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子》白羽摘雕弓

90、化身（一）

　　前世镜中的画面顺着流淌的金光跳跃而下，在众人眼前展开：
　　粉艳艳的桃花树下，血流满地，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穿宫服的人。其中一个穿银色甲胄的人面朝上，身中七箭，脸上布满干涸的鲜血，显然已经死去多时，身上堆积了不少花瓣。

　　“杨昭，你可看见前世镜中的画面？此镜中便是你的前缘。”

　　西洲府君道，“你本为百年前赵国的护国将军，名叫南弦柱，国破时抗敌不降，阵亡于桃树下。赵国上林园囿中的这颗桃树，为深宫粉黛的眼泪所浇灌，开启灵智，为你的鲜血与英气所折服，发愿做人，与你后世相见，遂在此生投生为吴抿香。”
　　“当年点将台宣你死后飞升为天辅星，主司人间之战事，但因你忠孝执念过重，凡根未净，所以要你再世历劫，投生为杨昭，以尽前缘。”
　　“原本你已体味亲缘，奉养母亲，功德圆满，可以飞升，你偏错过了仙人点化，以至飞升未果。众仙家捏指掐算，发现是前世那桃树发愿未还，牵绊了你，所以又有此次情劫。”

　　祁之褚将前世镜收入袖中，金光遂散：“这便是前因后果。前世镜已请出，天辅星脑海中如今应有两世记忆，何如，现在应该相信了吧？”
　　然而杨昭看完这一切，眉头都没动一下。

　　“小香现在在哪里？”他问。
　　祁之褚哽住，道：“她本是树，发愿做人，就要历人生四苦，方可为人。作为吴抿香的一生，将生老病死体会完全。有家难回，是为求不得；为王夫人刁难，是为怨憎会；如今你更助她爱别离之实现。你重回仙界，她也四苦圆满，下一世，便可以做人了。”
　　“这么说，她已经入了轮回？”杨昭问。
　　“那倒是还没有。等候入轮回的魂魄很多，哪有那么快，何况她是精怪为人，还需要一纸批文……”祁之褚觉察自己说多，立刻收声，“不过她怎么样，与你也无关了，你们两人各赴前程便是。”

　　“我还有话没说完，能否再见小香一面？”杨昭抬眼。

　　“还有完没完？”祁之褚忍不住振袖，又深吸一口气，“星君大人您先前以剑交换，只是要见吴抿香一面，独公子叫你二人做夫妻，额外帮你实现了愿望，你现在又出尔反尔。”
　　“我拿我的剑所交换的是与小香说未尽的话。”杨昭厉声打断他，“独公子让我们见面，却不准我开口，不慎开口便会致使小香消亡。这到底是满足我的愿望，还是故意为难我？”
　　所谓劫数，便是阴差阳错，磋磨人的心性，说是为难也并不为过。
　　可寻常人渡过劫数，内心会通达醒悟，凡性尽断，高高兴兴履职去，祁之褚第一次遇到这种得知自己飞升却破口大骂的人，这到底是杨昭的人不对，还是劫不对？
　　不不，点将台不会有错，那恐怕是这情劫未能圆满。

　　祁之褚的扇一停，缓声道：“不是小神不与你引见通传，实乃凡事都有道理与章程。如今星君回归天界，吴抿香也可再世为人，岂非两全其美？她本就发愿为人，如今心愿得偿，正高兴哪，你又何必去阻她机缘？星君大人实在想她，大可等她转世后，下凡去看她。”

　　“你少拿小香来压我！”
　　杨昭再度打断，声震寰宇，“她发愿见的是我，她若是再世为人，必然忘却前尘，我若再随你去，那她不是她，我也不再是我，再相见又有何意义？何况我没有听小香说一句话，你凭什么认为她很高兴？到底是她很高兴，还是你们很高兴？”
　　少年双目漆黑，历声责问，字字句句中满含戾气。
　　他的面容也在这片刻间蘧然生变，额心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痕，祁之褚暗道坏了，袖中掐诀。
　　却听“咣当”一声，杨昭闭目软倒，露出身后红毛狐狸抬着手刀的身影。

　　苏奈旋即俯身，紧张地在杨昭的胸口嗅来嗅去。
　　方才杨昭答话，她一边听，一边跟着点头，谁知说着说着，杨昭心上忽然冒出一道深深的灰线，随即是第二道、第三道，转眼间，灰纹便把杨昭的心包缠起来，整颗心散发出强烈的血腥之气。
　　苏奈对这变化目瞪口呆，心都提到嗓子眼，一着急，一爪子将杨昭拍昏。
　　谢天谢地，那黑纹停下了。

　　“胡闹！”祁之褚嘴上呵斥着，却收了手去，神色也缓和下来。
　　苏奈悲愤道：“杨昭本来好好的，都怪你跟他说话，他才变成了这样！”

　　“你这狐狸，”祁之褚道，“他本就要渡劫，又不是我刻意为难。”

　　眼看天辅星人昏了，祁之褚和苏奈大眼瞪小眼半晌，身后光芒慢慢息去，祥云也散去，尴尬的氛围蔓延开：“也罢，那我明天再来。”

　　“明天再来也是一样的结果！”苏奈赶紧将杨昭搂进怀里，冲着那背影嘟囔道，“赶紧回去确认一下，说不定就是弄错了。”
　　“那是点将台法旨岂会有错？我明天同一时刻再来。”祁之褚想到什么，忽而又转过身，用蒲扇点点苏奈，“你该不会想偷吃了他吧？万万不可，有毒！吃了会死！”
　　好一个“有毒”，直将苏奈砸得眼冒金星。
　　她嗅着杨昭心上散发出的强烈的血腥气，愤愤然想，这人心有问题色还要你提醒？不都是你这臭摊主所害！

　　祁之褚离开了，红毛狐狸力大无比，直将杨昭抱了起来，扛在肩上，快步往狐狸洞挪动，却有几具高大的尸体走到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打头的无头尸体比划几下，指指身后，在他身后，每具尸体都抬着一只锁好的箱子，排成了队。原来不是打架，是要送东西到她洞府。
　　是有毒公子答应送她的宝物！
　　“是有毒公子让你们来的吗？”苏奈兴奋地问。有那恼人的西洲府君做对比，有毒公子一下子便显得和蔼可亲了起来，她环顾四周，“有毒公子怎么一直不见，他在哪里？”
　　无头尸体没有反应，显然并没有尸体会答她的话。苏奈也未等他们回应，朝着左右大声喊道：“有毒公子！有毒公子！”

　　娇滴滴的声音在墓碑间回荡，回应她的却只有谷间山风。

　　西风料峭，苏奈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南山下的坟场不是有毒公子的居所吗？他为什么随便走了，将这里留给那讨厌的祁之褚。对了，那祁之褚是神仙，该不会是他把有毒公子给收了吧？不对，有毒公子有庙，也有神位，他们应该是一伙的。
　　不过，就算是他被收了，和她苏奈又有什么干系。

　　苏奈扛着杨昭，抓紧了杨昭的手。
　　顶多便是再见臭摊主的时候，问他一问，算她红毛狐狸做好事了。

　　苏奈向前一步，挨个查看那些箱子。站在最后的尸体没有捧箱子，却捧着一只木盘，盛着一盘娇艳欲滴的白花。
　　苏奈眼睛眨巴眨巴，将木盘抓过来，同时右肩一耸，“你，把他扛着。”那高大尸体两手空了，听话地抓过杨昭，像抬箱子一般把他抬着。
　　苏奈身上一轻，又把狗绳捡起，套在无头尸体的手上，无头尸体任凭发落，像一根扎进地里的木桩，手摸起来也硬得像冰凉的老树枝。
　　等她系好，无头尸体迈脚前行。他一动，那黑犬便屈辱地跳了起来，愤怒地吠叫，追着苏奈狂咬，又被绳子拖住，被整齐有序尸体队伍带着拖到了前面。

　　苏奈早溜到了队尾。
　　她背上背着剑，手里拿着一大把花，尾巴耷拉着，担忧着杨昭的心，一路出神。祁之褚说杨昭的心有毒，那他的阳气有没有毒哇？
　　花瓣在风中轻颤，花香不住地钻进鼻子，芬芳馥郁。苏奈感觉身上在影境中沾染的满是尘土，黏黏腻腻很不舒服，需要梳洗一下。
　　恰到了水流边，只听扑通一声，火红的毛团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尸体队伍惊得停住脚步，有脑袋的齐刷刷转头，盯着河边。
　　那小妇人却又从水中央冒出头，湿透的鬓发上，顶着一大朵洁白的花。

　　她的脸搓洗得白里透红，机警地看看四周，摆着尾巴游向河边，手臂一伸跃上了岸，又是一只蓬松松，香而洁净的好狐狸。手上的花吸饱了水分，娇艳欲滴，往下滴着水。
　　尸体们面面相觑，队伍又继续前行。

　　苏奈摸摸头上簪的花，忽而想到有毒公子的话。
　　他说什么来着？要像维护衣裳那样维护自己的心，不能做坏事，是为了让自己干净。苏奈抬臂忍不住闻闻自己的手臂，她立志做个合格的狐狸精，也没闻出来自己有什么臭味，别是同大姊姊一般，都是唬她的。
　　晃晃脑袋，将有毒公子的话晃出去，苏奈拔脚追上去。

　　无头尸体忽然张牙舞爪地比划起来，指向苏奈住的那座山，狐狸洞就在前方，山道被今日格外浓郁的白雾所遮蔽。
　　“哎，别往那里去！”苏奈急忙绕到前面，拽住了无头尸体的衣裳，强行将他转了个向。
　　她不想把有毒公子的东西送到狐狸洞，防止那臭猫看见了又说东说西，要是诬陷她从哪里偷来的，她又解释不清，大姊姊不得把她吊起来，拿蛇尾巴抽她。大姊姊本就不让她乱拿别人的东西，到时又该唠叨，她耳朵都起茧子了！

　　无头尸体还一个劲儿地往山上指，苏奈强拉着尸体队伍，回到了她给杨昭和小桃找的墓穴。
　　尸体们放下箱子，挥舞着手臂，不敢下墓。尸体恐惧墓穴，苏奈便让他们走了。她忽而想到，小桃当时似乎也不敢下墓穴，是为了她强忍进墓穴的吧，估计承受了许多苦楚。
　　想到此处，苏奈脑中浮现出吴抿香的笑靥，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
　　怪不得杨昭生气，连她都想骂祁之褚几句！
　　苏奈把杨昭安顿在床上，便急匆匆地去翻有毒公子给她的宝物。将仙丹药丸全拿出来，给姊妹们各留两颗，剩下的一股脑地喂进杨昭嘴里。

　　杨昭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便是苏奈殷切望着他的一双丹凤眼。
　　那双眼睛很快变得失落，喂了这么多仙药，也没有把杨昭心上的灰纹祛除。苏奈忧愁地摸他的脑门，又给他把脉，嘘寒问暖：“你哪里不舒服？奴家去给你请郎中。”
　　杨昭的眼睛变得很黑，像沉沉的墨，眼珠半晌没有转动一下：“那个人呢？”
　　“他已经走了。”苏奈眨巴着眼睛，又小心地问，“你真的，是那什么星君么？”
　　“不是。”杨昭垂下眼帘，淡淡地说。
　　苏奈颓丧道：“可是神仙一般不会弄错，他说他明日还来！”
　　杨昭没有说话，扯了扯嘴角。
　　苏奈盯着杨昭的脸，在心里哭丧着脸，她的男人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笑，也没有这样冰冷的眼神。
　　“我只是最讨厌别人愚弄我。”杨昭望着虚空，缓缓地说，“那些神仙独坐钓鱼台，看着我们生离死别，竹篮打水，如同看戏一般！难道凡人，就活该被如此愚弄吗？”

　　一转眼，便看到小妇人无比专注地望着他，听着他的倾诉，杨昭脸上的戾气缓和了些，便听到苏奈关切地问道：“什么是鱼台？”
　　“……就是私塾先生教的，姜太公钓鱼的典故。传说故事里，姜太公在钓鱼台垂钓，观察着下面的人，所以……”杨昭忽而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和苏奈解释这些有的没的，当下戛然而止，睫羽垂下，又恢复那副了无生意的样子，“苏姊姊，我累了。”
　　“那你赶快睡一觉。”苏奈连忙帮他铺床，只指望着杨昭睡一觉起来，能让那些灰纹全部消失，还她一颗像以前那样香喷喷的人心。她本来想提出暖床的要求，又怕阳气有毒，只是心有不甘地帮杨昭掖了掖被角。
　　在天辅星视线当中，苏奈细致地忙前忙后，照料着他。这一路有苏姊姊陪伴，不知帮了他和吴抿香多少，眼下他落难，苏奈还不离不弃。

　　杨昭眼中晃过血影，又泛起一丝涟漪：“苏姊姊，这世上只剩你一人对我好，你的恩情我铭记在心。日后就算我屠戮仙界，不会伤你分毫，一定送你去个安全的去处。”
　　苏奈手一抖：“你说什么？”
　　“你，你千万不能这么想啊！”苏奈欲哭无泪，真要是如此，按有毒公子的理论，杨昭的心不得变得焦黑焦黑，更吃不成了！
　　红毛狐狸捏着鼻子劝道，“难道因为摊主把小桃弄没了，你就要杀人？那，那些无辜的神仙，岂不是受了无妄之灾，那些百姓不是更惨？你深明大义，要仁义礼智，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苏奈从没有劝人向善的经验，用尽肺腑之情，话却说得颠三倒四，杨昭睫毛颤了颤，拒绝聆听，直接闭上了双眼。
　　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三天。

　　祁之褚失言了，三日后他才出现，也没再腾云。苏奈听到有人敲砖，钻出墓穴，遇到布衣布帽的祁之褚，忙跳出来，将他拉到一旁：“你来了！”
　　因为杨昭的变化，她现在看见祁之褚，竟有种亲切之情，拽着他的袖子，巴望着他拯救杨昭的心：“你去哪里了，怎么才来？”
　　“你这狐狸，上次你不还叫我别来吗？”祁之褚警惕将袖子抽出，拂去两袖风霜，有风尘仆仆之态，“我去点将台核验一趟，这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哪，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些。”

　　苏奈忙问：“点将台是什么地方，你可是认错人了？”
　　祁之褚冷笑一声，摇起蒲扇：“点将台传达天地之旨意，如今三十三重天，八百零八位大小仙家中，有三百零七位都是点将台择取命数合适的凡人飞升，统领凡间事宜，岂会有错？杨昭确是天辅星没有错，只是这劫数……”
　　他苦笑一声，如今方真切体会神尊那句“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精准之处：“渡劫未成，只怕我是要领罚咯。”

　　苏奈大喜：“这样，杨昭是不是就不用跟你走了？”
　　“美的你！不过是他现在心神不稳，若是不慎堕道必成大患，我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祁之褚轻啐一声，复以千里眼注视洞中情况，神色复杂，“天辅星见我喊打喊杀，没想到，却能被你这只狐狸精稳住了心神……”
　　苏奈急切道：“他的心变成灰色的了，你且快想想办法！”

　　“我没有办法。”祁之褚摇扇，不甘道，“等着吧，端看他能否自己想明白。”
　　“你没有办法，有毒公子肯定有！”苏奈只觉这个神仙好没用，全然比不上有毒公子，道，“你将有毒公子弄到哪里去了？或者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去找他帮忙！”
　　此话一出，祁之褚忽而看向她，神色很是怪异。

　　他原本以为苏奈和神尊早就相识，此时见苏奈如此发问，才古怪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红毛狐狸眨巴眨巴眼睛。
　　祁之褚看了看她，道：“实话告诉了你，独公子就是神尊哪。他没有名字，自天地伊始便诞生了。点将台代表天地旨意，他便是传令官，负责点化神仙，高居三十三重天之上，是为‘众神之神’。那独公子，不过是他八十一化身中的一个罢了。”