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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桃花依旧笑春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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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垂暮,湖面上的粼粼波光映入松华亭,轻纱飘动,细碎的光线照在按在琴弦的手指上。
琴音悠然而至,荆月顺着她们视线看向湖岸。
柳树林荫下,今早出门的主仆三人悠然而行,林霞掩映,风采轩昂。
江东出美人,却难能得如此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早出晚归,当真奇怪。
她摁住琴弦,淡淡道:“今日课业到此,明日习谱……”
姑娘们的目光尽数定在对岸,荆月莫可奈何,收起琴谱,转身离去。
瞥见先生无奈的背影,顾若思起身追上前去:“荆先生,请留步。”
好在荆月步履缓缓,顾若思停在她身前,委身行礼,随即将久藏于袖中的邀贴递过去:“荆先生,五日后是乞巧,江东乞巧节,夜间有游行灯会,我与妹妹们在西子湖包下一座画舫,先生能否赏脸前来泛舟观灯?”
荆先生给她们上了三月的课,除去课业,鲜少多话,甚是冷淡疏离。
也不知她会不会答应。
顾若思暗暗咬唇,早知就不答应二兄帮他送请帖。
自她成为荆月,节日于她而言,再无意义。
“先生?”顾若思试探地喊了一声,心中已经做好她拒接的准备。
荆月浅笑,正欲婉拒,顾若灵提着裙摆小步跑来,眉色甚是欢喜:“二姐姐,三姐姐方才说,她乞巧节要约璋表兄出去。”
顾若思一向不喜这个事事都要压她一头的三妹,道:“璋表兄只在家中借住几日,她倒好,还要去叨扰表兄。”
顾若灵委屈地瘪瘪小嘴,戳着手指,犹豫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二姐姐,我也想与表兄出去玩。”
顾若思朝倒戈的亲妹妹哼了一声。
她们二房嫡系就两个女儿,爹爹宠妾灭妻,娘亲平素最不喜欢便是如姨娘与她两个儿子,不许她们与大房、三房的庶妹交往,她的妹妹偏生就喜欢触娘亲的忌讳。
“表兄答不答应还不一定,你别想了。”
顾若灵仰头狡黠地笑笑:“兄长应下了。”
又被顾若姝将了一军,顾若思颦眉,不禁握紧请帖。
荆月适时出声:“二小姐,五日后游湖,我可否带上小妹,她一人在家,我恐难安心。”
顾若思展眉,眉色浮起一抹意外之喜,荆先生竟答应了。
“可以,荆先生与令妹能来,也能多热闹几分,”顾若思将请帖递与她,笑道,“我们这些后辈爱热闹的性子尽随了老祖宗,先生不要见怪。”
荆月莞尔,颔首道谢,将请帖夹在书册中,告辞离去。
顾若思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窈窕丽影,少年老成地叹道:“有个这样的嫂嫂也不错。”
顾若灵歪头看了两眼,随即摇摇脑袋:“我不要先生当我嫂嫂,先生不说话。”
顾若思正儿八经地纠正妹妹的措辞:“先生娴静,那像你这般吵闹。”
顾若灵撅嘴,荆先生明明比她们大不了多少,却死气横秋的,她就是不喜欢。
得知荆月受邀去泛舟游湖,撷芳眉心深皱,十年前,她们差些死在水中,那一夜恐怕是此生最难捱最惊魂的夜晚。
撷芳终究不放心。
她们海捕文书仍在,人多眼杂,万一落水露出真容,岂不惹人探究?
“姑娘,你真的要去?”
荆月笑道:“有绣绣陪我,芳姨放心,掉进湖中,我也会泅水。”
这天天气甚好,夕阳西下,余霞填满了小池塘,苏绣坐在池边的磨刀石上,投喂锦鲤。
“有我在,不会叫月姐姐掉下水去。”她回过头,笑嘻嘻道:“要是有人看见,我就,”她朝自己脖子比划一下,撷芳无奈,当初公主殿下救下她时,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一身高强本领。
若非她一人端了一个土匪窝,她们何至于离开沧州,客居江东。
不过,她这一身武功,也是她们强大的后盾,至少她们无须再害怕夜间忽然响起的敲门声。
心怜荆月十年如一日的枯寂,撷芳嘱咐她们勿要贪玩,早日回来。
荆月笑盈盈的应下,牵着苏绣往怡翠坊走去。
往日冷清的街巷挂上了金黄的灯笼,照得冰冷的青石板添上了一丝暖意。
街巷两侧不时有孩童举着糖人儿来回追赶,甚是热闹。
荆月轻巧地避开他们,以免冲撞,惹了他们兴致。
久远的记忆忽然跃现。
洛京城乞巧节时,宫城外的笑声透进宫墙,她爬上城门宫墙。
高墙之下,万家灯火,欢声笑语,她便偷偷放一盏孔明灯,看着那盏孔明灯飘远,渐渐化作一盏小灯,融入万家灯火之中,仿佛她也在里面。
后来,司马湛来到皇宫,她也不去城门上放灯,去找司马湛玩闹。
司马湛无趣极了,逗一逗便会脸红。
她就喜欢逗他。
得了果糖、鲜花,她便将糖放在他荷包里,花插他发髻上。
那时,大概也如这些孩童一样,无忧无虑。
此刻,街上张灯结彩,游人如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果香甜味,晚霞欲沉。
美景良辰,故人不在,故情亦逝。
顾若思的侍女采碧候在湖岸的大樟树下,看见携妹前来的荆先生,笑了笑,上前行礼:“荆先生,这边请。”
荆月看着岸边停泊的五彩画舫,目光透过画舫阑干的莲花纹飘纱,在空荡荡的船舱中缓缓扫视一遍,上船的脚步轻顿,淡笑道:“我以为会迟到,今日倒来早了。”
采碧歉道:“我家小姐已在路上,我等在此置备瓜果蜜饯,夜间有风,荆先生与荆小姐不如进去等我家小姐吧。”
荆月微一颔首,面色如常,提裙缓步上船,一举一动透出无形气势,一旁的采碧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举起双手虚虚托住她的手。
荆月莞尔,轻道一声:“多谢。”
采碧讪讪点头,落在掌心的手纤柔细腻,犹如上好羊脂玉,只是擦过掌心的指尖略有薄茧,挠得人心痒痒。
采碧恍恍惚惚,荆先生好像是云端上的人一样,琢磨不透,高不可攀。
一旁的苏绣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船上的瓜果可以吃吗?”
采碧回神,定定思绪,点头道:“正是二小姐为先生小姐准备的。”
那就是能吃咯。
她开开心心朝采碧挥挥手,身法轻快,跟上画舫。
采碧见她们上去,朝船尾的船家颔首致意。
二小姐已经吩咐过他,接下来,他知道该如何做。
靠坐在阑干旁的荆月视线自侍女面上掠过,看向湖面泛起的涟漪。
采碧上船,须臾,船尾响起船桨声,轻而缓。
暑气未消,湖边不少百姓乘风纳凉,湖边上停着各色华丽画舫,景象祥和。
荆月柔声开口:“若你家小姐还有些时候,倒可以随意转转。”
此话简直是瞌睡时送来了枕头,采碧欣喜道:“那便随处转转,现在湖上船少,再过半个时辰,想转也难得这般顺利了。”
荆月轻“嗯”一声,下一瞬船桨划破水面,画舫缓缓破水而行。
采碧暗暗松一口,只要把荆先生送去断桥,小姐吩咐的事,她便算完成了。
她坐在船头,无所事事左看右看,耳边除去船桨声,还有一丝轻微的抚水声。
循声看去,荆先生靠着阑干,云髻上流苏垂在她耳边细碎的乌发上,时明时暗。
女子略垂眼帘,半截皓腕没在水中,溶溶曳曳,旖旎生辉。
难怪二公子喜欢荆先生,连她看见荆先生都有些移不开眼。
断桥的余影缓缓映上画舫,采碧猛然回神,扭头望向断桥。
二公子正等着她把人送过去呢。
画舫缓缓停下,看见断桥倒影上那抹修长白影,荆月眸色微动,慢慢抬起头。
“我当是哪家姑娘,”断桥上顾怀远笑微微地拱手作揖,“荆先生好。”
放下手袖,遮住手腕,荆月正身颔首,清声道:“见过两位公子。”
话间,视线从他身边的白衣男子身上飘然掠过,眸色波澜不惊。
顾怀川原本想在此表面心意,将袖中准备已久的礼物送于她,却未想到兄长会带闻世子来断桥。
他只能随兄长拱手作揖,寒暄问好。
顾怀远瞥了眼无奈的二弟,笑着给船上桥上互不相识的两人介绍彼此。
两人性情冷淡,颔首致意后,便无二话。
顾怀远望向湖岸,暮色已深,岸边灯火辉煌,熙熙攘攘。
他执扇点了点断桥桥头,笑吟吟道:“待会人一多,我们可别想下去,琛之,走吧。”
乞巧佳节,顾怀川为此准备良多,如此一走,便再无机会,将涌上心口的话宣之于口。
他垂眼看向静坐于画舫中的青衣女子,百般踟躇萦绕于心。
终是不甘,他过身道:“美景如画,就此顿足,岂非可惜?——璋表兄,你觉得如何?”
顾怀远失笑,他的好二弟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收扇,回身看了眼跃跃欲试的顾怀川:“不若,我们也赁一艘画舫,游湖听曲?”
此正中顾怀川下怀。
他欣然点头,兄弟两人看向超然物外的司马湛。
司马湛已然看出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也无意插手,颔首应下。
各家画舫虽都预先定下,一听是忠安伯府的公子,不多时,便空出一座雕栏玉彻的二层船楼。
上船时,恰巧,顾若思与顾若姝先后到来。
顾若姝看见兄长身边的璋表兄,便拎起百褶裙腰,难掩喜悦,浅抑矜持,上前行礼。
顾若思轻轻把脸撇开,小声一哼,翻了个白眼。
璋表兄是安阳公府世子,若娶亲也轮不到她一个庶女。
原想跟上去的顾若灵瞅见姐姐嗤之以鼻的面色,小步踱至她身旁,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讨好地唤了一声“姐姐”。
见妹妹心虚,顾若思小小戏谑一声:“你还记得你有个姐姐,我当我嫡亲的妹妹跟旁人跑了。”
顾若灵瘪瘪嘴,顾若思也只当打趣,目光扫了眼那几个朝璋表兄挤去,不知矜持为何物的妹妹们,她低声与妹妹道:“我们去自己船上,荆先生还在船上等我们,也不知我二兄成事没有……”她小弧度踮脚朝姑娘们前面看去,顾怀川正正转首看向湖面,神色若有所丧。
约莫是荆先生婉拒了她二兄。
画舫靠岸停泊,荆月望向不远处的岸边,见到了顾若思的身影,挽着衣袖起身走上船头。
苏绣吃饱喝足,惬意地跟上她,正如她承诺,寸步不离的保护月姐姐。特别是船头船尾,稍稍不小心就会掉进湖中。
船将将停稳当,采碧正要引她们下船,不远处传来噗通的落水声。
岸边以及湖中画舫中的文人墨士,不约而同循声看去。
荆月朝那艘富丽船楼略扫一眼,只见落水声源水波掀起剧浪,昏黄的灯火下,一道模糊的身影正在幽幽湖水中扑腾。
苏绣歪头打量那落水的姑娘,须臾凑近荆月,小声笑道:“是忠安伯府的四小姐。”
荆月颔了一下首,旋即收回目光。
一旁的采碧看了好一会,才从那道落水身影中辨别出落水者是个姑娘。
片刻,便有人从岸上跳下湖中,将落水之人救上岸。
采碧回神,抱歉地引荆月下船。
下船之后,顾若思也正好到了岸旁,眉眼幸灾乐祸形于辞色。
得知顾若颖落水,顾若思只差拍手称庆。
顾若颖仗着爹爹宠她,总爱抢她的衣裳首饰,如今可是遭了报应。
当众出如此大丑,在江东贵女圈也会被笑话好一会。
她掩着笑意走到荆月身旁,委身行礼:“让先生等如此之久,望先生见谅。”
荆月淡道:“无妨,我与舍妹正好小转了一圈。”
顾若思笑了笑,朝采碧丢去一个眼风,问她二兄的事到底成了没有。
采碧摇头,朝不远处那座船楼扬了扬下巴。
本来时机正好,谁知大公子突然冒出来,搅黄了这一切。
顾若思朝眺目望向船楼,先前围在岸旁的游人已伯府护卫驱散,那一行人陆陆续续走进船楼。
她诧异挑眉,转念寻思,那厢却赶来一人,伏身道:“二小姐,大公子命奴前来请小姐与荆先生上船赏月。”
“赏月?”顾若思望向夜空那轮弦月。
侍卫低首,大公子随意找了个借口邀她们,他身为下人,也只能将其话带到。
“好了,兄长既相邀,哪有拒绝的道理。”顾若思微微一笑,兄长一向随性,她当妹妹的还能计较不成。
她摆摆手腕:“回去告诉兄长,我待会就到。”
侍卫得令,点了点头,转身沿着岸边小径奔向船楼。
顾若思转过身,看着清淡如水的女子,笑道:“荆先生,我这小舟今夜怕是用不上了。”
视线从那身怀轻功的侍卫身上收回,荆月淡然一笑,抬臂先请。
小径上几人无话,那不远的船楼仿佛显得遥遥无期。
顾若思耐不住清静,开口打破平静:“先生,可见过我家两位兄长?”
荆月愣了一愣,眨眼间夷然自若回道:“见过几次。”
顾若思顿时兴致盎然,紧接着问道:“先生觉得我二兄如何,他比兄长沉稳,一起出去,旁人还常常以为他才是兄长呢。”
荆月笑而不语,视线探向近处岸旁柳树下的暗影。
顾怀远察觉到她的目光,不再躲藏,摇着扇子款步出来,笑吟吟道:“我当是谁在背后编排我,原来是我的二堂妹啊……”
顾若思看着从小树林中出来的顾怀远,笑容僵在脸上,再看向他身后还跟着风清月朗的璋表哥,更是羞臊得厉害。
她低头,讪讪行礼后,脚步便轻轻往荆月身后挪了挪,怯声问道:“兄长,我二兄长呢?”
顾怀远合扇一笑,往船楼扬了扬下巴:“四妹落水,他带她回府了。”
顾若思做出一个可惜的表情,可惜今夜良辰美景,二兄只能对月相思,还是一轮不怎么圆的月亮。
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顾怀远无奈摇头:“二妹既然如此想见二弟,——福来,送二小姐回去。”
顾若思瞪直眼,她什么时候想见二兄,想回去了?
守在径旁的侍卫得令上前相引,顾若思后退一步,顾怀远上前,朝荆月道了一声“冒犯”,便从她身侧将顾若思拎出来,丢给侍卫。
她兄长看起来轻佻散漫,却在府中极有威信,便是她那两个调皮的小堂妹都不敢逆他,顾若思更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被强行送了回去。
顾若思一走,小径上便只有荆月她们与顾怀远两人。
气氛莫名其妙透出几分压抑与凝滞,湖中飘来的乐声都好似缥缈起来。
荆月与他们二人微一颔首,抬步错身。
“荆先生且慢,”顾怀远转过身,目光停在她纤细的背影上,侃然正色,“我二弟生性天真,以后有唐突鲁莽之处,还望先生勿挂记在心,三叔已给他定下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他的话,当不得真。”
荆月拧眉不解,却听出他言外之意,若她与顾怀川真是他所想的那种关系,此刻只怕被他羞辱得无地自容。
她无语可言,回眸轻轻点了点头,牵着已在摸刀的苏绣,快步离开。
见女子好似落荒而逃,顾怀远自哀自叹:“若是寻常姑娘,纳入府中倒也无忧,那女子颇有风骨,纳为妾室,未免有些屈就……”他调转脚步,看向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白衣青年,微微伏身,笑问道,“琛之以为如何,留在琛之身边侍奉,倒也不至埋没她一身才华。”
司马湛注视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片刻凝神,语气淡淡:“我身侧不近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