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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将军阿九 ...

  •   “阿九,弟弟怎么哭了?”
      “阿九,怎么还不做饭?”
      “阿九,去后院摘把葱。”
      “阿九,猪叫成那样听不见啊!”
      “丫头片子就是不行,催一催,动一动,像什么样子。”
      “阿九就是个懒货,看以后谁敢要她。”
      “哈哈,阿九长那么难看,会有人婆家?”
      “阿九……”
      “阿九……”
      陈家一门老少嘴巴里念着阿九是大房生的大姑娘,自出生脸上就带着红红的胎记,巴掌大,几乎覆盖了整张脸,她的眼睛又黑又暗,死气沉沉的像是透不出半点儿光亮。她这个死样子爹不疼娘不爱,亲奶奶给她裹了个单薄的襁褓,几次要扔掉她。扔在了林子里,被猎户带回来了;扔进了河里,她就是沉不下去;扔进火塘,索性狠狠心烧死她,旺旺的火苗愣生生地灭了……
      全家吓了个够呛,这个孽障就留了下来,靠着姑姑给喂的米汤活了下来,这个家也只有姑姑对她好,可是姑姑在阿九三岁的时候出嫁了,这个无论怎么折腾都不会哭的女娃娃变得更加沉默。
      这一年村子里来了个跛脚的疯道士,陈家阿婆信道,请了疯道士回家看看,算算家宅平安。疯道士喝了点儿小酒在陈家小院子里又跳又叫,嘴巴里叽里呱啦地念着听不懂的话,正对着陈家好生伺候的大肥大喊大叫的时候,穿着麻布袋子一般的旧衣服、瘦得和柴火棍一样的阿九慢吞吞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的眼睛又黑又沉,脸上的大胎记红得像血,最近挂着一点点血丝,不知道从哪里疯回来,非常骇人。
      疯道士一见到阿九就跪了下来,顶礼膜拜。
      疯道士走的时候对陈阿婆说:“你这个孙女了不得,好好待着。”
      陈阿婆有些狐疑,但信这个的她不敢不听,自此小阿九在陈家的生活好了起来,毕竟陈家三代人,家中大小事务都握在陈阿婆的手上,她喜欢谁,谁的日子就好过。
      在婆婆手底下讨生活的大媳妇忍着害怕接近着大女儿,却每每在这个孩子身边待不了多久,就因为害怕溜了。
      阿九的好生活在她九岁的时候戛然而止,陈阿婆得了伤寒没挺过去,三个月后陈阿爷就续娶村头的找寡妇,家里面几头大,谁都想争权,天天干仗。小池鱼阿九谁都不待见,在赵寡妇的带头下,她成了被差遣的对象,谁都可以喊来用一用,家里面的大小杂事都落在了小丫头稚嫩的肩膀上。
      阿九从小就不怎么会说话,沉默地面对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陈家小院子里最常听见的就是“阿九,你去干什么什么”,猪饿了怪她、弟弟哭了怪她……总之什么都怪她,什么都是她不好。闲暇之余就说她哪里哪里不好,以后怎么怎么样!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年,彼时阿九十四岁,是个大姑娘了,却因为生活不好,瞧着扁扁平平,她那双缺少神采的眼睛越发幽暗,脸上的红色胎记越发鲜艳,沉默地站在角落也无法让人忽视,家里的人已经不敢差遣她,他们怕她。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阿九十五岁了。这一年年景不好,冬天大雪,冻死了牛羊牲畜,春黄不接的时候饿死了许多人,河里面经常能看到漂浮着的婴儿尸体,大人都活不了了,更别说是孩子。
      为了活下去,有人背井离乡,陈家村走了大半人,阿九家没有走,陈阿爷离不开自己的地,满是丘壑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明晃晃的太阳。
      “逃?逃得到哪里去哟……”
      全家沉默了,在陈阿爷的带领下更加勤劳地干着活,伺候着田地,稍微有些收成,开始下雨。
      老天爷不让人活啊。
      那些逃荒的人有些回来了,有个断了一条腿的本家堂叔拉着陈阿爷的手哭着说:“应该听你的,应该听你的啊。”
      事后全家人才知道,外面在打仗,什么王爷和什么王爷打,又有哪里的山大王自立为王,天下大乱,陈家村算是不错的地方了,只是饿死,不是被刀剑砍死,不是强征为兵,被马践踏死。
      整个天下陷入了战火中,陈家村哪里会幸免于难。战火的铁蹄踏进了这个饱受灾荒摧残的村落,带走了大多数的男人,阿九也跟着去了,她看着完全不像是个女人,扁平的身材、沉默的面孔,她是主动走上队伍的,代替的是老迈的陈阿爷。
      她说了自长大以来头一次说的最长的句子,声音有些沙哑,“还你们养育之恩。”最起码没有彻底弄死了,还有一口饭吃。
      陈阿爷错愕地张大了嘴巴,混浊的老眼中,阿九单薄的背影越来越远。
      阿九是属于战场的,她沉默地杀人、沉默地受伤、沉默地看着残肢血液……一同入伍的那些人,死了大半,只有她一直活着,从小兵成了小旗、从小旗成了总旗……一路升迁,现在已经是个校尉,而争夺天下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六年,这是阿九从军的第三个年头。
      军中伙食好,阿九单薄的身体开始长肉,沉重盔甲下的身材不再扁平,就连那双黑而暗淡的眼睛仿佛多了许多神采,脸上红色的胎记淡了许多。
      她跟随的康王是南方小朝廷拥立的天子七叔,已经自立为皇,黄袍加身,不能称之为康王了,作为手下应该称其为陛下。
      与康王争夺天下的是琅琊徐氏,徐氏打着为正统争天下的旗号与康王斗得你死我活,其实压根就不尊重南方小朝廷的小皇帝。
      徐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却偏偏要给自己拉一块遮羞布。
      北方蛮族也对中原虎视眈眈,要不是有康王镇着,早就驱赶铁骑长驱直入。
      康王与徐氏战于吴河,这一日沙尘阵阵,天地为之变色,所有战士卷入风沙中,看不清楚你我,但杀红了眼睛,谁都不想停手。康王大旗显著,无论敌我都往那儿集中,阿九就是其中之一。
      康王陷入死战,沉默的阿九冲入包围,打掉了康王醒目的头盔,把这个浑身浴血的男人拖上了自己的战马,一路狂奔,此一举救了康王一命。
      虽然吴河一战损兵折将,但康王在,有生力量在,他们就还有希望。
      救了康王,阿九又升官了,成了能入王帐旁听的小官儿,还分到了天子守门的近卫任务,在别人看来,这就是天子亲信,从龙之功,只要康王胜了,阿九弄个侯当当完全不在话下。
      如此喜事,阿九还是沉默以对,她也有了亲兵近卫,但这群人就没有听自己的头儿说超过二十个字的一段话。
      吴河一战,康王吸取教训,不再正面与徐氏硬碰硬,他采取迂回的方式,战役连连告捷,康王拥有了大半江山。
      吴河一战的阴云像是早就散去,唯有康王自己明白,被围困的事情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只有阿九守门的时候,他才能够睡个好觉。
      那个从天而降的身影成了睡梦中的守护神。
      这么脆弱的事儿,康王肯定是不会说的,但他吩咐阿九守门的次数越来越多,军中都说阿九是康王的心腹,拍阿九马屁的越来越多,但阿九始终不为所动。
      大家就说这位小将面貌丑陋,但宠辱不惊,可造之材啊,连军中一些大将都对她刮目相看。
      后来,有一夜阿九为皇守夜,营帐内的康王辗转难眠,仿佛置身于重重包围中,利剑已经悬在头顶。
      “阿九。”
      阿九掀开营帐走了进去,“陛下有何吩咐。”
      大概是吃得好、穿的暖,阿九的身体滋养的不错,声音已经不再暗沉沙哑,听起来如泉水潺潺,十分悦耳。黑暗中,康王觉得安心了许多。
      “你在营帐内守着。”
      阿九,“喏。”
      第二日,阿九受到陛下厚爱的声音更甚,她俨然成了天子身边头一号人物。
      康王却渐渐不满于阿九只是现在营帐内,空荡荡的床上睡上侍妾他也没法安心。纠结了几日,康王在一夜提出了要求,“阿九,脱了盔甲,上来。”
      阿九沉默。
      康王,“这是命令。”
      阿九照做,脱掉了盔甲,露出了军中统一制式的衣服,灰蓝色,紧身短打,裹着有些婀娜的身材。
      黑暗中,康王看不见,他吩咐阿九睡到自己身边,睡梦中变得踏实。
      阿九身上有着淡淡的香味,令他一夜无梦,安睡到天明。
      这成了康王和阿九的秘密。
      康王南下,气势大涨,一路干掉了琅琊徐氏,驱兵围在南方小朝廷城门之下。一月围困,城内的小皇帝主动退位让贤,写下了退位诏书,禅让给康王。
      这时候康王开始谦虚,坚决要让侄子继续做下去,侄子欲哭无泪。再一次劝说无果,已经退位的侄子离开康王大帐,遇人就说康王贤德,是他的好叔叔,说得所有人都信了。
      好像之前挥着大棒子砍人夺江山的不是康王一样。
      营帐内,康王脸上露出了快慰的笑容,想当年父皇认为他一身反骨,不是个孝义之人,对长兄太子不敬,成年就将他封在苦寒边疆,亲母容妃病故,他都没能看到最后一眼。太子还未登基便亡故,他们这群叔叔要拿头叩拜个毛头小子,这个小子还忒不要脸,空口白牙地让叔叔们交出权柄。
      被逼无奈,康王反了,他也是为了老赵家的江山。
      “唉,无奈啊。”康王摸着无须的下巴,“这不是难为人嘛,我从来不想当皇帝的,唉,以后见到老爹……哈哈哈。”
      现在角落的阿九,“……”她现在的情绪波动正常多了。
      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多,但黑眸中多了许多神采,心中有了许多思绪,脸上那块胎记瞧着浅淡了许多许多,不仔细瞧,都看不见了。只是阿九威名在那儿,已经没有人在乎她的容颜。
      康王长身而起,自然地对阿九说:“睡觉了,阿九。”他也越来越习惯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战场上共同进退,生活中同进同出,有什么事情想要说,转个身他就在身边。
      康王没有深想这种感情是什么,他觉得阿九让自己舒服就成。也许自己是个断袖,康王对自己认识得很清楚,断就断吧,等自己想明白了感情是什么,就断个彻底。
      阿九也挺喜欢现在的生活,因为这个人在乎她,没有太多的思绪起伏,仅仅是因为被在乎被需要。
      阿九在营帐中没有穿盔甲,圆领长袍很是宽松,掩盖了身形。阿九都会这样做了。
      床上,康王已经脱去外衣,只穿睡袍仰躺,奋斗了数年的位置终于要到手了,他高兴之余也很平静。阿九合衣躺在康王身边,这是头一次,不是黑黢黢中两人并排入睡,也是康王头一次发现身边的人睡觉穿这么严实。
      “阿九,这么说不舒服,脱去外衣,你我之间不用那么多礼。”
      阿九黑眸看了看康王,过了片刻说:“喏。”
      脱去了圆领长袍,阿九无法用裹胸束缚住的完美身材露了出来,她放下外袍,重新躺在康王身边,规规矩矩,胸口都不见丝毫紧张地起伏。
      康王,“……”不平静的自己显得好像很没见识一样。
      “女的?”康王让自己尽量平静。
      阿九是真平静,“嗯。”
      康王翻身坐了起来,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阿九,发现他……不,她已经很故有印象中差别很大,光滑的皮肤是健康的浅麦色,眼睛很大,眼眸很深,沉静如水,可怖的胎记犹如脸上的一抹绯红,柔化了阿九的眉眼。
      康王突然笑了,缓缓躺下,和阿九肩并肩躺着,“明天进城。”
      阿九,“嗯。”
      康王忽然问,“穿女装吗?”
      阿九,“很久未穿。”
      康王应了一声,说:“睡吧。”
      阿九,“嗯。”
      第二日,康王入城,在老臣、诸位将领和已经退位的侄子再三要求下,勉强同意当这个皇帝。
      康王,“唉,就让我来承担重任吧,绝不辜负众位所托。”
      众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王要求登基仪式一切从简,国家百废待兴,正应该与民休息的时候,不能够与民争利、奴役百姓。
      吩咐完一切,就有礼部的家伙讨好地问:“圣上,是否一起举行皇后册封?”
      康王至今没有娶正妻,只有几个侍妾,行军打仗多年,也没有怎么宠幸,至今无一儿半女,许多人已经打起了康王后宫的主意,要是让自己女儿成为皇后……要好好安排安排。
      康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他说:“等朕登基之后大婚,同时册封皇后。”
      众人大惊,按捺住打听的冲动,纷纷送上恭贺。
      宫墙之上,阿九穿了一身胡裙,显出女儿家的娇态又有男子的爽利,非常适合她。她,也是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裙子,在乡间都是穿长辈剩下的衣服。陈家并不富裕,衣料几年才扯一回,等轮到阿九穿时,那衣服已经布丁加布丁,磨损破旧极了。
      贫穷,阿九不在乎。富裕,好像也没使阿九动容。
      她坦然面对一切,没有梳髻的长发被江南三月的春风吹起,一只大手拂过长发,那人说:“阿九,做我妻可好?”
      阿九这回没有直接应下,她表现出此生第一次疑惑,“为何?”
      已经是皇帝的康王,“我心悦你。”
      阿九看着男人认真的眼神,她说:“喏。”
      阿九平静的态度取悦了康王,他朗笑一声与阿九并肩而立,同时看着万里江山,“你为我守夜,我为你守日夜平安。”
      阿九莞尔,她的笑容原来那么美,“嗯。”
      南方的风多情,北方的风冷冽,康王登基后就决定迁都背上,天子守国门。皇后的人选所有人大跌眼镜,许多恪守规矩的文臣大呼不行,但康王是马上皇帝,那些人就算是撞死在他面前都不会让他收回。
      那些武将虽然惊讶(阿九竟然是女的),但觉得这样也挺好,阿九的武力值众人有目共睹,而且阿九早已经与陛下同室进去,想来那时候就暗生情愫了吧。
      力排众议,阿九成了皇后。皇帝的后宫,也再未进去他人,那些原理的侍妾老老实实地侍奉皇后,谁都不想给皇帝侍寝,能够在后宫待在皇后身边得一安身之地就可以了。见到皇帝,她们还会躲。
      离开了战马,进入了后宫,阿九没有半点儿不适应,身边睡着的男人反正不变,她坦然面对一切。
      皇帝登基改号康盛,半年后开始迁都,六部陆续前往北平府,朝廷诸事运作良好。最后,皇帝皇后摆驾去往北平府,皇帝没要求兴建宫殿,原有的康王府就挺好,现在最主要的是休养生息。
      路经一地,阿九望向远方,很远处是赵家村,她曾经走这条路开始从军。
      “阿九,回去看看吗?”
      阿九摇头,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说:“代爷从军,这条命便已经还给他们了。”
      在皇帝的感染下,阿九变得更加有人情味,话也逐渐多了起来,也许成了母亲,她更加柔和了吧。
      皇帝也不希望阿九回去,他的阿九应该得到全天下最好的。
      天下战事平定,军人还乡,与阿九同时征入军队的人十去七八,剩下的人回想后给阿九立了长生牌位,如果不是阿九,他们仅剩下的人也没命回到家乡。赵家村已经不是往昔的模样,阿九家只剩下几个孤寡,天子近卫送去了金银,传达陛下口谕,感念他们对阿九的养育之恩。
      阿九亲娘想要去闹,骂阿九无情无义,竟然不接亲人去京城享福。被陈阿爷骂了一顿,再无理取闹,就休掉。更加苍老的陈阿爷佝偻着杯站在小院内,越发浑浊的眼睛看着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自此以后,赵家绝口不提自家有门贵亲,不给阿九添任何麻烦,关起门户踏实过日子。
      赵姑姑那边幼年就对阿九有活命之恩,出嫁后也时常接济阿九。皇帝让人接他们一家入京,姑父是个憨直之人,战争期间组织人手抵御危险,虽不聪明,但是耿介,可以当阿九的助力。阿九在朝中不是孤立无援,她有皇帝的爱,有从军时带出来的亲信,皇后这个位置随着她诞下皇长子,更加稳固。
      阿九生下第三子后,泰山封禅。
      阿九看着青葱长子,稚嫩的次子和伟岸的丈夫,忽然心中微动,仿佛心中有什么松懈了,情绪更能够体会人间情绪。
      封禅结束,帝后一家于山下行宫休息。
      “阿娘。”唯一的女儿蹦蹦跳跳地走了来,手上拿着一朵红色的小花,“阿娘给你。”
      穿着轻薄夏衫,婀娜身姿尽现的阿九美得惊人,她身边,摊手摊脚的皇三字睡得正香。接过了女儿的小花,阿九笑着说:“谢谢良儿。”
      “哇。”小公主惊讶,“阿娘笑起来真好看,阿爹阿爹,快来看呀。”
      换上了天青色常服的皇帝抱着一大束花走了进来,花红得娇艳,是他和女儿于山野间采来送给妻子的礼物。
      他看向阿九,那人脸上的笑容明艳动人。
      皇帝忽然心中一动,笑着回应了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将军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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