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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十一章 拜祭 ...

  •   孟秋七月,中元将至,田野山间的坟前陆续有人影来往,荐麻谷烧衣食以祭奠祖辈先人。
      于二娘与张万里夫妇便葬在临汾城外郊野之上。
      夏末初秋日,野菊花一丛丛一簇簇地盛开在农舍旁田埂上,更多的是静静地铺满了整个山坡,于微风中摇曳轻舞,仿似一片黄白相间的海洋。
      阿舍今日未着劲装而是换了月白长裙,如墨青丝也用素色丝带简单挽起,发髻仅以一枚精巧别致的银梳篦作为妆点,整个人看起来端庄沉稳又不失女儿娉婷。
      石惊天依旧一身白衣,与平日不同的是,雪白外袍的金缕镶边暗纹换成了墨底银丝流云纹,孤傲矜贵中多了一分庄严肃穆。
      一月白一雪白两道人影迎着朝霞,踏着晨露,缓缓行走在郊野之上。
      及至张氏夫妇石碑前,只见四周的枯枝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因阿舍安排了人不时前来修缮,这倒不足为奇,令她感到奇怪的是青石板上齐齐整整放置着纸扎香烛、衣帛瓜果等祭品。
      阿舍当然知道这些是临汾接应的影卫送过来的,临出门前她本想亲自携带那些祭品,石惊天却道他早已安排妥当,携了她一路采摘新鲜白菊径直到达目的地。
      问题是,石惊天的影卫怎么会知道张氏夫妇葬在此处?她还以为影卫是随后跟上所以在指路的时候并未十分详细,没曾想他们早就到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加上她路途中采摘鲜花耗费的时间,阿舍只以为他们是趁着这个时间找到了墓碑先行将祭品送过来。
      她用丝帕将石碑细细擦拭一遍,回身从石惊天手中接过花篮,取出一大捧白菊小心翼翼地供奉好,又将祭品逐一摆到石碑前点燃香烛,而后屈膝跪伏在地。
      “师傅,阿舍来看您了。”
      三跪九叩之后,阿舍正想唤石惊天过来给他介绍,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走到身侧一同跪下。
      “晚辈石惊天,前来拜见。”一生只跪过父母的石惊天深深顿首,给予这位从未谋面的逝者长辈足够恭敬尊重的礼节。
      礼毕,石惊天侧头凝视着面露惊讶之色的阿舍,神情肃穆认真:“她既是你的恩师,便当得起我这一跪拜。”
      按照礼节石惊天其实只需躬身作揖即可,这并非失礼,毕竟他与阿舍的婚约早已解除又尚未重新缔结,与于二娘也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且素未谋面,以石惊天的傲气或许此生也从未跪过父母之外的其他人,此刻却愿意爱屋及乌向一个陌生人行此叩拜大礼。
      恐怕连于二娘自己也没有想到,在辞世以后终究还是见到了未来的徒婿,还受了他的大礼。
      石惊天自然也想与阿舍同礼拜见长辈,只不过他从不愿在这些礼数上对她有任何的慢待或轻狂,譬如当初他虽然要求影卫及其他人敬阿舍为主,因顾虑到二人毕竟尚未成婚,便一直没有下令要求山庄上下改口直接称呼她为少夫人。
      这是他对阿舍的爱重,向来名节如璧不容疏忽,无论男女。
      阿舍定定注视石惊天片刻,握住他的手转头望向灰白石碑,声音清亮悦耳:“师傅,这就是阿舍跟您提过的,我的意中人石惊天,徒儿今日带他来见您了。”
      她唇边漾着浅浅的笑,清亮的眼眸中却泛着一层晶莹水光。
      那夜的谈话阿舍至今记忆如新,此刻言犹在耳,恩师却终究还是没能亲眼得见此情此人。
      闻言,石惊天心头一跳,不由紧了紧回握她的手掌,阿舍一回眸就撞上了他怜爱关切的目光,又笑了笑,略带感伤轻声说道:“当初,于师傅得知你我之事,还将她亲手绣制的鸳鸯锦帕赠与我,说是祝愿我们有朝一日能重续前缘,永结同心,只可惜···”
      “这个愿望我们一定会实现,你于师傅在天有灵也必能得见。”石惊天沉声开口,语气神情皆是无比笃定,对阿舍这位师傅的美好祝福也不禁暗自感念于心。
      “···师傅还说,她曾后悔过没有送我去正常人家寄养只能跟着她浪迹江湖吃尽苦头,可我觉得我其实一直很幸运,否则又怎会遇到这么多对我好的人···”
      阿舍似自言自语地回忆着,石惊天对她此刻的心迹几乎是感同身受,深知此刻她需要的并不是安慰而是尽情倾述的安然,于是只静静地陪在身边,听着阿舍如同一个离家归来的游子,随心所欲地向在家守候的长辈描述着最近的各种际遇。
      “···阿舍如今过得很好,师傅昔日家中的仆从也惦念着您和师丈,您若泉下有知,无需担忧我们。”阿舍将最后几张冥钱点燃,火光与晨曦映照下,她精致的脸庞显得格外沉静柔和。
      直等到那些冥钱尽数化为灰烬,阿舍才扶着石惊天的手臂借力站起身,静默了片刻,像是忆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他:“惊天,我带你去见我曾说过的那位,很重要的朋友。”
      石惊天下意识应了一声,不待阿舍提醒带路,他的目光已不自觉落在某个方向。
      留意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阿舍不动声色地敛眸,掩下所有情绪,直至半山坡近在眼前,她站定在山道上,突兀发问:“你是什么时候来过这儿的?”
      阿舍没有询问石惊天是否到访过此地,反而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何时来访,只因从影卫将祭品直接送往坟前,到他不问自晓的反应举动,无一不说明石惊天对此地并不陌生。
      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阿舍话中所指,石惊天深深凝望着她:“···你与我决裂之后。”
      石惊天至今仍记得,当他从影卫传回的消息中得知阿舍那段时间的遭遇之后,当他得知有那样一个人的存在之时,全身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结成冰,连呼吸都冷到了骨子里。他甚至曾在浑浑噩噩中连日奔袭至此,从夕阳西下静立到朝霞满天,披了一身乍暖还寒的春露,终究只是远远遥望却不曾走到这两座坟前直面墓碑之后躺着的人,因为彼时的他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阿舍一怔,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石惊天竟早在那时就来过此处,那么···
      “···这一年多以来不时帮忙修缮坟前的,也有你派来的人?”
      见石惊天点头默认,她又问道:“所以···你也知道我说的朋友是谁?”
      再次得到他的点头承认,阿舍愈发疑惑,轻声问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甚至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关于他的事。”
      石惊天直直望入她眼中,不躲不闪的目光格外坚定,仿佛眼前之人是他此生唯一眷恋的温暖与执着:“因为我想等你亲自带我到这里来,想听你主动告知我所有的一切。”
      阿舍一时还不甚明白他为何会如此作想,突然瞥见石惊天紧握泛白的指节,瞬间恍然大悟。
      原来她认为无需太过在意的事,在他眼中却象征着她对彼此关系的承认,若她不曾主动提及,那么他宁可继续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愿勉强她分毫。
      对上他深邃幽亮的眼眸,阿舍不由心底一软,原本没打算作任何隐瞒的事情也愈发自然而然地说出口:“我说的这个朋友,就是葬在那里的人。他名唤追风,曾经救过我两次···”
      阿舍再次陷入回忆中,石惊天在一旁却是心有余悸后怕不已,一双凤眸牢牢锁在她身上。
      当年他虽然派人调查过那三个月里阿舍所经历过的事,也得知有追风这个人的存在,但这其中很多事大概也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阿舍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毫不避讳地将她与追风是如何不打不相识,对方又是如何诈败助她逃脱围攻,再到为救她不惜舍身挡下毒剑等等诸此种种,用略带怀念与感伤的语气逐一道出。
      “···可以说,如果不是追风舍命相救,或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石惊天袖袍动了动,正准备探过去的手微微一僵。
      哪怕此人此事他已得知许久,石惊天此刻却依旧能感觉到喉间的闷堵与心口的抽痛,因为这也是他始终不敢再去回想假设的事。
      阿舍似无所觉神情坦然,垂在身侧的手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自发寻过去与他十指相扣,仰头回以温柔注视:“追风是我的朋友,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会一生感念在怀,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因此而要求你对他有所回避退让。我爱的人是你,这一点我从未对任何人隐瞒否认过,包括他。”
      石惊天一怔,突然发现阿舍总会在不经意间明确表达出他之于她的重要性,在所有人面前也从未遮掩过她与他彼此相恋爱慕的关系,甚至他所有的患得患失她全都知道,并且不吝用心宽慰安抚。
      “既是你的朋友,我理应拜会。”
      石惊天凤眸如夏夜星子般发亮,神色已是一派温和释然。
      两人并肩往山坡上行去,远远便见一座坟茔孤独矗立,静静沐浴着阳光。
      墓前石碑坐北朝南,遥望长安皇城,这个朝向是阿舍再三思虑后择定的。盖因追风生前曾几次向她打探过长安的风光之处,言辞中亦难掩对长安城自在生活的向往,作为朋友又怎能不满足他这一小小愿望。她还亲手移植了一株叶形秀丽嫩叶泛红的元宝枫,陪他看着日月星辰东升西落,四季更迭花谢花飞。
      距离坟冢数丈远之处,石惊天没有继续上前,而是轻声唤了阿舍的名字,迎上她疑惑的目光,他的眉眼温柔舒展,道:“我见你准备的祭礼中有酒,就差人去寻访了临汾附近的甘醴,眼下也该送到了,你先过去跟他说会话,我去取了来。”
      闻声侧转头的阿舍见石惊天神色平静自然,眸光温润柔和,没有一丝故作大方的勉强,很快领会到这是他对自己与追风之间友好关系的信任与体谅,心中极暖,也不愿拂他好意,浅笑应声之后,一手提裙走向孤独的坟冢。
      她躬身将花束放在石碑前,洁白花瓣上滚动的晶莹露珠像极了离人眼角滑落的泪滴···
      瑰丽朝阳铺满大地,阿舍伸手拂去石碑上的零星草芥,慢慢止住跟墓中人自问自答式的闲谈,注视着渐行渐近的白衣男子,突然低低启声。
      “都说君子当‘肃肃如松下之风高而徐引,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很久以前我读到这一句的时候就觉得:松下之风当属你,岩岩孤松譬如他。追风,若你还活着,你和惊天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因为你们都有着真正的君子品行。”
      迎上去接了石惊天递过来的酒,阿舍拍开泥封朝虚空微微举送,嫣然一笑道:“如有来世,希望还能再与你开怀痛饮一番。”
      说罢一扬首便灌了一大口,停歇时眼波潋滟流转,半阖的眸中似有星河洒落碎光点点。
      石惊天原本是安静默然地站在身后,眼见她手一抬还欲继续喝,长臂一展便夺了过来。
      “这一坛,我来陪他喝。”石惊天凤眸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复又开口,语气极为平静,“阿舍,我想单独跟他说几句。”
      对上阿舍清亮的双眸,他眼中笑意隐隐难得拒绝了她,摇头道:“这是男人之间的对话。”
      阿舍迟疑片刻,又往坟茔处看了几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与墓中人道别之后往回走。
      石惊天目送她走远后才回转身,注视着墓碑刻的“追风之墓,友阿舍立”八个篆字,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各种思绪翻涌而出,有悔有愧,有酸涩有歉疚,最后尽数沉淀为阵阵激赏与感恩。
      “在下石惊天。”
      长身玉立的白衣青年捧起开封的酒坛,朗声道出姓名,手腕翻转间泠泠水光倾泻而出,而后送至唇边微仰头,气息悠长竟不曾换气便将这大半坛酒一饮而尽。
      石惊天平素不喜饮酒,往日除了不能推辞的应酬之外几乎滴酒不沾,他甚至以为此生第一次心甘情愿喝下的会是与阿舍的合卺酒,却从没想过头一回痛饮竟是在这般情形之下。
      饮罢美酒,雪白袖袍利落一挥,石惊天左手握拳右手成掌,直面着石碑躬身作揖,深深一礼,语声中透露出明显的感激之意:“多谢!”
      这是石惊天第一次向一个平辈之人行如此大礼郑重言谢。
      他一直只道追风是为阿舍挡下毒剑而死,却没想到对方竟曾数次相救。从阿舍的只言片语中,他甚至可以想象当时处于三个杀手围攻下的阿舍该是何等惊险,而身为杀手之一的追风又是冒着怎样的风险去助她突围的。
      单论对阿舍两次施以援手的恩德,此人便受得起他这一拜。
      缓缓收礼,石惊天又静静站了片刻,像是隔空与某个人进行着某种无声的交流,转身之际衣襟随风飞扬,与之飘散在风中的还有那如宣誓般坚定无比的话语。
      “从今以后,我会保护好她。”
      璀璨朝阳中,一颀长一纤细的身影并肩相携渐行渐远,隐约还能听到二人的低语交谈。
      “···惊天,我好像还是头一回见你对长辈以外的人折腰拜谢呢···”
      “···但凡对你存有善念的人,我都不吝感激···”
      孤独的坟冢前,虚空中仿佛浮现出一个透明的人影,凝望着慢慢消失于天际的一双俪影。他的眉眼疏朗开阔,有种率性自在的洒脱,但此刻微微一笑时则带了些许无奈和释怀。
      红衣佳人白衣友,
      朝与同歌暮同酒。
      伊人谓我恋长安,
      其实只恋长安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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