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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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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璟打开卡片,粉色的卡片上印着娟秀的小楷。
“谨择三月二十三日下午六时于绒草酒店,秦阳先生、赵晓雅女士举行订婚仪式,喜酌候教,敬约恕邀”。
是一张请柬。
靳璟觉得有些目眩,连明晃晃的荧光灯此刻在眼前都泛起了团团青黑色的雾气。她靠在门上,使劲地吸着气。
靳璟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登山者,向着阳光正好的山巅进发,却在猝不及防间被山坡滚落的巨石埋葬。
一切始料未及。
她有些颤抖地捏着请柬,请柬的一角已经被捏得起了皱。不久前,请柬上印着名字的那个男人,还是自己打算共度一生的爱侣。而此刻,他与别人的名字就这样堂皇地印在请柬上,讥讽着自己的痴心和无力。
“小璟?你在干啥呢?”卧室里,季繁希的喊声飘了过来。
“就来。”靳璟将请柬随手扔在茶几上,关了灯。
“全力以赴,勇攀高峰!心中有梦,共创辉煌!”清晨,嘹亮的口号声响彻整个楼层,一众身着职业装的男女老少列队整齐,神采飞扬地齐声高喊。
不远处的运营部却鸦雀无声。夏经理坐在高脚椅上,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时不时抿过耷拉到额前的头发,一言不发。
靳璟和其他几个职员都坐在一侧,战战兢兢地盯着脸色发青的经理,做着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准备。
“圆圆,”经理抬了下眼,“只有圆圆本月的KPI排进了全省前十,第六名,继续努力。”圆圆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可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小路,第十一名,”经理的口气凝重起来,“发现操作失误之后,努力补救,总算还没有太难看。”
“事先我们说好了,谁得了倒数前三名,就要罚款。”经理挺起了身子,“靳璟,下午下班前,把罚款交上来。”
靳璟坐在角落里,低着头,没敢看经理的脸,但她知道,其他同事精亮的目光已经齐刷刷的盯着自己。
“我会努力的,继续改进工作……”
“我都听腻了!”经理勃然大怒,“你瞅瞅你的同事,再瞅瞅你自己!学历最高,干活最差,一开始我对你多期待,现在就有多失望!”
“还拖累了整个部门呢。”圆圆斜睨了靳璟一眼,小声嘟哝着。
“你今天,别在我眼前晃了,去跟行政部到绒草广场做宣传吧。”靳璟听了这话,有如大赦一般,赶紧站起了身。
“还有,我郑重地告诉你,”经理看着她满是恐惧的脸,“下个月KPI还是这样的排名,你就不要来上班了。”
靳璟和行政部的同事坐在车上时,才慢慢回过味来,自己去的方向,正是自己最不愿去的地方,但是在疾驰的车中,已经没办法下车了。
绒草广场,已经有几家公司支起了摊位。今天的天色并不晴朗,流云将阳光挡了个严实,而春风也并不温柔,将摊位上的宣传手册吹得七零八落。
靳璟缩着肩膀,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个石头,压在桌上的宣传册上。“靳璟,我们要发放的纪念品在绒草酒店前台存着,你去拿过来。”靳璟听了,愣在原地,没有动。“你听见了没?”同事的声音又大了些。
摊位上围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没有人再理会靳璟。“靳璟,快去啊!”有人探头喊了一句,靳璟只好慢慢往酒店走去。
绒草酒店,欧式风尚的装潢殷实典雅,地面上铺着能映出倒影的地砖,满目都是奢华堂皇。靳璟小心地迈着步子,生怕滑倒在光亮可鉴的地砖上。
前台没有人。靳璟四下张望,不经意的一瞥,东边的偏厅前花团锦簇,与冷清辉煌的大厅有些格格不入。她的心一下就沉了下来。
她立在原地,渐渐的脚有些发酸。正不知所措时,她的电话响了起来。“靳璟,纪念品拿到没有,人都在摊子前等着呢。”
“前台没人……”
“那就找找啊!”那边有些急,挂了电话。
靳璟一时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忽地,她眼前一亮,见着个女招待,于是赶紧上前说明来意。“我知道了,纪念品经理拿着呢,她在偏厅帮忙,我带你过去吧。”女招待说着,便微笑着为靳璟引路。
靳璟只得随着她,往偏厅而去。
偏厅门前,摆满了百合和鸢尾,散发着阵阵香气。门口还摆放着花篮,绶带上写着“秦阳 赵晓雅百年好合”。靳璟只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低着头跟着女招待走进了偏厅。
偏厅中,到处是热烈似火的红玫瑰,大厅的一角,钢琴演奏和提琴手组成了小型室内乐队,陶醉地演奏着“如歌的行板”。大厅中人不多,来往的人们都穿着礼服,面含笑意,端着葡萄酒杯轻声聊天。
靳璟的目光不由地四处望着,目光游离间,她突然定住了。
香槟塔后面,秦阳和他身旁穿着淡色晚礼服的女子一起,手执香槟,将瓶中的琼浆玉液倒在塔尖的香槟杯中,顿时,清澈的气泡酒液顺着塔尖往下流,涓涓如溪,香气四溢。
衣香鬓影间,他的眉眼温柔如玉,全然没了平时的冷峻平淡。曾经在黑夜中鬼魅般的女人,此刻也褪了戾气,娇俏依人。
看着那两个人亲昵相依,竟真如璧人一般,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可能把他们分开了。
靳璟有些失神,只见香槟塔已经溢出美酒,恰逢演奏终了,秦阳和赵晓雅在家人和宾客的祝福与掌声中相拥而吻。暖色的灯光洒在二人的头顶,将他们笼罩在灿烂之中,宛如仙境。
一片喜气中,当然没人注意到她。
靳璟捂住发酸的鼻子,转过身,随着大堂经理走出偏厅。滴滴泪珠还是没有忍住,掉落下来,砸在手指上,热热的。
傍晚时分,靳璟和众人才收了摊。告别了同事,她无暇仰望天边流苏夕云和胭色的晚霞,悠悠逛逛地往回走。
路边的大型超市前放着促销的广告,四面八方的人下了班,络绎不绝地走进超市。靳璟随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进了去,推着购物车,尽量不去看三三两两一起亲昵购物的情侣。
拎着两大袋东西,靳璟打开了家门。
季繁希还没有回来。好几天了,靳璟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她开始麻利地洗菜、切菜,将食材下锅。
西蓝花炒大虾、红烧肉炖土豆,末了,靳璟将一锅乳鸽红枣汤端到了桌上。她坐在餐桌旁,木然地看着这些菜。似乎……没错,都是那个人喜欢的。靳璟低下头,使劲地揉了揉脸——那个人给自己留下的印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失不见,随风而去。
靳璟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过手机,是季繁希的微信:小璟,我临时加班要到很晚,不用等我了。
她突然感到一股熟悉的烦躁袭上心头。是的,空荡荡的公寓,又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
她拿了几个盘子,将饭菜扣好,自己也失了大半胃口。靳璟忽然想到了什么,径自起了身出门。
裴英秀坐在家中的电脑前,颓萎地盯着文档上的几个熟悉的字:“退役报告”。
在基本信息栏中,裴英秀慢吞吞地敲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目光一转,又落到了“运动员申明”那两行字上:本人决定退役,不再参加任何由国际体育组织、全国或省级单位单项协会主办的比赛,请不再将我列入反兴奋剂中心的兴奋剂检查计划中。
这两行字,无论什么时候再看,裴英秀总觉得刺眼,心跳加速,连呼吸也跟着不顺畅起来。他终于没再写下去,刚关了电脑,就听到了客厅传来敲门声。
靳璟站在门外。
“靳璟?”裴英秀有些意外,“有事吗?”
“额……”靳璟竟一时忘了怎么说。
“进来吧。”裴英秀微微一笑,让了让身子。
靳璟只得进来。她略微扫了眼这个单身汉家中的陈设。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家具,灰色的墙纸,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和他平素暖暖的笑格格不入。墙上没有过多的装饰,落地窗旁的墙角,悬着一把插着剑鞘的长剑,若隐若现的半藏在窗帘一侧。
“请坐,”裴英秀对突然到访的客人有些无措,“我去倒水。”靳璟那句“不用麻烦了”还没说出口,裴英秀就一溜烟地进了厨房。
她坐在奶白色的沙发上,见着沙发一侧还搭着他的黑色运动衫。一旁的矮柜上摆着一个相框,靳璟凑过去看了看,照片里的人正是裴英秀,看年纪不过二十上下,青涩俊朗,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襟比赛服,手持长剑,跃身而起,英姿飒爽。应该是比赛时的抓拍掠影。
靳璟又坐回沙发,觉得有些累了,索性靠在沙发背上。满屋中并没有单身男子家中常有的所谓“男性荷尔蒙”味道,反而整个客厅有一股极淡的青草味。靳璟正在脑中搜索是哪一款香水,就见裴英秀端了两杯水过来。
“抱歉,我这里没什么饮料,只有白水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没事没事。我也不怎么喝饮料的。”靳璟拿过水杯喝了一口。
“那个……”靳璟讪笑了下,开口道:“繁希不在家……”见英秀那双清亮的眼睛如常,她抬起头,“她刚才给我发了微信不回来,我饭都做好了……如果你没吃饭的话,能到我家一起吃个便饭吗?”她快速地说完,准备迎接冷场的尴尬。
“好啊。”裴英秀的眼睛弯了弯。
公寓中,二人相对而坐,餐桌上满是美食。“快吃吧,一会儿要凉了。”
裴英秀动了筷子,果然,比自己胡乱对付的饭菜好多了,他有些紧张局促,过了片刻,才说了句:“你手艺真好。”
靳璟动了下嘴角:“都是家常菜而已。”
“对了,”靳璟眼中一亮,赶紧起身,等她从厨房回来,手中多了两支葡萄酒杯和一瓶红葡萄酒。
“麻烦帮我开下。”靳璟递给裴英秀一把开瓶器。
裴英秀旁的不懂,只看到酒精度写着十五度,有些犹疑地问:“你确定要喝吗?”
“为什么不呢?”
裴英秀打开了酒。靳璟接了过去,给二人的杯中倒了一些:“这是Amarone,少喝点没事的。”
“来,cheers!”靳璟端起酒杯,和裴英秀碰了一下。裴英秀见她笑了,而脸上却没有喜色,只得随着她,抿了一小口。
“今天这顿饭,也算是我谢谢你。”
“谢什么?”
“那天在马路边,把我送回来。”
“只是凑巧而已,谈不上什么谢,你太客气了。”裴英秀的星眸正对着靳璟略显僵硬的脸,“只是以后别借酒浇愁了,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靳璟低着头吃菜。
“靳璟,”裴英秀看着她,“其实,没有人可以说,除了那一个人,就不可以再爱了。”
“你会好好生活,做自己喜欢的事,吃自己喜欢的美食,你的生活会越来越充实丰富。然后,你会遇到另一个喜欢的人,也会遇到更爱你的人。你们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过上更好的生活。”裴英秀看着那张苍白的脸,有些难过,心中也有些抑制不住莫名而至的震荡,还是接着说:“那时候你就会发现,曾经为一个离开你的人,一个让你伤心难过的人,并不值得为他挂怀。而你那些流过的泪,不是让你把他抢回来,而是让你难过之后好好爱自己,好好享受生活。”
在靳璟的印象里,头一次听他说了这么多话,靳璟愣了一刻,喝了口酒:“你爱过么?”
“还没有,不过……”裴英秀顿了下,有些出神,“靳璟,失恋不是世界末日,你还能重新开始,还有机会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当然,也许吧,人人都有机会,你也一样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啊。”靳璟目光迷离,随口说了一句。
“我……”裴英秀单手托着腮,声音低沉:“其实你刚才来找我的时候,我在写退役报告。”
“你不是开着网咖么?”靳璟有些纳闷,坐直了身子,“你竟然还在役?”靳璟被勾起了好奇,“你是套路选手吗?”
“是。武术套路。可是到现在,退役报告还是没交上去。”裴英秀自嘲的笑了笑。
“为什么?”
“也许是,放不下,不甘心,舍不得……可能都有吧。”他微微叹了口气,拿过酒杯,仰头喝了一口。
“你还年轻呢。”靳璟眨了眨眼睛,“我不会运动,但我也懂一些——杨威28岁还拿了奥运冠军,普鲁申科31岁还参加奥运会呢。你既然放不下,说明你对自己还是有自信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机会?”
裴英秀心中一动,嘴角翘了翘,话音柔了些:“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话的人。周围的朋友,大都劝我赶紧结束,好好做现在的事。”
“来日方长,可运动生涯短暂,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我倒觉得,再努力一次,如果还是不行,才算没有遗憾了。对吗?”她淡淡扫了他一眼,拿着酒杯喝了一口。
“也许吧。”裴英秀露出了明朗的笑。
“只有努力做了,才能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自己的人生原本有多精彩。人生最大的憾事就是老了之后,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恨自己年轻时为什么不再勇敢一点。”她说完,眼眸一转,映着灯火,掠过一波泪光。
裴英秀低着头,有些发怔,而心里,渐渐有一团热热的气息升了起来,他也分不清是酒精的缘故,还是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种话了。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他微怔,只说出了这句简单的话。
“不用谢,”靳璟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管以后怎么样,你至少还精彩过。”靳璟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大口吃菜。裴英秀一时语噎,也只能默然。
饭菜吃了七七八八,裴英秀临走,见靳璟仍是木木的,有些不安:“别去想让你伤心的人了,好好睡一觉,好吗?”
靳璟勉强笑笑:“知道了,谢谢你。”
出了门,听到身后的门轻轻地关上,裴英秀脑海中还是强作欢颜、神情戚戚的靳璟。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当初在医院、在“猎狐部落”中那个沉着安静的女孩了。
英秀在门外站了片刻,没察觉有什么异样,周遭都安静下来,他随即开了门,回到自己家中。
屋子又恢复了空荡荡的本来面目。靳璟荡进了自己的房间,只觉得方才裴英秀说的那些掷地有声的慰藉话语,此刻在脑海中已经化作尘土,风一吹,消散无形。靳璟觉得,哀伤顺着血液流进心脏,再游走于四肢百骸,最后深达骨髓,再也排解不出。
既然秦阳忘了,那就让自己记住吧。刻骨铭心的感情若是没了记忆,该是件多么悲伤无助的事情。
不知怎的,靳璟打开行李箱,找出个笔记本,抽出里面夹着的东西——是一些旧照片。
他们大学时一起在开学季摆摊做小买卖,秦阳笑得灿烂,靳璟在他身侧还拿着个暖瓶摆pose搞怪。
草坪上,穿着学士服的秦阳吐着舌头,背上背着同样穿着学士服的靳璟,靳璟手中拿着两个学士帽,笑得眼睛弯如新月。
还有他们毕业后第一次去旅行,在热带海滩的棕榈树下,手拉手望着燃烧的夕阳。
……
昔年的照片被一张张的抽出,又一张张的摆在靳璟的床上。
靳璟望着满床花花绿绿的照片,嘴角勾出了苦笑,果然,一切的一切,都终将成为尘封的记忆,只埋藏在她一个人的心底。
她拿着没喝完的Amarone,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着床上铺着的照片,索性斜靠在床边,一边流泪,一边喝着强劲浓郁又带着丝丝甜美气息的葡萄酒。
靳璟不经意望了眼满是瓶瓶罐罐的梳妆桌,便起身迈了几步,又想到了什么,在抽屉里胡乱翻着,翻出了一个藏蓝丝绒小盒,打开,是那串让自己感到愤恨的珍珠手链。和那个女人的,一模一样。
靳璟头有些晕,酒劲涌了上来,心中的憋闷委屈一并散出,她拿过那串手链,用力地摔了出去。
手串没有粉身碎骨,只是在迷蒙朦胧中,珍珠的光泽黯淡,像极了死气沉沉的鱼目。靳璟的嘴唇抖了抖,放声大哭起来。
这些天,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默默流泪,隐忍、沉着、卑微,努力让自己冷静,拼命给自己打气,努力争取最后的可能,但换回来的却只有绝望。
一切都不值得。
在E城这个远离故园的城市,立足未稳,原先追随而来的希望,却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理想和目标,面包与爱情,已经失去的,将要失去的。
靳璟抬起头,镜中的自己,看起来好陌生。
她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气。
靳璟恍恍惚惚地扶着床站了起来,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往卫生间晃晃悠悠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