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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折剑山庄。
半百年过去，名噪一时的欧阳世家早已随其他三家一同淡出武林，要说唯一的那点不同，大约只因它与魔君和魔君之子更有些渊源。
当年欧阳英因人魔之分驱逐姜承时，闲卿还未认识顾寒江。千年妖生，人类闻之妖魔而色变的消息听了不少，偶然听山中从此处迁徙而去的鸟雀说起时，他并没有什么感想，只随意地打了个呵欠，便继续睡自己的午觉。
而正因如此，当年，当他抱着看戏的心态向洛昭言坦明自己的身份时，听到她那句“即便你是妖，你若有难，我也会誓死保你”，才会在不自觉间打心底漾出那种从未品尝过的情愫。
当然，此次经过这折剑山庄与欧阳世家无甚关系、与当年的旧事如是，只因这里是前往西域的必经之路而已。
不过，机缘巧合之下，他们这几日并未住旅店，而是寄宿在了城郊处一名老妪的屋内。
“公子看上去不像是头一回制作糕点，不知为何会特意请老身教你做这枣糕。”
清晨，剥了核的红枣盛了满满一碗，紫发男子站在厨下认真看着身旁尽心演示着步骤的老妇。
“昨夜晚膳过后，内子便对您做的枣糕赞不绝口。我从前不爱红枣，如今虽常做些糕点给她吃，却对此糕不甚擅长。然内子气虚体寒，确实该进补些枣类，故……”
分外真诚地答着，闲卿闭了闭眼，
“倒要多谢您一早便起来教我了，实在是因我想在内子醒来之前……”
“老身明白。当年老身的子媳刚成亲时也如你们这般，可惜……”
打断了他的话，共情地低言了一句，那老妪说着轻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循循道，
“女子芳华易逝，纵使白驹过隙，不忘初心才好。”
“呵……”
闲卿闻言轻笑，
“初见时①，我的确因她的相貌而惊艳，但她于我心中扎根的却绝非皮相。”
他说得振振，那老妪侧眸瞥了他一眼，未再发表什么观点，只将注意力引回了正事。
闲卿并不在意她是否信了自己的言论，这与他无关。况且人与妖的红尘相伴、妖类之永恒的钟情，又岂是瞬息而逝的凡夫俗子所能轻易理解？从一开始他便只说了他们是夫妇，游历到此，望借住一宿。
——昭言喜欢可爱的东西，那便在点心上雕一些小玩意儿。
装盘时，天幕已是一片雪白。
飘零的棉絮悠悠然通过小窗落在灶台，又很快化为透明的液体。千年狼妖抬头朝窗外看去，只见白雪纷扬而落，原本折入室内的阳光不知何时已变为了霜雪反射下的洁净白光。
这是属于北国冬日的寒凉。
当年为顾及昭言的身体，他将两人的定居之所设在了江南。南方气候温和，鲜有风雪，呆得久了，都忘了北国的情形。他们早春出发，如今不过十月，江南仍有暖意，对这里而言却已入冬了。
今早离房时，他竟未想起给她加一床被子。
——不过……
熟悉的气息就在门外的不远处。他没急着踱步，细细地将手边的糕点摆好，才端着餐盘踏门而出。
那名老妪拄着拐杖站在门边的廊下，目光所至是一幅红衣白雪。
碧眸黛眉的女子正坐在院落内简单的麻布秋千上。紧身的红色衣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肩头红色的斗篷随风飞扬，双耳的流苏萦萦曳曳。她一手扶着秋千的扶绳，另一手抬起，掌心外翻，正接着空中飘落而下的雪花。
他对她的爱绝非源于相貌，但那早已印刻于心间的身形却总能让他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昭言。”
“……闲卿。”
他一出声便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女子跳下秋千朝他走去，任他张臂锁住她的身躯，
“我醒来的时候你不在……出来时恰好遇见婆婆，她说你在厨房，要我等着，莫去寻你。”
此中前因后果，即便她不说，闲卿也可猜出八|九。他只点一点头，将手中的碗碟交给怀中的人捧着。抬起另一只手举过她的头顶，以衣袖遮挡住从天而降的风雪，护送着她回到屋檐之下。
待搂着她坐入廊内，他侧过身慢慢以手拂去她发上残雪时，她才反应过来一般低下头，分外自责地道：
“那个，我……我好久没见到这样的雪了，有些怀念，而且也没感觉到冷，所以……”
闲卿轻笑。
“既然怀念，便多看看吧。”
如此说着，扶着洛昭言的腰一转，他从后方环着她，贴上她的背，将头搁在她肩上，让他们发丝相触。而后从盘中取出一块糕点，娴熟地送至她唇边，
“顺便尝尝我新学的点心。”
“……真可爱。”
她瞥了他手中之物一眼，由衷赞道。
“是它可爱，还是我可爱？”
“闲卿~”
“哈哈……”
洛昭言没有伸手去接，只俯首轻咬了一口。或许是因她的手正与他交握着，另一只手也恰巧落在他的臂锁之内，而她并不想挣开。
她体内的妖力已足以助她抵御北国的寒冬，虽则看起来已没有多余的精力注意四周——按照洛昭言的礼节习惯，若方才感觉到了那老妪的默默离开，绝不会什么都不做。
不过，无关紧要。这些小事交给他便是。
“闲卿。”
“嗯？”
“我们此次出发，应当要不了半月便可踏入西域了吧。”
“是啊，怎么？”
“嗯，我是想说，等踏入沙漠后，你自己也要注意保暖。”
怀中之人转过头，
“虽同为北国，水源丰沛之地相比之下会没有那么严寒。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去落日部时……”
洛昭言的话戛然一止。
她突然阖上了眸，原本懒懒搭在他掌心的手倏忽紧紧收着五指，又似乎无意识地将头埋入了他的颈。
“昭言？”
“我没事，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
此次出行，闲卿对洛昭言唯一的要求便是莫对任何人报上姓名。曾经的洛家之主名震西域，中原地区的人亦多多少少有所耳闻，是以一桩洛家惨案加一起禺族之乱，足以让所有人记住“洛昭言”其“恶名”。而他与明绣便好许多。当年居十方不慎相交的三名朋友，江湖中人皆只知其事、却不知其人。
这名老妪独居于此，而她并非没有子嗣。只是独子十数年前与其妻不合，误打误撞间误信了启魂邪教，殒命于正武盟与鲲大战之前。之后儿媳忧思成疾，也早早逝去。
——当然，他的昭言并不知情。
闲卿不知在这老妪心中，“洛昭言”是怎样的人。虽则在这千年间，他慢慢发觉即便大部分人类愚昧偏执，却也非全然如此。但，事关昭言，他不能、也不敢作赌。
故，他本不该在他人篱下与她谈及过去。只是有些事，他必须及时为她开解，才不会使过去种种侵蚀她如今的安宁。
好在此刻四周并无他人，以那老妪此时的位置和耳力，应当是听不到他们的谈话的。
“想到了什么，同为夫说说？”
“我……”
洛昭言凝视着他，许久，低下了头，慢慢道，
“当年我们在驭界枢修整时，我突然想起之前送走朗默时，我们将装有启魂珠的盒子留在了落日部，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去提醒他们。因此，我便独自去了……”
“他们只识男装的我，并未将我当成洛昭言。但是，我依然没能和任何一人说上话。”
“看到我，所有人都只是惊恐地喊着‘你是洛昭言的什么人，想要对我做什么？’便跑开了——如此防备着我。”②
“……”
闲卿噤了声。
落日部距洛家庄不远，想必是洛埋名为解除血缚而灭族之事流传过去所致。
流芳百世，遗臭万年。
当年她在空无一人的盈辉堡仰面哭泣时他还未想太多，只道是梦想破灭心中伤感，他只消陪着她，为她遮挡星光。
如今想来，素来坚强的昭言那日哭得那么伤心，或许是忆及了此事所带给她的诛心之痛吧。毕竟言语和说辞，永远没有亲身经历那般刻骨。
洛埋名机关算尽，让洛昭言在阴风晖雨间完整地存活下来，却终究没能做到两全。
看来，要治愈她心里的那道伤，他还需花上许久。
“昭言。”
千年狼妖垂下头，用下巴抵住怀中人的额，
“我们可以回与青山问小绣儿拿云来石，直接前往洛家庄。或，若热海流域牵动你心中之痛，你也可将钥环给我，再不踏入那伤心之地。”
不过，洛昭言从不是个会逃避的人。
“不，我不能永远逃避下去。热海……我会尽全力守护。”
呵……
“到底是昭言啊。”
不出所料看着眼前人傲然抬起的头，听着耳边越发坚定的声线，闲卿微微扬起嘴角，
“还记得你应过我的，修炼妖术、堕入魔道么？”
“当然记得。”
洛昭言听闻微懵，
“我不是……”
“既入魔道，便当以妖魔之道行事。人类寿命短暂，尚可记住一朝一夕，但我们并非如此。时光绵长，我们还有无数的未来，若总无法放下过去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将来那些值得记忆的又该记在何处？”
言及此，他笑着轻顺她的发丝，
“况且洛家之案已过十数年，人们会渐渐淡忘你的样子。或许当年熟识你样貌的那批人早已死去，又或者已无力行走，根本遇不上你，不是么？”
“……”
“不要害怕。”
千年狼妖弓起身，倾尽全身之力将怀中之人护在他的掌心。紫色的发丝随风而起，仿佛又成一道轻柔的屏障。闲卿沉下声线，将唇贴上她的耳，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所能依靠之人，永远在你身边③。”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