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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善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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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同到芜青院门口时,屋内小厮已经在收拾桌椅准备关门。按常理来说,妓馆本该是白日休息,晚上开门。但如今没人敢晚间流连在外,妓馆也只好白日揽客,晚间休息。这会儿,妓馆门口只剩下最后一个女人捏着手帕倚在门边,想再招揽一个客人。
但明日就是中元节,镇民们更加不愿在外迁延太久。因此那女子看见既同时,忙站直了身子,摇摇摆摆,身姿婀娜,上前来拉他:“哟!这位爷到得巧,我们眼见要闭店了……”
说到一半,女人借着灯火看清了既同的脸,捂着嘴嗬嗬直笑:“哎哟,你瞧我这眼色。你这小子,来了也不吭声,是不是故意让我出丑?”
女子嗔怪几句,不等既同和她寒暄,就挽着他往屋里走,神色转而落寞:“你来得正好,玉兰姐姐病了大半年,这几日病势愈发沉重,请了好几拨大夫,都说不中用了,你快去看看。”
盛途跟到芜青院,正好看见既同跟着一个女人走了进去,本欲跟进去看看,不想小厮手脚快,已经把门关上了。他只得飞身上屋,瞧见既同和那女人一同到了后院。
盛途冷笑道:“不只逛逛,还要留宿,好一个风流谪仙,哼!”
他脚下轻点,悄无声息越过院子,停在既同进的那间屋子顶上,侧耳倾听。
里面的人说话很轻,听得不甚清楚,只隐约有呻.吟声传来。盛途气得险些一拳打碎屋顶,想把既同揪出来打个满脸花。但转瞬又冷静下来,决心找个机会接近既同,好好看看他是怎么给自己挣名声的。
既然他有意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济世救人的仙君,折磨他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让他身败名裂,受万人唾骂。想到这儿,盛途没兴趣继续听活春宫,回到芜青院对面的铺子门口,等着既同出来。
话说这边既同一路跟着玉梅进了屋子,却没闻见药味,便问玉梅。玉梅黯然道:“吃了许多帖药,半分用处也没有,病发作起来,疼得连喝水都吐,再吃那苦兮兮的药,也是折磨,早前就停了。”
既同听着床上的人正因为疼痛一阵阵呻.吟,忙走过去掀开帘子。玉梅把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手捞出来让他把脉。
那脉象细微得几乎摸不着,既同眉头紧皱,半晌后对玉梅附耳说道:“病已入膏肓,我也无能为力,只能施针用药减轻疼痛。”
玉梅一听,眼泪滚落下来,哽咽道:“少疼点也是好的,总比生生熬过去好。你且治,我去打些水来。”
玉梅出了门,既同拿出针包铺开,沾了些药后在玉兰周身穴道上扎下去。片刻过后,病人声息渐止,显然好受多了。既同便倒了些茶水,拿起桌上一块早就冷掉的点心,化进水里喂她喝了下去。
等玉梅回来时,玉兰意识已清明了许多,看见既同坐在床边,无力地扯起嘴角笑了笑:“我这莫不是病糊涂了,竟能看见神仙,是要接我去成仙吗?”
玉兰向来是活泼爱玩笑的性子,既同便也笑道:“姐姐早就是仙女了,哪里还用得着成仙。”
玉兰噗嗤一笑,咳了两声,说话慢慢有了力气,朝玉梅伸手:“妹妹扶我起来坐会儿,睡了这么些日子,骨头都疼了。”
玉梅见她立刻好转,高兴得什么似的,忙把她扶起来安置好,听她说饿,赶忙又转出门去准备热食。
玉兰细细打量了既同一会儿,才道:“两年不见,医术好了,嘴也甜了。你这次呆多久?等我好了,同你去秋游。”
既同只淡笑不语,玉兰心下明了,歪在靠枕上,说:“你也不用瞒我,连你也没办法,看来我是真好不了了。只可惜今年的秋菊,我是看不到了。”
既同垂首,神情惆怅:“抱歉,我医术实在有限。”
玉兰反倒安慰他:“你也不用难过,这也是我的命。你又要斩妖除魔,又要悬壶济世,若样样都精,早跟那凌霄仙君一样,受万人敬仰。怎么还会是个穷酸小道士,又能和我们结交呢?”
既同苦笑一声:“我这点微末伎俩,哪里称得上济世。苦学多年,不见进益,师父都懒得骂我了。”
玉兰叹道:“你这已经是好的了,我活了这么些年,只见过你一个修道的,不入宗门修行挣钱,偏只来救济穷人。你瞧瞧这几大宗门,除了药阁还愿意收女弟子,其他的向来只招男人,叫女人们没活路。那些人学了点术法,回乡来借着守卫乡里的由头,朝百姓要钱,要价一年比一年高。好些个村镇没钱请他们修补防护法阵,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可见这世道,人吃起人来,比妖魔更甚。妖魔尚有饱腹停食之时,人心却无餍足之日。哪怕你真成了仙君,杀得尽妖魔,可涤得尽人心么。我算是已经看透了。”
既同静静听着,竟觉得醍醐灌顶。他往常只想着在人间历练,力所能及帮助百姓,便已足够,却没想过,这世间吃人的,何止妖魔。
玉兰见他出神,以为他因为自己的话难受,便转移话题:“你看我,生了病,就喜欢想这些有的没的,说些丧气话。对了,绣丹那丫头怎么没跟着你?”
既同回了神,道:“我医术不精,她跟着我反而耽误了她,前年我就送她去了药阁,正赶上药阁选拔弟子,阁主见她天赋高,已经收她做弟子了。”
玉兰欢喜道:“我以前就知道这丫头伶俐,也亏得玉春姐姐肯花心血让她学医,到底是有了出路。玉春姐姐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玉春也曾是芜青院的人,既同儿时同师父四处游历,曾受过玉春救命之恩。两年前,既同路过朔阳镇,来芜青院看望她时,才知道她病重不起,女儿冷绣丹已经十四岁了。
玉春担心女儿长在妓馆,长大后同自己一样落得个堕入风尘的下场,便教她读书识字,见她对医道有兴趣,就把自己挣来的钱全拿去做了拜师礼,让她和镇上一个老大夫学医。
既同来后,玉春怕自己死了,女儿无依无靠,便把她托付给既同,没多久就病逝。
说起玉春,玉兰也是十分感慨:“当年送走玉春的时候,还叹她红颜薄命,哪料到今日就轮到自己,”她笑了一声,问,“你什么时候走?”
既同道:“后天。”
玉兰又叹了一声:“唉!本想你来了,至少有人替我收尸了。现如今院里的人越来越少,先前又跑掉两个,妈妈看人看得越发紧,一定不会让玉梅出门帮我操办后事。到时候,大约就是让小厮用一张草席子裹了扔到后山去,最后落入野兽之口。”
既同自然不愿她落到如此境地,想了想,说:“金乌巷的刘家夫妇为人良善,我想办法挣点银子来,托他们照应你,如何?”
玉兰摇摇头:“你自己连买衣裳的钱都没有,又上哪儿挣银子去。你去桌上把我的梳妆盒子拿来。”
这小屋里十分简陋,家具也破旧,只有床尾一张烂木桌子上有个小小的雕花盒子,用锁头锁了。
既同取过来,玉兰拿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把小钥匙,打开盒子,从最底下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小荷包,从里面取出几两碎银递给既同,说:“我这几年只攒下这点家底,这几两银子置一副薄棺应该够了。”
既同郑重接过,玉兰又从里面摸出一个小金锁放在他手上:“这是我出生的时候,我娘给我打的长命锁,大约是太小了,不中用,没能锁住。呵,人家为我办事,总不能让他们白做,这锁给他们,当做谢礼。既然是你信任的人,我就相信你的眼光,劳你去帮我跑一趟了。”
“姐姐何必这么客气,”他想把锁交还,“这是你娘亲给的,让它陪在你身边吧。”
玉兰把他的手推回去:“身外之物,也早没了念想,给他们,还能救济他们一时,也算是我的功德。”
既同只好收下,玉兰最后把荷包放进他手里:“这里面还有一两银子,是我给你的,你明日去成衣店买身好衣裳。看你这件旧衫子,都穿了多少年了。”
“使不得。”既同慌忙要还她。
玉兰扭过身子咳嗽起来,既同又只好赶紧扶着她,等她缓下来,又听她道:“你若真心把我当姐姐,就收下。我不为别的,就想看你穿一次漂亮衣裳,否则你这副样子,真是白糟蹋了你这张俏脸。就当让我高兴一回,不许把银子散出去。明日你穿着新衣裳来见我,听见没有?”
既同拗不过,只得应了。玉兰才又高兴起来:“说了这半天话,我也累了,你去吧。”
既同替她掖好被子,正要走,玉兰又伸手抓住他袖子,笑嘻嘻地说:“要不然,今晚你留下,陪姐姐一宿?”
既同一愣,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忙把她手放回被子里,道:“姐姐莫闹,好好休息吧。”
玉兰见他耳尖泛红,笑得不行:“瞧你那正经样子,真不禁逗。好了好了,你走吧。”
既同出了门,正遇上玉梅端着一碗热粥过来,冲她摆摆手:“已经睡下了。”
玉梅眼泪又滚下来,把粥放到一旁,从腰封里摸出一个荷包递给既同:“这些钱你拿去棺材铺,给姐姐订一副好棺木吧。”
既同没接,道:“玉兰姐姐的后事我已经安排妥当了,这些钱你自己留着,我今晚回去再写两张符,你带在身边。”
玉梅答应着把他送出门,等他走远了,才抹着眼泪回屋去。
夜幕已至,家家门户紧闭,路上一个行人也没了。既同正要往金乌巷走,忽见对面一个身影迎面而来,顿时警觉起来。
这时候应当不会再有人在街头徘徊,既同紧盯着那人,等他走近了,正巧满月从云中移出,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既同一时愣住,见那人一身玄衣,腰间悬着佩剑,猜测是哪个宗门弟子,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他游历这几年,也见过不少宗门里的人,却少见长得如这人一样好看的。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从步伐和吐气来看,修为应当不低。
正疑惑间,那人快步走近了,面露欣喜冲他抱拳道:“阁下是既同先生吧?”
既同更加惊讶,连忙回礼:“我是,但你怎么会……”
来人笑道:“久听闻既同先生大名,只恨未能早日得见。下午的时候我在桥边听见有人唤先生名字,喜不自胜,但后来听先生说起有事要办,不敢擅自打扰。可巧,我刚办完事,正要回客栈,竟又遇先生,真是有缘。”
盛途笑眯眯地睁眼说瞎话,那会儿他见既同出来,赶紧跑到前面,故意折返,假装偶遇。这会儿嘴里说着漂亮话,心里直犯恶心,一双眼睛跟长在既同身上似的,不敢放过他一丝一毫细微的反应。
然而既同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反而受宠若惊:“公子客气了,敢问尊姓大名。”
“我叫盛归远。”
“啊,我听说过你。”既同下意识说完,察觉自己失礼,不好意思道,“此前有幸听说过公子的事迹,很是钦佩,不想今日有缘相见。”
之前既同途径一个村庄时就对这个归远公子有所耳闻,听村民讲起他风流倜傥,为人侠义,救了好几个险些被魔物掳走的人。如今见了真人,发现他身穿绸缎,显然家境殷实,难得又有行侠仗义之心。且他举手投足之间确实有一股风流潇洒的态度,比起自己的正经刻板来讨喜不少,登时好感大生。
盛途听他说着,心里不屑一顾,信你才有鬼。便只当他不过讲场面话,态度上更加亲热,握住他手腕道:“今日得遇先生,实在高兴,合当痛饮,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看你就一副不能喝酒的样子,等我把你灌醉,还怕你不原形毕露?
既同未曾与人这样亲近过,不大习惯地挣脱了他手。虽然有意想与这归远公子结交,但眼下还有正事要办,只好推脱道:“公子盛情,本不该推辞,只不过今日我还有要事在身。若公子不急,明日事毕后,我一定与公子喝个痛快。”
盛途心道,果然是心虚了,呵,你能有什么要事?难不成还与这镇上哪家的姑娘有约。哼,你这张脸,是挺能迷惑人心的。他本不想放既同离开,但转念又想,不若暗中跟随,如果他真去做恶事,自己当场抓获,岂不更妙,嘴上便道:“既如此,正事要紧。不知是什么事,可需要我从旁协助?”
“多谢公子好意,只是与一友人有约,只不过事涉朋友隐私,不便有旁人在场,还望公子谅解。”既同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叹,这个归远公子人是挺好,就是好像过分热情了些,真叫人招架不住。
盛途做足了戏,就不再纠缠,嘴上客气几句,和既同告了别。等他走出一段路后,又悄悄跟在后面,见他毫无察觉,心里又是不屑,还说什么武功无匹,啧,我看也是一般般,连被人跟踪都不知道。
既同耽搁了这一会儿,脚步更急,来不及注意别的,生怕天色晚了,刘家夫妇已经睡下,自己再去扰人清梦,实在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