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息录》周梓川

9、魔国门主—敖烬（8）

　　十五年前，花神府的那场大火起于昙花林的树丛之中，长生第一次遗落莲花镯的地方。

　　不过是如寻常般跑到牡丹寻不到的地方疯玩，不知什么原因，本来坚固的莲花镯在咬合处断成两截，落在群花之间。

　　长生下意识伸手去取，指尖却在碰触到昙花枝叶的瞬间迸出火焰，火瞬间席卷了整片昙林，寻常井水根本无法扑灭火焰，最后还是老曹引了天河才将大火熄灭。

　　那时长生才知道，同样的情况，在三十年前他出生时就出现过一次。

　　怪不得大家暗地里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没人愿意亲近他。

　　原来，他和他们真的不同。也难怪，那些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会叫他妖怪，甚至...魔族

　　此后的岁月里，长生逐渐学会了控制身体里奇异的力量，那枚莲花镯也安然无恙的存在于他的手腕上。

　　在他几乎忘记那场火的时候，同样的情况又发生了。

　　只不过这次受伤的从草木变成活生生的人。

　　长生无精打采的翻着那本令他不厌其烦神族通史，一只萤火虫落在他刚好翻到的天神名册，光点停留在天神邢王的位置上，原本的位置像是被修改了一样，字体凸显出崭新的颜色。

　　“邢王，敖霜”她默念着，想到花神前日里忙着的邢王盛典，“果然是个女仙娥，还真是稀奇。”

　　“这有什么稀奇？你若好好修炼，说不定也能成为女仙娥！”曹植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阳春面跨进莲阁。

　　长生怒不可遏地起身，“什么女仙娥，都说了我是个男的。”说着他左右顾盼，蹑手蹑脚的关上四方门窗。

　　“明明生来不辨男女，却非把自己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样。”曹植拿起神族名册随意的翻着，“这样看来，你已经想好成年后要化为男身了？”他见长生不说话随即笑道，“算了，反正时日还早。诺，牡丹怕你饿着，给你下的面，趁热吃了吧。”

　　“晚上做的是炸排骨，怎么就成了阳春面了？”

　　“额……剩下的被我偷吃了……”曹植嘿嘿一笑，凑近竹简，“抄完了？”

　　“早完了。”长生把竹简往旁边一丢，捧起面碗刺溜刺溜的吸着面条，溅的汤汁到处都是。

　　曹植生怕面汤弄到自己新做的衣袍上，忙躲到一边，随手变出一杯琼花酿饮了起来。“短期之内不要离开莲阁，原因不用我说吧？”

　　长生哦了一声，走到窗边，一朵清水白莲伸近窗棂，花叶舒适的伸展到他的手边。长生下意识去碰，忽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吓得连忙抽回了手。

　　“哎呦，我的胡子。”

　　原来是老曹醉酒，迷迷糊糊之际靠在烛火上烧着了胡子。

　　“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天气干燥的厉害，我得去找雨神聊聊天”曹植甩甩袖子起身，“你别乱跑啊！否则再出幺蛾子我可没功夫管你，听到没有！”

　　“知道啦！”长生不走心的应和，

　　他看着曹植化作一缕青光离开，急忙关上门窗。

　　从衣橱中寻出件似乎是用来包裹婴儿身体的锦缎。

　　“我就知道早晚能派上用场，但是……”长生手捏着锦缎，对着上面一滩面积可观的陈年尿渍犯了难。

　　“罢了”长生指间盈出淡白光华，原本的锦缎变成一方长长的锦帕。长生将其系在手腕上，看着钟漏滴过子时一刻。“糟了，来不及了！”

　　他走到床边，灵力勾画出与其本身一模一样的人偶，只是人偶无神，双目空动如无物。

　　他将人偶摆做睡着的样子，念及自己和那名叫烛的少年三日前的约定，借着日月星君轮转子夜之际，化作一只萤火虫飞向了藏书阁。

　　藏书阁的守卫已不再有守卫，蠢萌的花大花二因为说谎诬陷长生不知去了何处。原本彻夜敞开的大门落了锁，长生控制着自己的身体落入一旁的草稞。

　　四周静悄悄的，唯一日月星君轮转子夜而产生的极光在偌大的藏书阁背后伴着流星闪烁。在确认无人之后，长生变回本来的样子。

　　“该死，锁的这么牢靠！”长生绕着藏书阁四周转了几圈，也没发现烛的影子，而藏书阁的四周都被灵力隔断，法术中落了辛夷的咒语在里面，不但无法破解，硬闯还会惊动施咒人。

　　无计可施之际，失踪几日的二葵突然出现，长生被他吓了好大一跳。

　　“二葵，你跑哪去了这几天。”长生下意识想扯起羸弱娇小的二葵放在自己身上，但平时日温懦不知钒反抗的它竟然警觉的退后了几步。

　　“%&￥￥！！！”

　　长生微怔的蹲下身体，仔细竖起耳朵，他点了点头，随即又很快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人，并不是要进去！”

　　“￥%#%……&？”

　　“等谁？就是三天前出现在藏书阁里的那个人啊……哦不对，你那时候早被吓的逃跑了”长生没好眼的瞥了二葵一眼，复问道：“你这么晚了不回家来这干嘛？”

　　“###**！！！”

　　二葵拼命挥舞着枝叶向长生说着什么，但始终保持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让长生靠近。

　　“哪里危险？你说烛吗？”

　　二葵闻言颔首。

　　“瞎说什么，你见过他吗？”长生抬头，忽然看到站在远处的烛，还是那副略显奇怪的穿着打扮，正睁大眼睛茫然的看着自己。长生期待的朝他招招手，再低头却发现二葵又消失不见了。

　　“这家伙……”

　　烛缓步走到长生身边，“你来啦，长生……你一个人在这等我多久了？”

　　“没多久”长生嘿嘿一笑，“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啊，你没看到刚才那个小葵花吗？”

　　“小葵花……没有哎”烛又是茫然的摇了摇头，“你怎么在这里等着，为什么不进去，门口的守卫都去哪了？”

　　长生简单的跟烛讲述了两人上次分开后发生的事，当然他刻意隐瞒了自己的秘密。

　　“所以现在的藏书阁被下了禁入咒，我便只能在这里等你了。”

　　烛但笑不语，他身体朝身后的藏书阁靠去，在碰触到墙壁的一刹那整个人陷入了其中，只余一条手臂和头留在墙壁上，样子看起来有些许滑稽。他朝长生伸出手，示意长生拉住自己。

　　长生不明所以的拉住烛寒凉的手掌，突然一股冲入元灵的灵力瞬间将长生包裹住，眼前黑白金三种颜色在脑中旋转了一周天，待他适应光明睁开眼时已然进入藏书阁中。

　　“你是怎么做到的！”长生松开烛的手，“这也太吓人了吧！”

　　说着长生忽觉得不对劲，忙退后三步，“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书灵啊！”烛信步游走在长生周围。

　　“书灵？”长生惊讶道，“那是什么？”

　　“就是你眼前看到的这一切”烛指着长生身后万卷书简，“我便是生于其中的书灵。”

　　“等一下，你说你是书灵？”长生如拨浪鼓般摇了摇头，“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藏书阁外？你为什么会不受辛夷法力的影响？又为什么能把我也带进来？”

　　“这藏书阁中的每一本书都有成千上万年的年纪，自然，从其中蕴育出来的书灵也拥有着与其相同的灵力。”

　　说着烛推开一扇落地木窗，随着他的手掠过窗面，原本附着其上的灵力像是云雾般向四周散去，“只能说施法的小妮子道行远在我之下，灵力的绝对压制，我自然有办法把你也带进来。”

　　“好酷啊！”长生发出一声略显浮夸的惊叹，“那你岂不是这花神府最厉害的神仙，是不是比老曹还厉害？”

　　烛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们，不过如果你说得花神府都是施法这人一般的实力，那我应该是最厉害的了！”

　　长生眼中溢满崇拜的目光，绝对的灵力压制，简直是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可望不可得神话。但他很快意识到一件不太妙的事。

　　“你说这藏书阁中的书能孕育出像你一样的书灵，那这些……”

　　说着他不禁又后退了数步，后背感觉凉飕飕的。脑中念及自己平日里在藏书阁中乱扔书本的顽劣行迹，不禁大呼后怕。

　　“到目前为止，我只能感受到我一个人的存在，虽然我其他的事都不记得，但这点我是确定的。”烛笃定地神色让长生顿时放心不少。

　　“为什么会什么都不记得？”

　　“我是书灵，这是我唯一记得的事情。”烛漂亮空洞的眼睛尽是茫然，“至于我为什么会什么都不记得……我也不知道。”

　　长生很难从烛的话中判断出真假，但他的眼神却没有一丝隐晦，似乎凭直觉是可以相信的，“那除了这些，你还记得什么嘛？”

　　烛低头思索了片刻，“火，是漫天的大火。在火中仿佛有只扑扇着翅膀的蛾虫，一直围绕着火光飞，直到它的翅膀被灼热的火气融化，它坠落到了火焰之中，化为飞灰，也成了火焰的一部分。”

　　“听得我一头雾水。”长生耸耸肩，“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若你是这藏书阁中某本古书化作的书灵，想必是本与火有关的书。”

　　烛听着长生的话，眼中萌生一丝期待，他欢喜的点了点头。

　　“那我们找找看吧！”

　　长生下意识想去拉烛的手，但想到之前毕节的遭遇，又默默地要放下。

　　而在手落下的瞬间，却被烛修长温暖的双手紧紧的握住了。

　　长生发愣的看着烛，“你怎么？没事？”

　　“什么事？”烛茫然的问道。

　　“没……没什么。奇怪。”长生将烛浑身上下都看个仔细也没发现什么异样，“火字系的书应该在藏书阁的第二层，有辛夷的法力在我上不去！你看！”说着长生讨好的朝烛笑了笑。

　　烛露出一副拿他没办法的表情，他将长生轻抱起，足见一跃，轻轻松松冲破凌厉的屏障，到达了藏书阁的二层。

　　这是长生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他忍住想要惊叹的冲动，撒欢般的左右翻看着，烛则像个大哥哥般跟在他背后将他弄乱的书本重新叠放好。

　　“对了，我有件事很好奇！”长生说。

　　“你问……”烛回答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用血可以逼退哮天犬的？”

　　“哮天犬本是犬魔一族，于神魔大战时被二郎真君收服，后随其征战六界，令无数不服天界治下的妖魔闻风丧胆。但说到底因为是魔族，神族之血自然会对其有反噬的作用……”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长生狐疑的看着烛。

　　“啊……？”烛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在书上看到的……”说着他随手拿起一本《仙族通史》翻到其中某一页，“这里写着的啊！”

　　这仙族通史简直是九重天空台发行量最多的书了，名字也是五花八门，但内容多半千篇一律，长生平时最是厌烦，翻都不愿多翻一下。

　　长生探身向前看，果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和烛所说的分毫不差。他念及自己从来不会看这些书，顿时有些尴尬。

　　“所以说，你并不像毕节爷爷所说的那样，是个来历不明的妖孽！”

　　长生别过脸去不说话，烛一脸不解的凑到他身旁，“长生，你怎么了？”

　　“没事，你别过来，周围空气有点稀薄，我喘不过气！”烛凑得越近，长生躲得越远。

　　“你不要紧吧？”烛注意到长生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你怎么哭了？”他下意识朝长生伸出手，一滴水正巧在这时落在他白净的手背上。

　　倏忽的“滋拉”声响起，无名的火苗在泪痕低落处引燃，伴随而来的是股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烛猛然收回手，眼中充盈起漫天般的火光。

　　“好热……”长生感受着藏书阁中的气温陡然升高，他转过头，原本站在身边的烛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烛？你在哪？”长生找遍了整间藏书阁都没能发现他的身影，“奇怪的家伙，到底跑哪去了？”

　　藏书阁昏暗的灯光显得空间更加空旷，长生绕着二层转了一整圈也没看到烛，他顺着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走到靠近窗边的一排书架旁。

　　木棂窗大敞四开，窗外是十里莲池送来的轻风，长生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与室内不可同日而语的凉意。

　　长生侧头看向上方，他攀附着楠木书架，仿佛发现上面刻着几行神族古字。

　　凭着他基本等于没有的词汇量，大概依稀能辩认出“火”和“神”两个字。

　　“烛！烛？”长生压着嗓子低声唤道：“你在这吗？”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你是不是回到书里了？这样，如果你听到我说话，就用书脊敲三下隔板好不好？”长生将耳朵贴在楠木书架上，许久也没有声音传来。

　　“难道走了吗？”她失望的起身……正在这时，一声微弱的咚咚声从书架上方的最右端传来，如同长生所要求的那样，三声敲击木板的声音，中间隔着五数左右，又迎来三声相同的声音。

　　“烛？”长生循着声音驱动灵力而起，手在书架最上方右端的古籍中摸索着。

　　很快，他找到一本书页略微有些发焦的古书，书纸早已泛黄并起了扉边。封皮上没有一个字，长生却从其中感受到极为熟悉的气息。“烛，我知道是你。”

　　古书没有说话，风好像霎时吹过，将古书掀开并停留在最后一页上。

　　“烛？”长生话音未落，一束强大的光自书中喷涌而出刺向长生的双眸，他尚未来得及尖叫，一抹血色自白色眼底弥漫向中心黑色瞳仁中，随着他的手缓缓放下，其眼神中已被腥红的血色全部沁满，而长生的表情变得呆滞而冰冷，如同原本腔子里的灵魂流离失所了一般，又像是被唤醒意识最深处的另一个自己。

　　“长生，带我出去！”

　　长生的远山眉随着悠远的男声轻皱了一下。

　　“长生，带我离开藏书阁！好不好？”

　　长生迟疑了一下，眉头逐渐紧蹙着，连手都越发的颤抖了起来，他的手缓慢抬起，将古书抱在怀中……

　　“长生……快！带我走。”

　　“好……”长生的手紧紧抱住古书，发间以纯白丝帛系在髻间的风铃叮当作响。

　　风铃是花神曹植送给长生的，相传是千年前神魔大战时用来以神音驱赶魔族的灵物。

　　“把你头上的风铃摘下来……摘下来……”

　　长生的手伸向后颈，缓缓解开系在头上的风铃，风铃落在地上，发出不属于它的沉重声响。

　　而这声音，随着他踏出藏书阁的大门时消失不见了。

　　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将风铃拾起，任本来柔软的丝帛在指尖缠绕。

　　烛眼中的火光陡然升起，将藏书阁中的气温又抬升了起来。

　　很快，自烛眼中的火焰里飞出一只飞蛾，飞蛾一往无前的撞向烛手中的风铃。

　　在两者相碰的瞬间共同化为飞灰，飞散在空气之中。

　　“门主，我都想起来了！多亏了那个孩子……”

　　烛勾起半抹微笑，悲伤而又绝望，一如那只火中盘旋而出的飞蛾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