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朱砂记

7、我们走入陷阱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

　　完全不在状态中地被带着坐上导力车，如果按照平时的性格铁定一棍子先上去；身前半步高了她一个头的前情报部上校头都不回，紫黑色的军服毫不掩饰地发挥着强大的气场，让她连想凑上去问句话都不行。
　　……完全不是，这几天和她相处的那个亚兰•理查德。
　　坐在导力车后座，心情莫名地不爽。姑且先干好本职工作，做出镇定自若通晓一切的神情，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环境，以防突然事件发生。
　　两位沉默的军人打开前面的车门钻了进来，其中一个人回头看了看两人说道：“请坐稳。”
　　她对上了对方的目光，无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哦，好吧，我知道了。
　　这双眼睛她有印象，就在今天上午。
　　昏暗而烟雾缭绕的酒馆里，有一个胡子拉碴看起来脏得不行的大叔盯着他们两人许久。当时她就觉得那目光稍稍有点不对劲，作为喝醉酒的大叔来说，亮得过分了点。现在想来，那个酒馆里，可疑的情况还真不少。
　　情报机构特有的方法吗？
　　他扯下的领带？
　　解开的领口？
　　只拿回一杯的啤酒？
　　剩下最后没喝的一口？
　　还是……其他什么？
　　这么想来，带着一个明显是游击士的女孩子进那种酒馆，本身就很可疑。怪只怪当时的自己居然没意识到——怎么可能意识的到。那种情况下……
　　在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怀疑他说的话……
　　沉默的导力车里弥漫着说不清的气氛。

　　导力车一路行驶到类似于格兰赛尔东街区各国大使馆的建筑前。下了车，抬头，卡尔瓦德大开大合的建筑风格，在本国土地上更加明显。
　　跟随的两人朝守卫兵点了点头，而后对客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跨进大厅，早已有人等待在里面。
　　“久候了。”
　　理查德淡淡勾起的嘴角并不完全是政治式的寒暄，多少带了点“好久不见”的意思。艾斯蒂尔早已不顾形象地张大了嘴巴，把刚才的不爽丢到九霄云外。
　　玫红色的东方风格服饰，肩头依然用缀着彩珠的金带束着，黑亮的长发，深灰的眼眸。
　　雾香•楼兰以最熟悉的表情开口。
　　“好久不见了，理查德先生，艾斯蒂尔。”

　　“艾斯蒂尔，先回避一下。”
　　没来得及兴奋，就被理查德的声音给制止了。
　　她几乎有点愕然地看向自己的“上司”，但后者没给她正眼，似乎下了一句命令以后就没有必要再解释，相信她必然会执行一样。
　　如果说刚才是“不爽”，那么现在的的确确就是“怒气”了。
　　还是雾香开口：“艾斯蒂尔，我和上校有事情要谈；你现在在这里是代表着游击士协会，有些不便。”
　　那么，好吧，既然雾香姐给出了解释——强迫自己垂下眼帘不去狠狠剜那头现在看起来极度碍眼的金发，艾斯蒂尔总算还没有失去礼数，朝雾香致意后被其余两位沉默至今的军人引导到了别的房间。
　　房门关上后，雾香忽然微笑了。
　　“上校，艾斯蒂尔不能算是您的部下，她也并不习惯您在军中的方式。如果您并非有意这样做，那么还是使用她较为习惯的方式比较好。”
　　还是那么敏锐啊……眼睛里闪过一丝锋锐，他转移了话题：“是不是先进入程序比较好呢，卡尔瓦德情报部部长雾香•楼兰阁下？”
　　“这么说来，您官复原职了？亚兰•理查德上校？”明显雾香从他一进门就已经注意到了他胸前的绶带。
　　“确切来说……”他掏出一封信——和绶带放在一起，由艾斯蒂尔起手交给他的卡西乌斯亲笔信，“您或许自己确认一下比较好。”
　　雾香接过，淡淡浏览完毕，递还给他：“我明白了。那么，利贝尔王国军卡西乌斯•布莱特准将的特使，亚兰•理查德阁下，这边请。”

　　呆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做地等待。一个人。心情不好。
　　以上三件事一起发生的时候，即使是以乐观无脑闻名的艾斯蒂尔也没办法平心静气。手指无意识又很不耐烦地敲打着棍子，华丽而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着“嗒”“嗒”的声音，听着更是心烦意乱。
　　很不淑女地盘腿坐在沙发上托腮，依然苦苦在琢磨上午的事情，想找出理查德和雾香手下碰头的玄机，可是越想越火大。
　　老爹给的那个包裹……有绶带，应该还有秘密信件。绶带，说明再度授予那个混蛋军阶？之前在国内并没有听说过这种传闻啊……
　　等等，来到这里之前，他说过什么？的确是什么原则来着……外交……对等原则？
　　对了，雾香姐的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还有，自己代表游击士协会不适合呆着的场合……国家问题？
　　这么串起来，就是，利贝尔和卡尔瓦德两国之间发生的事情？
　　皱着眉头无意识地替视线随便找了个地方甩出去，她依然托着腮发呆，直到视线所在的那扇门被推开。
　　理查德和雾香一进门就看到向来元气的太阳之女大大咧咧地靠在沙发上，紧皱眉头托腮，一幅把“我现在很不爽”写在脸上的表情。
　　雾香不易察觉地挑高了眉，耐人寻味地望向身边的人。
　　“——艾斯蒂尔•布莱特。”
　　声音风雨欲来。
　　“请不要给人留下利贝尔A级游击士如此失礼的恶劣印象，请检点自己的行为。”
　　好像这才注意到原来房间里还有别人，艾斯蒂尔跳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确很没礼貌，但是从那个人嘴里说出来就分外可气。
　　抽搐了一下嘴角，还是先忍着。
　　啊呀啊呀。雾香不动声色。
　　有好戏看呢。
　　“艾斯蒂尔。从现在开始，由我来给你们提供住处吧。”成熟稳重的东方女性打断了两人火花噼啪的视线交流。
　　“啊，不用了雾香姐我们有定……”
　　“承蒙您的好意，不胜感谢。”还微微欠了欠身以示谢意。
　　雾香安之若素地接受了他的行礼：“那么，我会安排人手去将两位的行李整理了带过来。”
　　“不用了，还是我们回去一趟自己整理比较好。艾斯蒂尔•布莱特——”
　　军衔上校的男人以召唤副官的语气把游击士带了出去。
　　雾香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姿势标准得无懈可击。

　　“真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看着导力车将他们送回去，她嘴唇微张，喃喃自语，声音轻得连离她最近的卫兵都没有听见。
　　“但是，应该有能力保护好艾斯蒂尔吧……如果是这个男人的话。”

　　其实他多少有点佩服她。
　　一路上艾斯蒂尔已经如同濒临喷发的火山，坐在她身边都能感觉到热浪滚滚；偏偏她紧紧闭着嘴巴，硬是没吭一声。
　　沉默地下车，沉默地进入旅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衣冠楚楚的门卫带着礼节性的微笑替他们拉开门，他朝门卫点了点头。一路走上二楼来到各自的房间前，他首先伸手打开房门的锁。
　　手指未曾停顿一下，只有眼睛里一丝兴奋又冷酷的光闪过。
　　来的比预计得更快呢。

　　“你这混蛋到底想怎么样？！”
　　艾斯蒂尔没有回她自己的房间，跟着他进去，连门都忘了关上。而后以连他做好了心理准备都没能完全捕捉的速度冲上前恶狠狠揪住他的前领。
　　“个子矮就不要学大人做这种姿势。”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眼睛迅速一溜半个房间，没有发现异常。他稍稍用力，轻松拨开了已经气得无话可说的艾斯蒂尔放在他胸前的手，转身。
　　“我从一开始就已经说过，在卡尔瓦德希望你能够听从我的安排。刚才那样的事情，我希望以后不会再发生。”
　　另外半个房间，看起来也没有多大问题。那么只剩下……
　　“亚兰•理查德阁下。”
　　他顿了顿，神情稍稍有些肃穆。
　　“我也希望你不要把我当成傻瓜。”
　　在不易察觉的情况下，身体非常微小地弓起，随时随地能暴起的状态。
　　“……否则我会退出。”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被蒙进了黑暗之中。
　　几乎透不过气来，本能地想要挣扎，却被耳边的低声阻止：“别动。”
　　下一秒，身体好像被带着翻滚到某一个角落，即使被死死抱着压着，依然听到轰的冲天巨响。
　　游击士的本能捆住了想要反抗的神经，她条件反射性地屏住呼吸，在心里默默数了十秒钟之后，果然理查德放开了手。
　　眼前一片火海。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呢……居然是不入流的炸弹。”
　　他嘲讽地冷哼了一声，一把拉起还晕头晕脑的某人。旅馆房间的阳台已经烈火熊熊，他没浪费一秒钟时间直接冲向对门艾斯蒂尔的房间——还好刚才她气昏了头没有关门就直接冲了上来——目测了一下高度，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喂——”艾斯蒂尔扶着窗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落地。
　　他抬头，语气急促：“没时间了，快下来！”
　　艾斯蒂尔的脑子里跳出“事态紧急”四个大字。咬咬牙，明白不是发脾气的时候，闭上眼睛往下一跳，不出意外地被接住扶稳。
　　一抬头，刚好看见一片混乱中有一个身影贴着暗处几乎逆着人流在迅速移动，如果不是处在火灾房间对面这样一个更暗的地方，极难发现。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明明是暗的不可能看清对方的地方，她却仿佛猜得到他此时的表情。
　　一定是和自己一样，准备追逐猎物的兴奋。
　　“——知道吗。”
　　“如果你找不到‘蛇’——就让‘蛇’来找你。”

　　蛇——
　　无脚无手，无声无息。
　　腹部紧贴着地面滑动，用一切伪装将自己掩盖起来，几乎可被称为“潜行之王”的生物。
　　而他们是白隼之国的精英，高空俯视，目力超群。
　　唯一的遗憾，这里不是隼所生活的开阔地带；而是蛇最擅长的密林。
　　卡尔瓦德高大开阔的建筑风格造就了格外多的阴影地带，在追踪了很长一段路程以后，环境渐渐荒凉，似乎到了接近郊外的地区。不详的预感渐渐爬上心头，但咬着牙不肯放弃，直到站在了一处矿场的入口前。
　　四周无人，抬头只能看见闪烁的星空。今夜没有月亮。
　　“……放弃吧。”他搭上了她不肯认输的肩膀，“我们跟丢了。”
　　跟丢了。
　　怎么会跟丢了……怎么可以跟丢了……
　　“刚才那个身影是那个旅馆的门卫对不对？”艾斯蒂尔呆呆地站着，没有回头的意思，“我们去查问旅馆的老板……他一定知道……”
　　理查德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先不要说我们没有查问的资格，就算有，蛇也是以擅长丢掉尾巴而出名的。我们什么都不可能查到。”
　　“那就更加不能在这里放弃啊！”她握紧了拳头，“一路上我们都有紧盯着他，他不可能去别的地方！现在他不见了，只有可能进矿洞了！”
　　是的，只有可能进矿洞了。他静静地想。但是不能进去。
　　废弃的矿洞是最容易动手脚的地方，万一发生事故，尸体都不一定能挖出来。他不得不怀疑，先前是他给蛇设了一个圈套，现在，蛇反过来给他设了一个圈套了。
　　明知道前面有宝藏，但是不能往下跳。
　　更不能带着她一起往下跳。

　　“我要进去。”
　　艾斯蒂尔吐了口气，强硬地说。
　　他抓住她的手腕：“别激动，那是陷阱。”
　　她不耐烦地甩开他：“我知道。不过陷阱底部肯定放着好东西，不跳进去光看是拿不到的。”
　　“你别胡来。就算拿到了又怎么样？想被埋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有腿有脚不会跑？何况这是唯一的机会。”她盯着他，“你确定这次放弃了，下次还能把蛇引诱过来？”
　　呃？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刚才跑步的时候想通了——你这家伙是在故意撩拨我的情绪对不对？老爹交给你的东西里，或者你和雾香姐要商量的事情，和蛇有关对不对？”
　　“……”
　　“就因为你知道蛇一定会盯上你，所以故意挑唆我，造成我们闹翻的假象麻痹暗处的‘蛇’。实际上你早知道蛇会对我们下手，所以干脆示弱，在他们出手的一瞬间躲藏起来，同时反过来追踪‘蛇’——这就是你打的算盘？”
　　哦，该死，她这脑袋怎么事后变得这么聪明。
　　理查德抿紧嘴唇，不发一语。
　　“简单来说，你利用了我，上校。”

　　没错，他利用了她。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使用了什么手段，或者达到什么结果。他以一介军人的身份，毫不犹豫地将她置身于险地以换取计划的成功。
　　拿到绶带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觉悟。
　　不止一个人说过他身体里流着永远不变的军人之血。达成目标是天职，服从任务是宿命。
　　为此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可是……
　　可是准将最后在信里写道：保护她安全，让她开心。
　　他知道那不是身为王国军准将的发言，那是布莱特家一家之主的恳求。
　　该怎么做。当任务和任务冲突，当命运与命运冲撞，当心和心，都在疼。

　　“……算了。”艾斯蒂尔挥了挥手，“这个我不在意的。”
　　什么？
　　“当然如果上校你提早和我解释一下的话我会更加配合……啊，算了，那样子更容易露出马脚。”她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演戏我不在行，分析也不行，查找证据什么的更不可能和上校你来比；所以，如果上校能够找到我派的上用场的地方，不用顾虑太多。我们是一起来卡尔瓦德工作的，大概我的棍子还能有点用处吧。毕竟……”
　　她转身朝洞口走去，一面很认真地说。
　　“刚才是上校救了我。而且很久以来，我欠上校的都没还。”

　　当她独自走向那个漆黑幽深仿佛通向异世界的洞口时，他所能做的，只有跟了上去。
　　他想“蛇”的确赢了。他们所设下的陷阱，明知道危机四伏，还是会让人只能跳下去。
　　就像明知道不该去爱，但一切早已覆水难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