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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靡菲斯特的情人 ...

  •   “所以,你还要我么?”

      过了很久,久到纳弭希丝以为塞缪尔恐怕不会再搭理她了,塞缪尔忽然出声。

      说话的时候塞缪尔伸出一只手,够到空气中的一道光的通路。苍白的手掌薄得像纸,几乎可以透光,脆弱得近乎清纯,佳冶得近乎圣洁。

      然后从那时起纳弭希丝就该知道了:她是永远拿塞缪尔没办法的。

      她曾经摧毁一颗星球。目睹星辰湮灭的刹那,向外放射白炽的光热,高频的带电粒子流。然后是坍缩,毁灭始于内部的冷掉。

      黑洞就是坍缩的恒星。

      她抚摸着赛缪尔的长发,发丝如水,如流动的银河,从她的指缝漏下。这也是一颗冷掉的星星,她有些爱怜地想,一个小黑洞。

      宇宙中的流浪者将黑洞视为最大的危险——冷寂之死,他们说,死于黑洞的同伴仅仅是失踪,因为任何波段的通讯信号都逃不过黑洞的引力,没有遗言,没有遗体,没有遗迹,仿佛没有存在过一般消失了——毕竟有什么办法证明这一颗中子曾经是你呢?

      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逃逸黑洞的引力,任何,连光也不能逃脱,所以纳弭希丝也不能。

      纳弭希丝用手指缠住塞缪尔的一缕发丝,如今她已经体会到这种引力。

      所以她只能叹息了。

      “我算作是在领受魔鬼的爱么?”

      塞缪尔点了点她的额心,冰凉的指尖不紧不慢地向下,滑过她优越的鼻梁,最后落在嘴唇上。

      指腹的触感,不轻不重的力度像一枚沾满红泥的印章。

      “算。”

      他答。

      食指上沾了纳弭希丝的唇脂,塞缪尔用手指慢慢拈开,靡艳渗入肌理,温湿的秾丽在冷的指尖化开。

      苍白的唇瓣微翕,像一朵花,被早春的冰雨浇透了。他把口红抹在嘴唇上。用欲望作妆饰,像尖刺上的月夜,初春的前奏被子弹洞穿,白玫瑰洇出猩红的血。情.色也是悯默无言的冷艳。

      塞缪尔抿过嘴唇,整个人陡然生动起来。金发、雪肤、红唇,极光艳也极狎亵,逼人不敢直视,纳弭希丝的视线飘忽了一下。他似笑非笑地斜睨了纳弭希丝一眼,稠滞的欲念点在睑间的一颗小痣上。

      “别这样。”

      极其清冽的苦艾酒温凉了琥珀的松香,塞缪尔捉摸不定的笑析出几层意味,是揶揄而并非嘲笑,比起温和却更似促狭。纳弭希丝觉得自己有点糟糕。别这样看我。她着实有点恼,伸手盖在塞缪尔的眼睛上。

      塞缪尔眨了下眼睛,密而长的睫毛刮蹭过纳弭希丝的手心,她一时以为自己掌下拢了一片蝶。

      “怎样?”他明知故问。

      塞缪尔轻轻拉下纳弭希丝的手,放在唇边,虔诚地吻了一下。

      “我要得到你。”他柔声说,注视着纳弭希丝的双眼,思索着什么样的溶剂才能萃取出她瞳色的森绿。

      “我以魔鬼的身份,祈求你的怜悯。”

      他亲吻指节的这个场景,与多年前的一帧短暂重合了。

      ……那时塞缪尔还像一个童话故事中批量生产的王子呢。

      纳弭希丝无声一笑,笑意转瞬即逝。

      塞缪尔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旧相片。

      十四岁的少女,晶莹澄澈得仿佛初绽蓓蕾上的,或晨光中蛛网上的第一颗露珠,清湛的绿眼睛隔着年岁向他们投来泠泠幽光。十四岁的纳弭希丝。

      你就这样被困住了吗?她有点想笑,又忽而悲哀了,“……可是我已经不是她了。”

      十四岁生日那天纳弭希丝二次分化了,她的第二性别是alpha。在此之前她发育了一部分女性的第二性征,然后不得不重新向着反方向的第三性征转变,生长是痛苦的,每晚她忍受着小腿和膝盖的间歇性疼痛,抽痛,像是骨髓中有一窝白蚁试图蛀空骨殖,同时一把大功率的电钻正穿凿着她的膝盖。

      但是真正恐怖的绝不是生长痛,而是从第一性别到第二性别的转变——很长时间她不敢直视自己的身体,尤其当它处于中间的过渡状态时尤其如此。畸态,丑陋,卒不忍睹,好像一宗罪恶。

      有许多事情不得不发生变化,她不得不从芭蕾舞剧中不辞而别,因为她父亲在原本的武术基础上给她增加了高负荷的体能训练,何况舞剧中不允许一个比Romeo更加高挑的Juliette。

      然后她把文艺理论和艺术史课程从日程表上划掉,把将油画和水彩删去,令钢琴蒙尘,费心劳神树立起的淑女人设和女神形象被全部推翻,雪肤花貌、尽态极妍的以彼铎刻小姐被全盘否定,再重新填充上格斗,射击,飞行器驾驶,军事理论。

      失衡感源于自我认知的不断推翻和对“我是谁”的无尽追诘,她曾经听从母亲的建议,缩减花在原本感兴趣的物理和机械课程上的时间去练习钢琴,可是等她开始排练芭蕾舞剧的时候,父亲又强硬地要求她成为一个军事天才,要“像一个十字剑的样子”。可是有人在意过纳弭希丝是什么样子吗?有人问过她想要变成什么样子吗?

      以彼铎刻夫人想要一个才貌双全的淑女,十字剑大公想要一个完美无缺的继承人,恩多尼斯迫切需要一个温柔知心的姐姐,塞缪尔渴望的却是一个风华绝代纤尘不染的梦中情人。

      所以她也希望有一点表演的天赋,好让他们幸免于失望。

      但是她更想逃。

      十五岁那年纳弭希丝选择了空军学校,她的父亲同意得很干脆,甚至是欣慰的。再然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出走,她改造了一台废弃的练习机飞上宇宙。

      从更高的纬度去审视,发现那不过只是一个并不美丽的,泯然于众的星球。她站在神的瞭望塔上俯瞰人类,确信这个物种并不高明。

      她在距离地面六万千米的宇宙中,在狭小封闭的飞行仓内一层层脱下防护服,alpha的体格并不害怕辐射,何况已经经过飞行器表面涂层过滤过。

      里面是缀着十字剑家徽的军装,脱掉吧,古往今来有多少显赫一时的姓氏名震宇宙,如今都隐没在时间的长卷中待人钩沉。

      她脱掉了。全部扔掉。漂亮的躯干暴露在茫茫宇宙,笔直的长腿,紧绷的腰线,优雅的手臂,每一块皮肤,每一根线条,每一处肌理……是美丽的,对吧?怀着一种深沉的自我眷注,还有一种奇妙的新鲜感,她仔细地检校自己的身体。

      也包括第二性征和第三性征。她碰了碰它们,不觉得有什么羞耻。她开始习惯它们的存在了,并且从审美的角度为它们找到了全新的意义,强健和柔美如此简单而和谐地在她身上共存。她在自己身上,在人类的躯壳中找到一种超越的美感。

      美学当中没有好坏之分。艺术就是这样,纵是罪恶亦有其光荣。她从审美的角度出发,终于意识到,人生,这个无意义的片段,也总算有点可取之处。

      可是她终究不是原来那个十四岁的少女了。成长毕竟是一张通向永恒死亡的单程车票。穿芭蕾舞鞋的脚可以穿上军靴,清凌凌的横波目可以变成幽绿的深潭,以彼铎刻小姐可以成为十字剑,得到永远与失去同时发生,并且不可逆转。

      “我变啦,”她用一种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哄情人的轻松语调温柔道,露出令人心碎的笑容,“变不回去了……你还要吗?”

      或许是肤色太白,发色太深,下眼睫毛太密,她身上总有一种对比鲜明的割裂感。

      塞缪尔看着她,心脏没有来由没有征兆地跳空了一拍。

      我想要的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极端扭曲的阴晦从银灰色的瞳仁中一掠而过,疯狂的前兆。或者只是光线的玩笑。

      塞缪尔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照片撕掉,撕成一条条,撕得粉碎。哪怕他借着它肖想了无数个日夜。

      这便是答案了。

      王太子殿下的确肆意妄为,从不委屈自己,塞缪尔靠近纳弭希丝,把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如果不是他唇上还染着她的口红,简直有种蜻蜓点水的纯情感。

      “为什么不。”他就贴在她唇畔开口了。

      “我们魔鬼想要的,从来都只是灵魂。”

      “那么从今往后它只属于你。” 纳弭希丝也贴在他唇边说道。

      开口时两人的唇边轻轻地碰在一起,仿佛藉此交换了一段人生,草率允诺了生死。

      塞缪尔吻了她一下,从她身上起开,跪坐着,生疏地在胸前比了一个十字,生平第一次向那位他从来都瞧不起的上帝起誓,金发沐浴在晨光中,天使下凡般不似作伪的圣洁。

      “我很乐意接受你的灵魂。” 他说。

      纳弭希丝噯了一声,觉得既荒唐又可爱,“不要对着上帝发誓。爱是无常在,神是无慈悲。”

      “总不能拿自己起誓。”塞缪尔依然跪在床上,只是抬起眼,自下而上地凝视着纳弭希丝,用心照不宣的眼神。
      ——毕竟我是魔鬼,忘恩负义和谎话连篇。

      “对我发誓,塞缪尔。我是公正和报应。”纳弭希丝站起来,神情中有一种贞洁的,静默的庄严。

      “你会怎样惩罚我?”塞缪尔把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

      纳弭希丝刻意放出一点信息素,弄得塞缪尔颤抖起来。

      心满意足摸了摸塞缪尔的脸,又顺了顺他的金发,纳弭希丝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勾起红唇笑起来。

      “所以你要乖。”

      答非所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靡菲斯特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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