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举杯邀倒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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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杯邀倒影
虽与史墨其算是有些交情，两家府邸也近，商可暖却还是首次到史家来。那个常随侍在史墨其身边看得眼熟的老家人将他引进内院后，便退下了。
他遥遥地见到史墨其站在一株巨大花树下，花树下铺着一块宽大的深蓝底色花毡，上面一方矮桌，矮桌上放着一壶酒，几个小菜。
“可暖，过来坐吧。”史墨其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招呼他坐下。
商可暖走过去在毛毡上坐下，抬头看那花树。细碎的花朵云雾般团簇在一起，红红白白繁华茂盛，却不见一片绿叶。他不禁奇道：“这是什么树？”
“这是樱花树。”史墨其为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后回答。“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花落尽，才会开始长出叶子。”
商可暖听了觉得熟悉，细想了想醒悟道：“便是加藤大人所说家乡的花么？”
“可能吧。”史墨其微笑着端起酒杯，浅浅喝了一口。“赏樱花的最佳时刻，就是在樱花谢的那一瞬间。以花期计算，樱花今夜便会飘谢，恰巧与你有约，便在树下设座，不知可暖可觉满意？”
“……很好。”商可暖举目仰视着樱花喃喃。
“喝一杯吗？”
“好。”
史墨其又为二人斟满酒，笑道：“可暖到时已是酉时三刻。可暖一向守时，为何今次失约？”
商可暖脸上一红，有些羞赧道：“今日冬蝉到万安寺礼佛，温大人特意要我作陪。在寺里耽搁下了，劳你久侯。”
史墨其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倒是可暖，你与温小姐婚期还未决定么？”
商可暖脸上更红，忙岔开话题道：“墨其，今日我去万安寺，你猜我遇上谁？”
史墨其一笑，配合地问：“遇上了谁？”
“我遇到加藤大人与上邪大师！”商可暖笑道。
“哦。”
“你不吃惊吗？”
“上邪大师在万安寺挂单清修，加藤大人又与上邪大师一向交好，这两人一同出现在那里也是正常。”史墨其笑道：“怎么可暖你不知道么？”
“现在知道了。”商可暖有些赌气地道。
“要不要再喝一杯？”端起酒杯，史墨其笑着劝道。
“哦，好。”
连喝了几杯酒，商可暖才又说道：“墨其，听说你每年至少四次去万安寺住，是吗？”
史墨其身体向后靠上了樱花树，不答反问道：“可暖，谁告诉你的？”
“万安寺的小和尚听说我认识你，主动告诉我的。”商可暖又问，“墨其，你去那里做什么？”
史墨其轻笑起来。在樱树的阴影中，他的笑脸朦朦胧胧。“可暖，禅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
商可暖一听立即大叫起来。“墨其，你不要与我讲佛理！今日我听加藤大人与上邪大师打谜语，听的直头痛。你不要再讲。”
史墨其见状不禁失笑。“你若在当时如此大叫，上邪大师定要说你没有慧根。”
“没有便没有，我不也活了二十多年。”商可暖满不在乎道：“不过还好加藤大人后来岔开话题，不然我非要在那里打瞌睡不可。”
“哦，他说什么？”史墨其感兴趣地问。
商可暖神秘道：“加藤大人说，开封的护城河，不是普通的河。”
史墨其隐在阴影中的眼波微微一动，道：“不是普通的河，是什么？”
“那条河直通黄泉！加藤大人说，若有鬼魂从城外来到城内，便出不去了。即使是附在生人身上过河，人过去了，那鬼却被吸进河里送到黄泉，再也出不去。”
“照这么说，东京里早全是鬼了。”史墨其淡淡道。“那样还不到处阴气森森？”
“加藤大人也这么说，说东京里的鬼都不见了，太过奇怪，因此到万安寺里查看。”商可暖说道。“因为万安寺位于皇宫东北方，是艮位鬼门。”
“那么查出什么了？”史墨其懒洋洋问道。
商可暖搔了搔头，回答说：“他说什么也没有。真是怪了。”
史墨其轻笑着，又端起了酒杯。“再喝一杯吧，可暖。”
靠在樱花树上，史墨其面上有一层细致的红色。将目光透过层叠的樱花投向远方，也许是酒的原因，他忽然想起了两个也曾这样在樱花树下对饮谈笑的人。
一个懒懒坐着喝酒，红润唇边的笑容宛如含着甘甜花蜜；一个坐姿端正，一丝不苟神情陶醉认真吹笛。
其实其中有一个，是他没见过的。但是，他知道。他的心见到了。
那天弥留的老师对他说，请他记忆。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是，我希望有一个人，可以真正记忆我和他，记忆真正的事。”
那时侯，他问：“为什么？”
病中的老师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清莲徐徐绽开，那样震撼的美丽。
老师回答说，因为那样被记忆着，就好象两个人，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那时忽然想要泪下。
“……其？墨其？你怎么了？”他忽然被商可暖了叫声唤回神志。
“什么，可暖？”他疑惑地问。
“你怎么了？醉了吗？怎么忽然发呆？”商可暖奇怪地问。
“不……”史墨其摇了摇头。停顿了一会，他取出一只横笛，笑问：“要听我吹笛吗，可暖？”
商可暖惊讶地看着他，又看着那只横笛。笛有二叶，一为红叶，一为绿叶。终于他开口问道：“墨其，你到底怎么了？”
史墨其看他担心神色，终于笑了。他随手将横笛放在桌上，说：“可暖，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的态度让商可暖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起来。“你，你问吧。”
史墨其轻松笑着。“可暖，若遇到险境，你会否护在我面前？”
“当然会！”商可暖立即毫不犹豫地回答。
“哦，为什么？”史墨其有些好奇地问。“因为我是你朋友？”
“不，因为你是文职，我是武官。”商可暖回答，“武官的职责，就是保护啊。”
这答案大大地出乎史墨其的意料。他明显地一怔，随即忍不住大笑起来：“可暖，你是个好人。”
商可暖顿时满面通红，不知所措。
史墨其笑声渐歇。等到商可暖好不容易恢复面色，发现他已倚在樱花树上，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商可暖呆了呆，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嘀咕：“这人……”
虽然夜已渐深，但商可暖还是不想离去。可史墨其已经睡着，他只好无聊地又喝了杯酒，然后去看史墨其的睡颜。
史墨其，并不是一个美男子。他只是极其清秀而已。但此时的酒意给他平日苍白的面容染了一分暧昧的绯红，连带眼角的小泪痣，忽然地，这张脸就妖异起来。甚至可以说，妖艳。
但他唇边还是带着温柔的浅笑。于是那张本该妖艳的脸一下平和起来。那张恬静微笑的笑颜，在月夜下，从樱树枝杈的空隙间落下的白月华光给他拢上一层朦胧轻纱，温柔，然而，没有温度。
这个人，即使这样温柔的在梦中笑着，也带着清冷的味道。
商可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史墨其面上摩挲。
本来，他来是想要质问史墨其与皇上是否真是那种关系。但来到这里，他忽然就想要跟他东拉西扯，想要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然后，……然后尽量不去触及那个禁忌。
不过现在注视他，商可暖觉得，有些男人，也许天生就该被另一个男子怜惜。
月光，也许天生就有魔力。
在美丽的月色里，商可暖情不自禁地靠过去，再靠过去。
然后，吻上他的唇。
再然后，第一次在那么近的距离看到他的眼睛。清澈纯粹，深不见底。
如同九天寒潭。
其实，史墨其没有睡着。当他开心但不想大笑，悲伤却不能哭泣，沉思而不愿被打扰时，他就会闭上眼睛。
商可暖，是个好人。
在遇到险境时，他愿意挡在自己身前。因为自己是文职，而他是武官。
但换言之，如果自己拥有足够应付险境的力量，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因为他是武官，他只会保护需要保护的人。
但那个人不是。
即使清楚地明白老师的力量有多么可怕，即使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力量在老师面前多么苍白无力。遇到险境，他还是会护在老师面前。
那已不是职责，那是本能。
保护自己重要的人的本能。
所以，可暖，你永远只是好人，而那个人，是好汉子。
所以，可暖，你永远只是尚可予人温暖；而那个人，他的存在本身便已是温暖。
所以，即使我知道了你会保护我，我心里也没有一丝眷恋。
忽然他感到商可暖的靠近，然后一个温热的东西贴到自己唇上。
心中微微地一震，他睁开眼睛。
“墨……墨其！对不起！”一见他睁眼，商可暖仿佛从梦中惊醒，慌乱地向后退去，碰翻了酒壶，酒汩汩地流出来，沾湿了衣角，他也浑然不觉，只是拼命解释：“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一定是酒喝多了！对不起，墨其！请你原谅我！”
史墨其平静地看着离自己几乎一丈远的商可暖，轻微地叹了口气，伸手扶起酒壶，淡淡地道：“你也想要这个身体吗？”
商可暖的所有动作一下都停止了，他仿佛连目光都凝固似的看着史墨其。
史墨其回视着他，神情寂如井水。唇角的笑一如往常般轻浅，却带了疲惫的弧度。“可暖，过来坐下罢。你想问什么的话，可以开始了。”
商可暖站立了一会，终于走过来，坐下。
史墨其扶起商可暖的酒杯，为他和自己各斟了杯酒。商可暖立即抓起杯子，颤抖地喝下去，却喝急了，咳呛不止。
史墨其平静地等他自己平复，然后又重复了一遍：“问吧。”
商可暖看着史墨其。他忽然想起了猎场上的老虎，那睥睨天下的神态与傲慢。难怪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那神态，与某些时候的史墨其，如此相似。
然而你若有那兽王傲慢，为何做出这种事？
“墨其，你是不是皇上男宠？”突兀地，话就这样毫无修饰地冲口问出。
然而史墨其丝毫不以为忤。“是，我是。”他的口吻平静至此。
仿佛没料到他这样干脆的回答，商可暖立即愣在那里。顿了顿，他才道：“你，你……为什么？”
“他是君王，我是臣子。”史墨其平和地回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
“……你爱他吗？”
“不，不爱。”
商可暖忽然烦躁起来，站起来踱来踱去。“你，你不爱他，你不愿意。那你为什么不拒绝他。皇上是位明君，他不会强逼你。”
史墨其眉毛微抬，眼波扫他一眼。“不，我愿意。”
商可暖一下爆发了。“为什么？！你不爱他，却还愿意做那肮脏事！你可知在外你名声差到什么地步？人人都在私下议论你！说你狐媚惑主，说你卖身求荣！！你说，你就真那么想要权势吗？！”
史墨其抬目看他，目光锐利。
“是，我想要。”
商可暖顿时一抬手一记耳光扫过去。其实打出就已后悔，却已收势不住。
却见史墨其冷冷一偏头，轻巧躲过，冷笑。“怎么，看不惯么？别忘了，你也是我卖身举荐的。而且刚刚你不也在觊觎我的身体吗？”
“你……”商可暖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样，对史夫人会有多少伤害你知道吗？习孜出去读书，背后会有人讥笑你明白吗？习孜长大了要怎样看待你这个父亲，你想过吗？”
史墨其看着他，表情忽然沉寂下来。目光中的锐芒渐渐收敛，转眼间，已是平常的史墨其。
但商可暖没有注意到，仍是亢奋地继续说着。“你知不知道我从前怎样看待你？我将你看作我的兄长，别人那样说你，我还要与他过不去。我全心全意相信你，你糟蹋我的心意不要紧，你却怎么能这样……这样……作践自己！”
史墨其平静看他。不发一言，却在心里默默答话。我知道你的感情。你视我如兄，我也曾把你想成能予我温暖的另一个存在。但如今你我能做的只是给彼此伤害。既然如此，我已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你，也请你很快舍弃我。
“加藤大人也对你心向往之，认为你对佛理精研，若他得知你如此，会怎样看待你，怎样看待我大宋朝廷？”
他未必是对我心向往之。从第一次见面我已知道他的目的。即使他现是繁丽使节，你怎知他没有其他心思？
“上邪大师也对你推崇备至，你……你……”
花辞树，碾落如尘土。离世之花，一旦入世也必将沾染尘土。我不过其中一粒，何需如此？
“……你可曾记得猎场上的老虎？在那种境况下它尚且牵挂妻子儿女，宁可为它们落得那般凄惨下场，你为何……为何……”
可暖，可暖，你是个好人，但是个滥好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该被尊敬的与该被同情的。你常常去同情该被尊重的，殊不知那对他们是最大的侮辱。
你永远不会懂。
“……就此割袍断意！”
一言不发地听他吼完，割下衣角拂袖而去，史墨其面上还是没有流露一丝表情。
静谧。
他独自静坐在樱树下，夜樱绽放，如雾如雪。
没有风。
忽然，一片花瓣飘落下来。仅只一片，静静落到史墨其杯中琥珀色的液面上，浅浅泛起一圈涟漪。
仿佛被惊醒，史墨其抬头看着那片云雾。
千朵万朵，沉甸甸地压在枝头，仿佛只要轻轻一个碰触，便会刹那崩落。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他转回身，看着站在那里的露宁，唇角终于轻轻勾起温柔弧度，唤：“阿露。”
樱花花瓣在刹那间凋谢崩落，天地间全部被樱雪充满。
清浅香气间，两人遥遥对望着。
终于，露宁轻叹了口气，走到史墨其身前，抬手温柔拈去一瓣落于史墨其肩上的樱花，恬淡地问着，“就这样……失去他。”
史墨其微笑起来。“不，并没有。”
“你失去了。他会懂你。你失去了。”
“没有。”
“他会懂你，你失去了！”
风声似乎也被露宁忽然的愤怒惊止了，原本在空中嬉戏的花瓣忽然静寂下来，空气仿佛凝固。
史墨其似乎也震惊了。静了一会，他摇了摇头。语气渐渐锐利。
“露宁，我怎会让人懂我？我怎能让人懂我？若真有那样的人，只怕我第一个就要向他下手，决不让他存在世上。”
露宁被惊住了。然后缓慢地，悲哀布满了她精致的脸庞。
“墨其，若你早知会有今日，当时还会不会救我？”
“露宁，以我之能，怎会算不出今日？”史墨其大笑出来。“露宁，一切都是我任性。所有后果，都是我早已承认的咎由自取。”
风骤然大了起来，放肆笑声在风中张扬摇曳。风月明暗之间，花雪狂舞，几近殷红。
恍如魔魅。
忽然他止住了笑容，安静道：“露宁，我想跳舞。”
露宁略怔了一怔，终是执起席上横笛，问道：“你想跳什么？”
史墨其摇了摇头。
风渐止。
屈膝，回头，右手食指中指并起，平指向前方。月光的阴影覆盖住他的表情，只见到那雪白衣衫的青年向左迈出一步，跟着右手向后挥去。
随着那动作，仿佛有无声之乐缓缓地与夜风一起在大气中流转。
红樱落如雪。殷红雪中，史墨其抬起头。
舞蹈端正华丽，优雅中带着类似沉重的艰难感，却同时犀利刚烈，如同战斗时的姿态。
《兰陵王》。（兰陵王长恭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猛将，面容却美丽如同女性。为了不影响士兵的斗志，兰陵王在出阵时总是戴上狰狞的面具，隐藏起自己真实的容貌。这支舞是描述戴着面具的兰陵王在环伺的敌人之中战斗的情景。）
他的动作将月光斩裂成凌乱影子，空中细柔的花雪在那其中反射着赤红，如同血色。
明暗之间，史墨其的面貌模糊了。某种类似恶寒的感觉令露宁觉得背上寒毛都纷纷竖立起来。史墨其向来温和，但这一阕兰陵王却凌厉得让人几乎要觉得惊心动魄。
露宁的手指不禁一松，横笛便向地上坠去。
却未落地。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接住了它，拿在指间把玩。
露宁抬起头注视忽然起舞又忽然停止的男子：“为何不舞完？”
史墨其轻笑：“为何要舞完？”
不待露宁回答，他走开几步，靠到樱花树上，笑道：“露宁，听我吹笛吧。”
悠扬的笛声在夜里弥漫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举杯邀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