子弹,还有三个鬼子。辞修的枪里——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还有两发子弹。如果失手,这两发子弹,正好留给我们自己。黄埔出来的军人,没有当俘虏的先例。
      早在十三年前,黄埔的苏联射击教官就说过我有当狙击手的素质,对此我也从不怀疑。对手并不强大,可是从手心渗出的冷汗,已浸湿了枪柄。还不曾有哪一次出手,如今天这样紧张。辨清了方位,我一咬牙,挺身射击,连续三声枪响过后,三个日本兵应声倒地。
      弹无虚发,全部命中要害。
      我重重地喘了口气,丢了枪,再去看辞修。他没有受外伤,可是苍白的面孔上还是没有一点生气,甚至还有一丝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我吓的魂飞魄散,紧紧搂住他的身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泥土地突然传来微微的反常震动,我俯身附耳于地面细细一听,有摩托车行驶的突突声和穿着军靴的跑步声隐隐从远处传了过来。
      我的心顿时就凉了。中国军队装备落后,普通士兵根本不可能有军靴穿,更何况摩托化装备?这只有可能是被刚才的一番战斗惊动而来的正在附近的日本军队。听这动静,这拨人马至少有整整一个步兵大队。(注:抗战时期,日军的建制大致是:师团、旅团、步兵联队、步兵大队、步兵中队、步兵小队。)
      眼前是一马平川的苏南平原,秋季已过,田里的稻子早已收割完毕,光秃秃的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拾起辞修的勃朗宁,暗暗苦笑:看来这两发子弹还真的是为我们自己准备的。
      小屋的后院是一个晒谷场,堆着几堆一人多高的稻秆堆,要三四个人才合抱得过来。我知道未必能瞒得过日本人的眼睛,可是总强过坐以待毙,于是背起辞修钻进了其中一个稻秆堆。坚硬的稻秆戳得我浑身生疼,双臂搂住辞修,让他靠在我怀里,一只手里还握着勃朗宁。
      日本人来的很快,领头的军官看到了“战场”,还有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日本兵的尸体,凶狠的叫嚣起来。然后是一阵脚步纷乱,我听不懂日语,但也可以猜到他们大约是在收拾尸体。
      突然,有脚步声慢慢靠近我们所藏身的稻秆堆,我摒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可是手却略略有些发抖。如果他再走近几步,如果被发现,我就必须先杀了辞修,然后自行了断。咬紧嘴唇,努力告诉自己要镇定再镇定,枪口已经指向了辞修的心脏,可两行清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如果早知道,我的任性会带来这样的结局,那我宁可永远不再见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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