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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期一会 ...

  •   她不是秀外慧中的官家小姐,也没有妙语解花的聪颖,她只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江湖女子,侥幸挣得二三名声,江湖人称之明澈刀纪莜。
      纪莜遇见张良的时候,正是博浪沙刺秦后的第二天。那时公子负伤蓬头露面,一柄银剑被血染成锈色,狼狈的不能再狼狈;而彼时纪莜红衣怒马,一阙弯刀澄澈潋滟,潇洒的不能再潇洒。
      他们当然不会错过,因为纪莜本就是听说张良刺秦的消息才赶来相助。此等忠君爱国之士,便是纪莜一介江湖莽客,也极为钦佩。
      “请先生上马。”纪莜不惧张良警惕之色,更不避男女之别,附耳轻声道:“小女明澈刀纪莜,那位由沧海君所荐,随先生刺秦的力士,是我师兄,先生行踪乃师兄相告。”
      张良的确听力士提及师妹纪莜,目及纪莜弯刀所配玉饰,心下明了纪莜身份,便也不在犹疑,上马离去。
      行到一处僻静之地,纪莜驻足,跪拜道:“纪莜惭愧,因脚程所累未能及时相助先生刺秦,万幸在此相遇,不负师兄所托。”
      “姑娘言重了。”张良侧身避过,皱眉叹道:“你师兄他,良十分愧疚。”
      明澈刀上的玉饰微晃,纪莜涩声道:“先生无须多想,师兄必定不悔,先生所做乃是为天下百姓,只恨嬴政命硬,生生躲过一劫。为今之计,还请先生想想怎样避过天下大索,至于他事,日后图之。”
      张良警醒,沉吟道:“先前我已遣散多数家仆,也备下后路,欲往下邳一带隐匿,只是博浪沙距下邳较远,虽说我事先安排有人接应,可嬴政大索之令尚在,如今不是和他们接应的好时机。”
      纪莜暗忖,这倒是个难事,她自然是要护送张良至下邳方可放心离开,只是路途遥远,怎么才能不引人怀疑。
      接过纪莜递来的伤药汗巾,张良裹好伤又净过面,纪莜楞楞地看着眼前这张让人惊艳的脸,本以为张良先生一身气度足矣让人仰望,谁料容颜也让女子自愧弗如,既然如此……
      “先生莫怪,纪莜有一计。”纪莜瞅着张良脸色,心里一横道:“先生面若好女,不如……不如扮作女子随我同行,想来嬴政以为那刺客必是男子,如何也怀疑不到女人身上,此行下邳可托我江湖朋友相助。先生放心,我只说携妹投亲,不会泄露半句。”
      张良思忖几番,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办法。

      城门口的守将这几日异常严谨,是个男的都要盘问一二,见着马车便要搜查干净,连运材草都牛车也得翻上一翻,生怕刺杀皇帝的刺客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
      守将被正午的太阳晒的头晕眼花,迷蒙间似乎看到两位仙子联袂而来,红衣的艳丽,白衣的清雅,就连跟在后面踱步的精瘦棕马都泛着一丝仙气。是以二人入城,只引得路人多看几眼,并未叫人生疑询问。
      纪莜入客栈要了间上房,只嘱咐张良休息,自己出门去见江湖朋友,不多时一位医师自称受纪姑娘嘱咐前来看诊,张良才知纪莜是见自己身体虚弱力有不迨,特意请来医师诊治,一时感慨万端。
      等到张良用过药,纪莜才从外间回来,轻笑道:“看着气色好转,也不知是用对了药还是休息得当。”她回头对门外的人说:“我家小妹可是好人家的姑娘,你暂且避一避,等送小妹归家,我再寻你吃酒来。”
      门外那人应了声,道:“纪姑娘一言九鼎,我在门外守着,也免得外人冲撞里面那位小姐。”
      听出纪莜有心让自己配合演一出戏,张良柔声问道:“阿姊,外面那位是你朋友?不如叫他进来,免得失了礼数。”
      “我可不懂什么礼数,那家伙待着就是,量他也不敢硬闯。”纪莜憋着笑强说道:“今夜在此歇息,明日一早我们启程,我去问问他备好行囊没。”
      等纪莜出了门,二人说话声音渐远,张良立刻掩好门窗,到入夜时分,在床榻上做出有人休息的样子,把剑藏在袖中悄悄出门。到了白日约定的地方,便见纪莜手持如豆灯火引路,弯弯绕绕地从一户人家后院暗室走进地道,至此时纪莜才松了口气,解释道:“此城易进难出,偏又是去往下邳的近程,嬴政大索愈急,我总怕待久生变,和朋友会首时想到此地可通城外。你今日听到那人是城里富商家公子,我曾救过他一命,因缘巧合下知道这条暗道,只盼他今夜未起疑,明日便是发觉不对,他也只当我不愿饮酒跑了。”
      张良甚是惭愧,这一路仰仗纪莜良多,他自己先前布下的暗棋多因纪莜已将万事安排妥当没有联系,相处愈久,愈发觉纪莜胆大心细又恣意潇洒,身上是其他女子比不了的意气,他自幼见惯公主名女,如今见了纪莜,反倒欣喜非常。
      几日后,嬴政大索天下之令取消,而张良二人也临近下邳。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处已是下邳地界,纪莜便告辞了。”纪莜嬉笑道:“多日来对先生冒犯之处,还望先生莫要计较。不知他日纪莜途经下邳,可否叨扰一二?”
      张良自无不可,数日来纪莜对他倾囊相助,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可惜纪莜生性洒脱,道谢的话出口反倒生分了。
      “承蒙不弃,你我可定下一期一会之约,明年今日,我在下邳圯桥迎你。”张良突然想到这个提议,出了口却觉不妥,纪莜一介江湖客,这约定岂不是束缚了她。
      纪莜却是眼神一亮,喜道:“先生相邀,纪莜岂敢不从,一期一会,绝不食言。”

      此后十年,张良隐居下邳研读天书,渐起任侠美名,纪莜也遵守一期一会之约,不管行到六国那处地界,到了约定那日,必回下邳圯桥。
      二人相交已久,有些感情只差说破,可惜张良一心家国黎民暂无情爱之思,纪莜也不愿先生被私情所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后来大泽乡起义,陈胜称王,天下动荡,昔年五国遗民早生反骨,闻及景驹称王,张良带领门下青年百余人前往留地,至此,长达十年的隐居结束。
      临走前两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纪莜突然出现,一见张良就笑道:“我猜先生要走了,果然。”
      “你懂我。”张良也笑道:“我还想此别之后,你我之约如何践行。纪姑娘知我行踪容易,只是军营重地怕不能轻易进入,特送予信物以表身份,日后姑娘寻我也算方便。”
      “你又怎知我会去?”瞥见张良诧异的神情,纪莜不由一叹:“好吧,我自然要去的。先生身体素来不好,军中条件艰苦,想来容不得先生休养生息,纪莜特意请医师配下补药,不适时服下即可。便是为了给先生送药,纪莜也得多番叨扰。”
      张良一时动容,又知纪莜不愿听什么道谢答报的话,只得将此情意记在心里。忽而又听纪莜询问:“先生以为,待到海晏河清之日,还需多久?”
      张良沉吟,不知如何回答,而纪莜只是悠悠一叹,一句“总不至再过十年”随着风声沉寂,该听的人却没有听到。
      天下大势所趋,张良遇见不少有志之士,最谈得来的当属刘邦,可最倾心相待的却是韩王成。他乃相国之子,以韩臣自居,复国的使命刻在骨血里,可惜君王力有不逮,只得另取他径以图相送之功。以韩臣之身入汉营以来,张良行谋臣之实,行军打仗,运筹谋算,虽耗费心力,却也学以致用,不负壮志。
      但是,当纪莜突然抱着一个两岁男孩出现时,张良不可置信,自问没有询问的立场,他凭什么让纪莜等这么多年,只是成亲这等大事,竟也不告诉一声。
      之后半年,纪莜从朋友那儿得知张良成亲,连夜赶到张良家中,却只在门外徘徊不前,她自命潇洒不羁,如今也不得不埋怨,如果她早些开口表明心迹,是不是可以求得个举案齐眉?
      多说无益,她自问做不出打扰张良夫妻感情的事,又恨生而为女,不能以兄弟身份助他成就所愿,渺渺江湖十余载,除一挚友张良,好在还有一弟子相伴。
      想起徒弟纪昭,纪莜才抓住一丝慰藉,也许苍天早知她与张良有缘无分,才把那个两岁多的孩子送到她身边吧,同是孤苦无依之人,他们相互照应也好。
      纪莜没有进去,只找来下人送上贺礼,给张良捎了句话:芝兰茂千载,琴瑟和百年。
      她从前以为情爱不过口舌之欲,后来认了真,才知晓何谓言不由衷,何谓爱而不得。
      等到第二日,张良从家仆口里听得这句话,业已时过境迁。

      下一年约定之日,恰逢刘邦进军关中之时,纪莜忙于照看纪昭稍迟,后来听项伯传信说要劝说张良,这才连日赶来。
      项伯是被纪莜带进汉营的,如果早知项伯为何而来,纪莜才不会引路,她知道张良绝不会贪生离开,想要她开口相劝,项伯的算盘自然打错了。
      果然,张良听了项伯的话,非但没有离开,反而为刘项两家促成联姻,并定下明日赴宴之行,之后张良在帐中与刘邦商议宴会情形,纪莜送项伯出营,沉吟良久郑重道:“明日之宴,还望项伯多多照应先生,纪莜先行谢过。”
      项伯苦笑道:“便是纪姑娘不说,我也会做,只是我军中谋士范增对子房忌讳颇深,恐生变故。”
      “那韩成在项王军中,岂非……”
      “纪姑娘知道便可,你与子房交情较深,还得提点一二。”
      “你我都明白的事,先生岂会不知?”纪莜涩声苦笑,只道:“若有不测,还望相告。”
      鸿门宴中的险情交锋是后来项伯告诉纪莜的,那日纪莜只远远缀在刘邦一行之后,待到目送张良回营方安心离开,却未曾露面。
      不放心归不放心,纪莜却知道二人该断的干干净净,她若还和以往一样,只怕会扰打搅张良夫妻情感,得不偿失。
      一日,项伯传信,韩成被困彭城,张良不日将至。
      思及张良辞别刘邦火烧栈道一事,纪莜情知事态紧急,立刻带着纪昭来到彭城,以项伯亲眷的身份借住,等了多日,才等到张良前来。
      这次她来得早,却还是只能帮张良离开,送他去汉营。
      范增对张良忌讳已久,项羽也因刘邦一事对张良不满,若非张良话术高湛劝得项羽放下戒心,恐要九死一生。只是没想到,最后韩成血溅青锋,致使张良归汉。
      此行路上,纪莜也问过张良恨否悔否,昔年执念一朝成空,他又当何去何从。
      张良望着天边孤云,风吹散乱,风驻则聚,岂非天下大势,有合有分,战乱生则分,战乱消则合。
      心中一时澄澈,张良笑答:“六国不可复辟,良只愿烟霁风清,万民长安,至于这万里河山谁做帝王,只要他勤政爱民,又有何区别?”
      “先生高谈,纪莜受教了。”纪莜不知张良怎么突然放下心中执念,但真心为他高兴,也为六国百姓心怀感激。
      张良一时想起:“先前内子产下一子,我为他取名不疑,你我既然有缘无分,不如叫两个孩子结为异性兄弟,一朝一野,也好相互照应?”
      纪昭瞪大眼睛,拽着纪莜的头发笑着:“弟弟,昭儿要弟弟。”
      “不疑还不会说话,也不知这次回去,他能不能叫我一声爹爹。”张良含笑逗弄纪昭,不禁想起家中幼子。
      纪莜侧目不看张良温润笑颜,只盯着纪昭,压下心中苦涩强笑:“昭儿既然喜欢,纪莜自然同意。”
      他们倒没想到,孝文帝五年,不疑犯不敬之罪,捐家财化险,还多亏纪昭相助,后来不疑无心仕途,跟着纪昭闯荡江湖去了。

      张良最后一次见到明澈刀,是寻仙问道的第三个年头,那之前纪莜仍守一期一会之约,每年相见大多赠些稀罕物什,说些江湖闲话,这次纪昭带来的却是讣告。
      记忆里红衣明艳不可方物,流年外伊人早已作古。
      纪昭本来想告诉张良,自己只是师父收养的孩子,最终却没开口。师父不愿徒增烦忧,更满足做个推心置腹的友人,纪昭便是埋怨也无理由。更何况张良不知,纪莜无言。
      年少相逢一场,相知相伴一生,奈何缘浅,终究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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