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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呆了一呆:谭小姐成了辉生的妻子?
      辞修已笑道:“如此说来,在下倒要先恭喜谭小姐得此佳婿。”
      听了这话,辉生面上神态自若,谭瑞却红了脸儿,又往辉生怀中依了一依,那抹娇羞之态,煞是动人。她初为人妇,倒不若做姑娘时泼辣大方。
      大家都是熟人,衷寒也在一旁起哄道:“辉生兄与谭小姐佳偶天成,胡某虽错过了良辰吉日,却定要讨几杯喜酒喝喝。”说完了,想起了什么,又一皱眉,“只是,若是谭军长来了,你们……”
      谭小姐家世显赫,谭父在国民党内位高权重,而辉生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穷军人,还加入了共产党,在世人眼里,他们是怎么也不相配的。衷寒为人淳厚,说话直来直去,此言倒也不是有意讥讽,却是真心为他们担忧。
      谭瑞却似胸有成竹般,说道:“若父亲来了,我自有道理。”
      我淡淡一笑:他二人之间的纠缠,旁人不知,我却是一清二楚。辉生现下看起来虽落魄,但他的真实身份迟早是要公开的。若是谭延恺来了,事情一摊开,他们本有婚约在先,这等金玉良缘,只怕打着灯笼也难寻。谭小姐对辉生痴心一片,只因辉生在意的那个人是我而迟迟没有结果。我也一直因此对辉生心存愧疚,如今他们终成正果,我也该倍感欢欣吧。
      抬起头,正望见辉生那双眼,幽幽的盯着我,却看不见底。胸中突然莫名的一刺,微微的痛楚在不知不觉中荡漾开去……

      继3月22日北伐军占领上海之后,3月24日,北伐军又占领南京,孙传芳逃往北方。北伐的即定目标,三大军阀已平其二,只剩下最后一个东北王张作霖,局势看似一天比一天明朗,可越是平静就越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这一天,辞修正在团部看书,我在他身边计算着团里的收支帐目。自打离开武汉,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的日子了。
      “报告!”小刘打了个立正进来,“陈团长,上海总工会又派人送了请柬来,还是按昨天的话回吗?”
      辞修微一抬头,点头道:“恩。”
      小刘应了一声,刚要走,辞修又喊住他:“等等,就说我病了。”
      我插口道:“他们天天来请,你总是推辞,这也不是办法,不如……我帮你去一趟吧。”
      辞修却道:“你也别去。总之,咱们炮兵团最好不要和共产党沾上关系。”
      炮兵团和衷寒的二团是最早进入上海的部队,目前正驻扎在闸北。闸北是共产党在上海力量比较强大的地区,上海总工会和工人纠察队总指挥部都设在坐落于闸北的商务印书馆内。由于我们曾经支援过上海工人起义,所以受到他们的热烈欢迎。连日来总工会不断派人对部队进行慰问,还组织工人和官兵们联欢。衷寒对此是乐此不彼,二团早和上海的工农群众打成了一片,而辞修却避之如虎。
      我早就觉得他的行为奇怪,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就奇了,你既不愿与共产党扯上关系,那当初又为何要支援共产党?”
      他放下书本,缓缓道:“当初是为了北伐大局考虑,可如今……”
      “可如今怎样?”我急急追问。
      “如今……”他似乎陷入深思,却又将话锋一转,“哎,我说小林,你想代我去,不会是想借机去见见你那个大师兄吧?”
      听他这一说,我立马变了脸色:“辞修,你想说什么?”
      辞修却反问道,“你前天是不是去了商务印书馆?那里是工人纠察队的总指挥部,你去那里,不是为了去找他吗?”
      我一时语塞:是的,前天我是去了商务印书馆,的确是想找辉生,可是我们之间向来只有兄弟情义,辞修一向尊重我的个人生活,从来不会无端猜测,可这次……
      越想越气,他却伸手揽住了我,轻轻调笑道:“和你开玩笑呢,这就生气了?只是,往后别再去了,我会害怕……张辉生惊才绝艳,和你又是青梅竹马……”
      我苦笑道:“辉生已经有了谭小姐,你又怕什么?”
      他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还当真以为他们结了婚?”
      我愕然:“难道不是?”
      他连连摇头:“只有你和胡衷寒这老实人才会上当。做夫妻么,共产党地下工作的常用手段,为掩人耳目罢了。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准,常常有弄到最后假戏变成真作的。我看谭小姐倒是用了十二分的真心,这张辉生么……”
      “辉生……”我笃定的接口,“他对谭小姐一定是真心的。”
      辞修却似没有听到我的话,突然将我抱紧:“总之,你以后别再去共产党的地方了,有些事情我也说不清楚,可是现在……”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还有些微微地颤抖,我靠在他怀里,他将我越拥越紧,越拥越紧……
      他素来冷静沉着,是什么事情会叫他忧心甚至害怕到如此地步?我隐隐觉得这事和共产党定然脱不了关系。旁人如何,我不管,也管不到,可是若事情牵涉到辉生,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正要追问,门外一阵脚步乱响,然后一人闯了进来,却是小刘去而复返。事出突然,辞修正搂着我,三个人都闹了个大红脸。其实,自小刘做了辞修的副官以后,天天跟在辞修身边,辞修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也不大忌讳旁人,所以我和辞修的关系,他也大约知道。只是被当面撞破,却是第一次。
      我连忙坐好,辞修也清了清喉咙,正色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小刘慌忙道:“报告陈团长,蒋总司令刚传了命令过来,命您和胡团长即刻前往晋见。”
      我心下顿时一凉:辞修和衷寒违抗军令,私自调动部队支援上海工人,此事并未了结。蒋校长昨日刚抵达上海,今日就命他们前去,看来,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辞修却握着我的手,笑道:“别怕,蒋校长又没叫警卫排捆了我去见他,可见,情况还没那么坏。我去去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说完,他带上军帽,整了整军服,带着小刘就出去了。
      我呆呆的坐在原地,只觉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在团部提心吊胆过了半天。直到夜幕降临,辞修才匆匆赶回团部。
      “情况怎么样?”我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蒋校长他……”
      辞修倒笑了,晃了晃脑袋,又指了指自己军服上的肩章:“如你所见,脑袋没丢,军职也没丢。”
      我松了口气,又问道:“那衷寒呢?”
      他脸色一沉,道:“薛师长被免职回了广东,胡衷寒升了副师长,第一师明天开赴南京。”
      听他一口气说完,我终于明白,虽然辞修没事,但是蒋校长还是对第一师做了重大的人事调动。只是,第一师师长薛岳,本是国民党内声威卓著的战将,资格也颇老,居然被免职?而衷寒犯了军规反而被提升,实在大悖常理。
      辞修叹了口气:“薛师长是被我和胡衷寒连累的。‘御下不严,以至第一师内混杂过多倾共分子’,蒋校长素来把第一师看作嫡系中的嫡系,又如何能够容忍?不过,蒋校长对胡衷寒倒也真是看重,黄埔生中的第一个团长,第一个师长,都是他。你这个同学,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我点点头。其实,只要辞修、衷寒没事,我也就放心,其他人或事,又岂是我能管得了的?只是,看这情形,国共之争,当真要演变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若果真如此,到底又要如何收场?我不敢往下去想,忽又想起刚刚他说起第一师明天就要开赴南京,忙问道:“那炮兵团明天也要去南京了?”
      “不,”辞修咬了咬牙,道,“我们得继续留在上海。”
      “还得继续留在这儿……”几许失落涌上心头,其实我心中希望能够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走到窗边,窗外已是漫天星斗,满天星光与远处闪耀的霓虹交相辉映,夜幕下的上海,她的盛世浮华,就像一个盛装的歌女,妩媚妖娆,夜夜笙歌。可是,她不属于我,我也不曾奢望过她。我宁可回去武汉,回到江边的那个二层小楼,每天晚上,会有橘色的灯光自那二层小窗内泛出来,窗内还常常会影影绰绰的透出两个身影……
      他从背后搂住了我,把头轻轻搁在我的肩上,缓缓道:“小林,我好累。”
      他的身子有些微微的颤动,月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我看见窗中的他:面容惨淡,眼色迷茫。
      那晚我们做爱的时候,他的每一个都动作极尽温柔,可比以往却似乎少了些许热情,直到我发出很明显的不满的暗示后,他才狠狠地顶进了我的身体。可是在热情最高涨的时候,我却好像听见有人在黑暗中低低叹息。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依旧平淡。
      蒋校长积极调动兵马,上海的驻军包括第一师在内基本被调出,沪上防务全部由刚刚收编的孙传芳旧部第二十六军和第一师直属炮兵团承担。我们仍驻在闸北,可辞修对共产党的态度却转变了许多。
      4月5日,沪上各大报纸都刊载了由原武汉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与中共中央总书记□□发表的《汪陈联合宣言》,宣言声称国民党决无驱逐共产党、摧残工会之事,两党应立即抛弃怀疑,不听信任何谣言,相互尊敬,事事协商。宣言发表后,连日来笼罩在上海的紧张气氛立刻缓解了下来,我也长出了一口气:汪陈为国共最高领导人,有此宣言,国共之争,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几天后,上海青帮大头目杜月笙包下了大世界,为其最宠爱的小姨太举办盛大的生日宴会,上海各界名流都被邀请参加。辞修也收到了请柬。我本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可辞修击掌却道:“他既下了帖子,咱们去去也无妨。反正总窝在军营里也怪憋闷的,去散散心也好。”

      大世界位于法租界挨近闹市区的爱多亚路、西藏路的交界处,本是上海最大的歌舞厅。今晚大世界的门外,一如往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歌女甜腻腻的声音飘荡在半空,只是霓虹灯下却多了七八个身着黑绸衫的汉子,个个虎背熊腰,腰间都别着锃亮的家伙,虎视眈眈的注视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
      和辞修下了车,我不禁嘟囔了一句:“看这情形,敢情杜月笙摆的是鸿门宴?”
      辞修却淡淡道:“你不晓得,这也是青帮的排场。”
      待要进门,那门口为首一人却拦在了我们的面前:“二位军爷,今儿是杜爷的好日子,所以二位爷的……”说着,眼睛直往我们的腰上瞄去。
      辞修会意,将佩枪交到那人手中,笑道:“自是应当。”说着,又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把勃郎宁掏了出来。进门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有人赞道:“啧啧,真是把好家伙。”
      到了正厅门口,辞修将请柬交给门童,一身西式制服的门童施了一礼,然后高声道:“第一军炮兵团陈团长到!”
      进了正厅,方知个中别有洞天。白灯、白墙、白色的楼梯和家具,相互映照着,叫人睁不开眼。轻盈的音乐中,衣香丽影,弓筹交错。
      正厅居首坐了一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青绸衫裤,正笑呵呵地与来宾寒暄着,可是他生就一双鹰眼,再怎么笑,却总让人觉着不寒而栗。
      我心道:这必定是青帮老大杜月笙了。
      青帮是上海滩势力最大的帮会,与洪帮并驾齐驱,虽说我们是兵,他们是匪,可青洪帮与国民党却也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当年孙总理领导反清运动,手中无人无枪,所依靠的就是这些势力遍及国内甚至海外的会党。孙总理入过洪帮,坐过洪帮的第二把交椅,蒋校长未发迹之前也曾混迹于青帮。
      杜月笙见我们到了,立刻迎了上来,辞修在我耳边轻轻道:“等我会儿,马上就来。”说完,也大踏步迎上前去。我站在远处,却被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围住,原来她们是被我的军装所吸引,攀谈了几句,她们邀我一会去跳舞,我只得含糊着答应。
      不久宴会开始,形式却别开生面,乃是西式的自助酒会,宾客们端着酒杯,随意的交流着,穿着黑西装、打着黑领结的侍者来往穿梭于大厅。
      我们随便吃了几样东西,一边吃,辞修一边给我介绍:这边穿着黑色礼服的是上海总商会会长虞洽卿,那边正襟危坐的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代表杨杏佛,这里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的是英国公使,而矮胖一些的则是法国公使……来宾中穿着军服的除了我和辞修,还有第二十六军军长周凤歧。
      我暗暗吃惊:杜月笙果然不愧有“上海皇帝”之称,上海滩方方面面的人物,都要卖他些面子。只是,这次宴会,是为他最宠爱的小姨娘做寿,可到现在我却还未能一睹佳人的芳容。这倒有些怪了。

      酒过三巡,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带了些落拓,只听那声音道:“你只照着念便是。”
      接着,门童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大厅:“中共上海总工会会长汪寿华先生到!中共上海工人纠察队队长张辉生先生到!中共妇女救国会主任谭瑞小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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