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新叶》浅斟慢酌

5、第五章 新叶的树

　　秋天在祖庙祭过祖宗之后，过年的时候，住在城里的孟家人通常只在家里的祠堂里拜祭，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没有人会在大冬天再跑到山里去。今年孟继龙就是因为特殊情况才会和新叶母女一起过年的。不过来的却并非只有孟继龙一人，同来的还有二娘、三娘，以及孟继龙的两个麒麟儿。新知二十多岁，相貌英俊，颇肖父亲，他是二娘的儿子，今年秋闱中了举；新晖是三娘生的，还不满一岁，却是孟继龙的心尖子。长子即将飞黄腾达，晚年又喜得贵子，意气风发、得意非凡的孟继龙特地带着两个儿子回山祭祖。
　　孟继龙觉得自己让夫人和女儿来守护祖屋敬奉祖先真是再英明不过的举动了，这不，自己的孝心感动了祖宗不是？继昌和继盛这两个目光短浅的蠢货可就被祖宗抛弃了——可见老人的话是不能不听的。
　　“三叔，你老辛苦了。”孟继龙恭恭敬敬地向三爷行礼问安。
　　三爷硬梆梆地回道：“我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家伙，也替你们操不了几年心啦。”
　　“呵呵，三叔您耳不聋，眼不花，吃也吃得，行也行得，身体还健得很哩，侄儿还要靠您提点帮衬，新叶也要您多教导哩。新叶这丫头淘气得紧，这几年没少惹您生气吧？这丫头，不是个省心的孩子哩，她要是不听话，您尽管教训，打骂都使得。”
　　“新叶可是个好孩子哩，又孝顺又聪明，比哪个男娃也不逊色，我打骂她做什么？”三爷略有不满地看了眼继龙，接着又说：“祖宗们也中意她哩，不然你家里哪会有这些福报？你们可不能亏待了她去。”
　　其实孟继龙岂会不知三爷喜欢新叶，他故意提到新叶，就是为了讨好这位撑持着山庄的族老的，听三爷爷如此说，孟继龙满面笑容道：“三叔说得是，这也是三叔调教得好哩。”
　　新叶去拜二娘和三娘，二娘打量着新叶说：“几年不见，新叶都长成大姑娘啦，今年十一了吧？”
　　新叶柔顺地应声“是”便不再多言，二娘转脸对赵氏说：“姐姐和新叶在这山里面也见不到什么好人家的少年子弟，过两年我给新叶寻个好婆家吧。”
　　二娘这番自以为大方得体的话却气坏了赵氏，但她不善与人争持，一向都是乳娘替她出头，乳娘帮不上的忙的场合，她自己是没有本事和人争斗的，所以当下不过冷下脸来说了句“不劳费心”就完了。
　　二娘虽然觉得自己的好心没得到应有的回报，但她现在正是得意时候，况且她的对手并不是赵氏，所以并不计较，反而笑着说：“倒也是，新叶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丫头，等长成了，不定有多少人上门来求呢，又何用我操心呢？大姐，你不知道吧？新叶人在山里，名声可早就在山外了呢，她那个狐狸精的说法也不知逗笑了多少人，那些太太、老太太们都说新叶是个鬼精灵，想娶回家去做媳妇儿、孙媳妇儿呢。”二娘一边说着一边还哈哈地笑着，就跟讲笑话似的。
　　孟继龙脸色却难看起来。
　　新叶走到三娘跟前行礼道：“新叶不懂事，让三娘受委屈了，请三娘责罚。”
　　三娘却笑道：“我听说新叶一直很喜欢狐狸，想必也是喜欢三娘才那么说的，是不是？”
　　新叶羞愧地低着头，应道：“是。”
　　三娘继续含笑说：“这样三娘还有什么可生气的？不管怎样，被人喜欢总比被人厌强，况且小孩子闹笑话是常有的，童言无忌，明理人哪有会把这当真的？新叶，三娘在乎的是被新叶不喜，既然不是，三娘又何必在乎那个说法？”
　　三娘的作法显然就比二娘高明多了，既暗贬了二娘，又拉拢了新叶，同时还向孟继龙展示了自己的爽朗贤淑。
　　果然二娘只能在撇撇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孟继龙则一副欣慰的样子。新叶很感动，诚心道：“谢三娘宽宥。”
　　三娘笑道：“这孩子，你小时候咱们两个可是很要好的，长大啦可也别和三娘生分了——我可是不打算和你客气的，来，替我看会弟弟去，带着他各处逛逛。”说着从孟继龙腿上抱过新晖递到新叶手上。
　　新叶高兴地抱着小娃娃出去了。等到孟继龙他们离开的时候，新晖已经很粘姐姐了，新叶对这个小弟弟也很是不舍。
　　第二年，山庄就新开了一条财源：采脂。新知不久后需要大量的钱财打点选官的事，山庄管事的大儿子孟超便向孟继龙提出这个主意，当下被孟继龙指派主持其事。采脂就是把松树的皮割开收集流出的松脂。松脂也是一味药材，有祛风燥湿，生肌止痛之用，可用于痈疖疮疡，湿疹及外伤出血、烫伤等的治疗。原本和龙山的松树并不是适合采脂的树种，因此以前也没人打过这种主意，孟超因急于出头，又看出孟继龙急需用钱，才向他提出了这个建议。
　　四月播下黄芪种子之后，孟超就马上组织人手割采松脂。事前新叶便对他说好某树不许割，孟超满口答应了，却根本忘记交待下去。
　　新叶很忙，除了接受淑女训练还要忙药田里的事，现在基本上是三爷爷跟在新叶身后，而不是新叶跟在三爷爷身后了，——在药田里，新叶开始担当起以往三爷爷的责任，三爷爷却退到新叶的身后，担当起指导者和考察者的角色。孟超也很忙，而且他忙的是另外一摊儿，新叶和他很难碰上，所以也没有机会多提醒几次。
　　这天，新叶正在药田查看土壤湿度和发芽情况，听得药农说到采脂的情况，新叶便问现在采到哪一片山林了，得知今天要采祖庙边那一片，新叶放心不下，便离开药田匆匆赶过去了。
　　一路上新叶越想就越担心，几乎是一路跑过去的。气喘吁吁地来到树林边，那一片“坎坎”地伐木声让新叶更急了，她连忙冲进去，一路跑一路喊道：“住手！不准砍！不准剥它的皮！”
　　新叶的声音在一片“坎坎”声中没有几个人能听到，听到的人也不过笑一笑就又继续手上的工作了。
　　割采的工作还没有推进到那棵大树跟前，但唯独那棵树下却已经有人在挥刀了。在新叶的树下忙活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少年心性让他不肯按着顺序一棵挨一棵的来，而是选了一棵与众不同的树来展示与众不同的自己。动上手之后，他却发现这棵树王的皮特别厚、特别硬，一砍刀下去就只能砍下一点浮皮，可是刚刚被当作正经劳动力使用，自以为已经成了家中顶梁柱的少年又怎么肯认输放弃？当下便挑战起这项工作，卯起来猛砍！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新叶气急败坏朝那砍树的少年撞过去，把他撞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少年怒道：“新叶，你做什么？！”
　　新叶喘着大气瞪着他说：“叫你、别砍，别砍，你，怎么不听！”
　　那少年从地上爬起来道：“我没听见！”
　　“那你……谁让你砍这棵的？有那么多别的树你不砍。”
　　“我就喜欢砍这棵，怎么啦？”少年认为新叶根本就是强词夺理，故意和他捣乱。
　　“不许！”
　　少年皱眉，忍耐地问道：“为什么不许？”
　　“就是不许！”新叶已经大了，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乱说话，但她这样毫无理由地发脾气，却特别像无理取闹。少年叫孟起，也是孟氏族人，和新叶一百年前是一家，还不曾趟过权势这滩污水的孟起，打深心里不服气新叶家的高人一等，认为自己并不比她矮上一头。所以他说：“我就砍。孟超哥可没说有哪棵是不能砍的。”说着手起刀落，又是一刀砍在树身上，
　　新叶气疯了，扑过去就夺他的砍刀，孟起不让，刀柄在孟起手上，争抢间不小心就割伤了新叶的手，孟起这才慌了神，松开手让新叶把砍刀抢了去。
　　这面和其他人还有一小段距离，又有矮树丛遮挡，所以他们的争执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新叶背靠大松树站着，把砍刀踩在脚下，掏出手帕裹伤口。孟起讪讪地移步过去说：“你做什么要拼命护着这棵树？”
　　新叶瞪了他一眼说：“这里是我从小到大玩耍的地方，我不喜欢看到被剥皮的树，丑死了！”
　　“那你咋不管别人哩，单单和我过不去？”
　　“你……，哼！这片树林，说好了不准动的，孟超哥竟然说话不算数！我这就找三爷爷去！”她也想到了不好解释的问题，干脆就把当初的“那棵树”变成了“那片林”，打算和孟超耍赖皮——谁让他说话不算数的！
　　新叶对孟起说：“我去找三爷爷和孟超哥，你让那些人都住手不许再剥了。还有，这棵树不许再动一下，不然我就告诉三爷爷说你砍伤我的手！”
　　孟起就算再天真也至于认为自己能够对抗三爷爷的权威，何况他又伤了新叶，理亏在先，只能乖乖听新叶安排了。
　　新叶随便叫了个人去找孟超，自己去找三爷爷，三人在树林里碰面后，孟超先向新叶道了歉，说都怪自己，把答应新叶的事忙忘了，然后说：“好在新叶妹妹要保的那棵树没事，要说呢，能长成那么大的树也少见，割坏了也怪可惜的，但其他的树还是割了吧，你看好不好？”
　　“不好！剥了皮的树看起来太丑了。”新叶见孟超已经替自己找好了保留那棵大松树的借口，便不再和他争执当初说的时候是一棵还是一片的问题，但却仍然想保下这片林。
　　“可是新叶妹妹，这些可都是钱哪！而且我看着这也不丑啊，你说呢三爷爷？”孟管事的父亲是三爷爷的堂兄弟，他们这一支和嫡系的亲缘还是比较近的，所以孟超还叫新叶为妹妹，称三爷为爷爷。
　　三爷爷却没有一点为家族开拓财源的自觉，对孟超说：“新叶不让割就别割了，剥了皮的树确实丑得很，这片林靠近祖庙，祖宗看着也会不喜的。”
　　孟超还能说什么？唯有在心里骂一声“老糊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