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凝霜夜下拂罗衣（三） ...
-
——我感受到气。如雷霆与狂岚。在四周盘旋，在胸中回荡。
我听到声音。刀出鞘时的锐响，□□冲撞和闷哼声模糊地散开。
我看到影像。深蓝的身影冲到面前，硕大的灰色阴影当头罩下，惊恐人群四处溃散，还有无垠的天之尽头，如一团纠结流动的丛云般的飘忽黑影，与铃铛的嗡鸣一起猛地俯冲直下，又在近前倏地散开。
那像是我，又不像我。仿佛是在此刻，又仿佛不是。不紧不慢地从满身灰尘跌坐在地的此时的我之中站起身，蝠扇掩唇，眉眼弯弯，宽大衣摆轻轻垂落在这一个我的身边。
——满怀愤怒不甘，深藏苦痛哀愁，饥渴血肉希冀解脱的无知无畏无形之物，借由天赋异禀之人的热望，被所绑缚，为傀儡，为刀俎。
可是啊。刷一声合拢了蝠扇，她含笑的声音夸张而懒洋洋地惊呼：曾经是人的东西，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双脚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站起，向前。冰彻清凉的感觉从胸口涌出。
使出浑身解数挡住了一次次冲击的背影在视野里放大。那之上青黑的怨灵在狂怒地激嚎，割裂成一块块的身躯飘荡在半空。我仰头看着它，它居高临下看着我。
无数飘忽的微小灵气从脚下发出芽苗，回应后方海潮般迅速漫来的灵力。前方刚挥出一刀的武士急喘着侧头投来一瞥接着一怔，猝然爆发的青蓝色灵气卷起他的短发。
“琅！！！趴下！！！那个叫赖忠的，攻它下盘！”
一箭挟雷而至，轰地炸碎了几乎逼到近前的一块青黑。蓝衣青年回过身将刀稳稳横举，耳廓上一点微光突地发亮，罡烈狂风自刀身猛地腾起。
……
那个声音在耳边悠悠地、带一丝嘲弄和叹息般地笑着。
‘何况，你不也是这么想吗？……比起这些已经死去的，还活着的恐怕更叫人害怕呢，亚克拉姆。’
“……刚才那种场面，是傻站着的时候？？……差点就完蛋了知不知道！……喂，在听我说话吗，琅！？”
熟悉的手用力握住了我的肩膀，我抬起头。一旁极力压抑着的低沉声音插了进来。
“胜真大人，眼下恐怕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哈？我在和这家伙说话，还望你不要插嘴。……刚才是欠了你人情，我会尽快还的，但别就此指手画脚起来了！”
“……在下并没有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刚才还在身边碍眼地晃来晃去，结果一眨眼就让她跑到怨灵前面去了的法皇派大人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胜真。”涌出喉咙的声音沙哑得吓人，我摸索着抓住胜真站稳了一些，此时此刻才总算有了些真实感：“……怨灵已经驱除了吗？刚才……是我自己走神了……对不起。”
手上一痛被反过来用力抓住，那双像要烧起来似的金眸刷地直逼到眼前。
“——你啊……我说你啊！”
一旁的蓝衣武士微微抬起头，娇小的身影挡住了他的目光，少女娇柔里一分跃跃欲试的嗓音随着被我拖得踉跄的步子慢慢飘远。
“那个那个，我想他们是有些话要单独说吧……赖忠先生，请问你是不是八叶啊？……”
八叶吗……的确，当时赖忠身上那股蓝色的灵气和胜真的非常相似，而且还有那颗突兀出现的宝珠……
手上不知何时松开了，脚下还恍惚着随着惯性向前，我一头撞在一个绷得紧紧的怀里。
“唔……”
这双手臂狠狠收拢了。热热的呼吸和软软的头发一起扫进领窝。
“……都快去了半条命，还在那儿给我说些有的没的。不是说了源氏的家伙靠不住吗！……”一边说，手臂上传来的紧勒感越来越重，我差点叫出声，耳边忽然听到胜真长长地、闷闷地呼了口气。
“为什么非要听你道歉不可。为什么只有我非得这么气急败坏丢脸得要死不可啊。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
——刚才差点完蛋的不是我吗，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牢骚啊……
几乎忍不住要笑，也差不多真的弯起了眼睛嘴角。胜真……你啊……你们兄妹俩啊……
心口微微发烫，像是有什么正在满出来。驱散刚才那些漂浮不定，让自己与周围仿佛隔绝的不确定和不踏实。
这带着暖意的梅花香气，贴在耳边的激越心跳，紧抱着的有力手臂，甚至这手臂带来的隐隐的微痛，胜真，他将是……
呼吸仿佛屏住了，热度刷拉一下再度燃上了脸，我咬着嘴唇，慢慢地抬起手。
“……果然，还是得说才行。”
身体一松，那个怀抱忽然离开了，鼻尖一瞬间拂过变得微凉的晚风。接着我的肩头重新被握住了，力度忽轻忽重像是十分烫手；面前青年低下了头。
宛如夕阳燃落前云翳上闪过的薄影，这双总是灼灼发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随即他别开眼松开手，微微抿了抿唇。
我下意识开口唤他：“胜真……”
“抱歉，琅——小时候那个婚约，还是算了吧。”
……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几秒。
所有的血倒涌上头，所有的血退下得一干二净。
风声，呼唤声，血液流动声，呼吸声，所有的声音掠过耳边，吹向逐渐聚集过来帮忙收拾善后的人群，吹动面前青年的茶发和他抖动的眼睫。
咬牙切齿的牢骚里不容错认的关切，灼热的紧紧怀抱。毫不迟疑地回答过我“你不就是琅吗”，毫无芥蒂地接受了我狼狈软弱的样子，这个人……我真的认为他将是我……我和琅未来的……
怔怔地挪动脚步，周围的一切水波一样摇动着向后滑去。这么一说，之前曾经也有一次，他带我骑马去我想去的地方，说“上次叫你离开藤原家，其实不是开玩笑的，等我把怨灵都打倒了……”
……怨灵……八叶……白龙神子……
我停下脚步。青年在身后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隔着一段距离，那个娇柔的少女嗓音还在叽叽喳喳着，偶尔能听到低沉的男声简短地回应。
她……是叫做高仓花梨吗……
似乎又过了一会儿，我似乎在这一会儿里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有种感觉。
胸膛里响起一个沙哑得难以辨识的声音。
“……我知道了。”
……
不记得走了多久。……身体并没有觉得沉重，反而轻飘飘的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此情此景之下倘若力气用尽说不定会好一些，可是既然如此眼下也就只能这样不停地往前走。
走过火之御子社前的石头甬道，走过被涌出的泉水滋润得湿润而柔软的泥土地，走过人流熙攘的市井，走上天色压下来、仿佛染上一层血洇之色的红土山岗。脚步从脚下弥漫，思绪野草般在脑海中疯长。可我整理不出一个头绪，也不想整理出一个头绪。就这样说不定也很好、说不定本来就应如此。就这么一直往前走……一个人静静地往前走……
……但是。心下微微一叹脚下到底一定，我慢慢转过身。
如果不是这青年我想不出还会有谁，同样如果不是这青年我大概也真的无法转过来对着他的脸。
“——赖忠。”
周围的光线已经暗下来，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一丈外停下了脚步。这样的距离，他的神情分外模糊，大约只能看到落在额发的碎影下那双深蓝色眸子里隐隐约约一点明亮。这点明亮遥遥望着我，他像是有些迟疑。
是胜真拜托你送我回去的吗……想这么问的瞬间，嘴角不自觉就是一翘。明明刚才还不管不顾地当面给了人家难堪，那家伙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跑去拜托法皇派……
——竟然在这个时候才终于有了身为法皇派的自觉。我刷地别开脸，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勉强强重新转过来露出个不太失礼的表情。
“啊，不用担心，我没事，只是想随便走一走。”
“琅姬……殿下。”
赖忠停顿下来，像是又反复斟酌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却只是轻轻说了句：“已经很晚了，如不嫌唐突，请让在下送您回去吧。”
“……谢谢你，赖忠。不过今天已经麻烦你许多了，而且我来到这里也快一年，对这里的道路也还算熟悉……”我不由得住了口。刚刚还把这里当作位于洛东的大丰神社，也就是这个青年由着我的自以为是胡说八道罢了，而且说到麻烦他。
苦笑着向他走近两步施了一礼。
“刚才又被你救了一次，还没有向你道谢。”
“啊，不……”他像是有些猝不及防，脚下下意识地退开半步，“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对我这样的人……”后面的声音像是被压在了喉咙里，赖忠停了一会儿才轻声说：
“您实在不需要每次都这样，赖忠实在承担不起。”
……被帮助了之后道谢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承担不起的。比起源氏武士……眼下的我才是……
那种感觉隐隐又开始疯长了起来，我转过身反复平缓了几次呼吸才开口，尽管已经连自己都听得出来声音里的颤意：
“赖忠才是，不需要这样。我已经一无所有，并不值得你这样尽心尽力……”
“——不是这样的。”方才出现过的灵气波动感从身后传来，像是有很多风声忽地聚集，包裹在当中的这个悦耳声音显得微微的哑。“……绝没有这种事。请您……不要这样说……”
……这青年是法皇派的武士，可他今天起也是八叶。方才他也看到了，只有他看到了。出现在我身上的这股力量。与白龙神子、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的力量。绝不该存在于他一直以来认识的这个和琅身上的力量。
可即便如此，你也能像这样反反复复说着，不是这样的吗……
视野仿佛有些恍惚起来。有个念头在黑暗里悄然生出手脚，爬到耳侧对着我轻声细语。我闭上眼，用力咬住嘴唇。
——这样的话和刚才又有什么区别。我不是想成为这样软弱而卑鄙的人才……才来到平安京……
【纵然那个大夫是对的，幸鹰足堪依靠可以把一切托付，可个人的人生毕竟是个人的人生，他呆在这里总有一个期限。尽量掌握更多信息抓住一切机会了解这个世界，或者全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后来偶尔也想过的，当时如果选择留在他身边的话——
我会——会——
“……琅姬殿下？……殿下！！”
不想听，不要停。眼前的景色疯狂地颠簸着向后涌去。身体仿佛越来越轻，脑海仿佛越来越空。能感到脚下崎岖不平的山路，有水滴落在身上逐渐连缀成线，遥远的雷鸣隐约地盘旋在耳边。
而我仿佛脱离了这个正在狂奔的身体。
那个明明不善言辞、一贯连存在感都刻意隐藏起来似的青年的声音里有着温暖而坚实的东西，抓住它们，也许我还可以以和琅的身份继续存在于这里……一瞬间竟然冒出这样卑鄙念头的自己……
当初不想对幸鹰抱有的，却不知不觉对胜真抱有的……眼下甚至还想继续对赖忠抱有的……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算闭着眼不看捂住耳朵不听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喊着不要去想的，却从未能够真的视而不见——
“……！”
脚下猛地踩空了什么。一口气嗖地抽到胸口。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喊，眼前的一切骤然翻转颠倒——
劈头盖脸的雨水，树枝，土块，接着是迎面而来的崎岖山坡和上面湿滑的石头与腐殖质——
——剧烈的疼痛从各处袭来前，我仿佛见到一个人影，急切地呼喊着什么从高处向我扑过来伸出了手……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凝霜夜下拂罗衣（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